怔了半晌,韓野道:“花二哥雖然看起來放蕩不羈,但事實上卻不是這樣。”
花滿樓點了點頭,道:“二哥在骨子裡還是很守規矩的,不過他魔王的時候仍舊很魔王。”
韓野看着桌上的字,工工整整。這是花無倦寫出來給他練習用的,特意不帶多少個人風格,但是仍舊可以從中看出筆尖的鋒芒。所以任憑韓野如何單純地描畫,也描不出花無倦的風骨。
韓野鋪好紙,又開始練起來。
這一練就沒有停下。直至晚上,花滿樓打起了哈欠,催了韓野幾次去睡覺,韓野都搖搖頭,讓他先去睡。最後花滿樓終於拗不過,自己一個人上牀休息了。
荷姑替花滿樓蓋好了被子,坐到了外間的燈下繡花。韓野這才知道昨夜的幽光是一顆顆圓潤的珠子發出的。原來那就是夜明珠。
他並沒有多看。因爲韓野知道以花家的財富,用幾顆夜明珠照明實屬平常。就如他現在的房間,燈火明亮,那琉璃罩裡不知點了什麼,一點味道也沒有。
練到半夜,也不知什麼時辰,只覺得那兩隻蛐蛐的叫聲越來越響亮。荷姑起身,從外面端了夜宵進來。韓野搖了搖頭,他實在怕吃了東西,更容易犯困了。
“小韓公子,夜已經這麼深了,您還是早點休息吧?”荷姑柔聲道。
韓野道:“我再寫一會。”
荷姑道:“明日二公子若是問起來,自有奴婢替你回話。”
韓野道:“荷姑,你先去休息吧,我等一會就睡了。”
荷姑知道勸不動他,便搖搖頭,又坐回燈下,拿起了繡針。
夜越來越深。韓野已經不知道自己寫了多少張,眼前的字跡也越來越模糊。聽了花無倦的故事後,他更不願意屈服。花家人有的是天分,但仍舊很努力。自己一個普通人,如果連那份勤懇都沒有,還有什麼資格和他們坐在一起呢?
花滿樓出來的時候,見韓野伏案而眠,手裡還握着筆。荷姑輕輕地**出筆,替他蓋上毯子。
荷姑看着韓野,柔聲道:“真是個倔孩子。”
花滿樓道:“我揹他去睡。”
他看了眼桌上的字,最後幾張有如蚯蚓爬行,根本無法辨認。韓野在睡夢中仍是小臉皺着,不見半分輕鬆與酣然。花滿樓背起韓野,腳步輕輕地向臥室走去。許是感覺到了溫暖,韓野在他的背後發出幾聲呢喃,等把他放進被子裡,臉**終於好了很多。
花滿樓自己也鑽進被子裡。
荷姑看着兩個孩子相對而眠,頭幾乎抵在一處,輕輕笑了笑,放下牀簾。
等吹滅了琉璃燈,屋外又是一室幽光。
韓野醒來的時候,天已大亮。
他睜開眼睛,怔了一會,猛地從牀上跳了起來。
屋外伺候的小丫鬟聽到響動,立刻走了進來,卻見韓野已經飛快地套上鞋子,跑了出去。
花滿樓正坐在桌邊,一手拿着一本書,一手拿着筆。
韓野雙手撐在桌上,氣鼓鼓地問:“怎麼不叫醒我?”
“見你睡的那麼香,不忍心。”花滿樓漫不經心地答道。
“那也要叫!我昨晚睡過去了,字還沒有寫完。”
韓野慌亂地穿着衣服。可惜古人的衣服到處是帶子,又層層疊疊,穿起來很麻煩。韓野一急,就更穿不好了。
那原本伺候的小丫鬟立刻趕過來,半蹲着身子給他系衣帶。
花滿樓也放下書筆,幫他整理衣領。
“小韓弟弟,一口吃不成胖子,什麼都得慢慢來呀。”
“可是那是你二哥佈置的作業,要是沒有完成,豈不是慘了?”
韓野只好一動不動,任由他們折騰。他見花滿樓穿的並不是練武時的勁裝,想來晨練已經結束了。
“二哥說讓你把寫的最好的一張給他看,到時候你只拿一張不就可以了?”
“花滿樓!”韓野急道:“都這個時候了,你還說這話。”
花滿樓笑了笑:“我說的可是真的。”
韓野嘆了口氣,搖搖頭。等洗漱完畢,他便迫不及待地坐到桌邊,看了眼昨天練的那幾張,把蚯蚓爬行圖揉揉扔掉,又繼續練了起來。
沒一會,荷姑端了早飯進來。花滿樓道:“即使你再勤奮,早飯總要吃吧?”
韓野揉了揉肚子,確實有些餓了。花滿樓便放下書筆,拉着韓野去吃早飯。
韓野掃了一眼,見他看的是本醫書,書上有不少紅筆標註。
急匆匆地吃了早飯,又回到書桌前。等終於寫完最後一張,卻仍不見花無倦過來。
韓野見完成了任務,終於鬆了一口氣,便趴在桌上發起呆來。
他見花滿樓看書看得很認真,背挺得筆直,一邊看書,一邊記錄,偶爾停下來思考,那模樣倒是十分可**。
花滿樓終於忍不住,道:“小韓弟弟,你要是無聊,可以去院子裡走走。”
韓野搖搖頭:“我看你看書就蠻有趣的。”
花滿樓笑了起來,眉眼彎彎:“我就那麼有趣啊?”
韓野點點頭。
花滿樓放下書和筆,想了會,道:“算了,我們一起出去玩會吧。”
韓野道:“那怎麼成?你繼續用功。”
花滿樓道:“可是你這樣看着,我會覺得很不自在。”
韓野直起了腰:“真沒想到……花公子還有不自在的時候。”他跳下椅子,擺擺手道:“那好吧,匿繼續用功,我去院子裡巡視一番。那些花花草草,該早等着我臨幸了。”
花滿樓的院子裡種了很多花草。這些花不知是他自己種的,還是園丁種的?正值秋天,院子裡顯得有些蕭索,可那蕭索,不知是不是故意佈置出來的,又別有一種趣味。
韓野在花滿樓的花圃看了半天,忽然想到,他來了這幾天,還沒有在花家逛過。
原本想喊花滿樓一起,可是轉頭看見花滿樓認真的模樣,於是作罷,一個人逛起來。
花府實在很大。韓野出了門,左看看,右看看,沒多久便不辨方向。不過他並不着急。因爲這個家裡,認識他的人實在是是多。一開始他見花家的下人和他打招呼,還有些侷促,等過了一會,打招呼的實在太多,他也就習慣起來。
很多人都會問:“小韓公子,怎麼就你一個人?我們家七公子呢?”
還有人說:“小韓公子,您應該多出來走走!這些天只有在吃飯的時間纔看到你出來,老是憋在院子可不好啊!”
還有穿着紅衣的丫鬟拉過韓野,又揉又捏:“小韓公子比七公子可有趣得多了!”
另一個丫鬟打趣她:“因爲你不敢把七公子放在懷裡又揉又捏吧!”
等韓野終於逃脫魔爪,急急忙忙地轉了幾個彎,回過神來,發現越走越靜,一個人也看不見了。
他遠遠地就看見一座琉璃屋。走近一看,裡面種着奇花異草,異香撲鼻。這些花草,很多韓野都不認識。有的在植物園看過,卻忘了名字。
花園比外面溫暖**潤得多。秋日的**光從頂上的琉璃透下來,奇花盛放,就像一個異界。
韓野邊走邊看,不禁有些迷離,恍然不知自己身在何處。
忽地,韓野踩到了一個很軟的東西。他嚇了一跳,猛地向後躲去。
“哎呀,夜心,嚇到你了?“花如海的聲音不知從哪傳了出來。
韓野驚魂未定,眯眼看過去,見花如海蹲在花叢裡,正笑吟吟地看着他。
韓野拍了拍胸口,道:“花伯伯,你在這裡作什麼?”
花如海揮舞着手中的小鏟子,道:“當然是在整理花園啊。”
韓野環視一週,道:“這裡,難道是花伯伯在照顧?”
花如海站了起來,他摘下手套,用雪白的絲帕擦了擦手,頗有些自豪地道:“怎麼樣?”
韓野真誠地點頭:“很美。”
花如海很是得意:“這裡都是我託人從異國帶回來的奇花異卉,而且全由我一個人照料。”他看了一眼花園,滿足地眯起眼睛,道:“若是有人找我借錢,借多少都不打緊。若是有人想打我的花的主意,我可是會跟他拼命!”
韓野見他那認真的神**,心有餘悸地道:“一定沒人敢動您的花!”
花如海認真地點了點頭:“迄今爲止所有打這個花園歪主意的人,都被我打發了。”
韓野心道,難怪只有在進來的路上,沒有見到人。還有幸虧剛纔沒有想折個一枝半朵的。
花如海忽然低下頭,朝韓野招了招手。“最想打這個花園主意的,就是你的花伯母。我在她的魔掌下保護這個花園,可是很辛苦!”花如海做賊似地左右看了看,道:“我們得說的小聲點,免得一說曹**,曹**就到。”
韓野覺得很有趣,他看花如海一副頑童模樣,又想起花滿樓的小樓,小樓上滿樓鮮花。
那時候的花滿樓,最喜歡在夕**西落的時候,撫摸着如情人嘴脣般柔軟的花瓣,聞着如情人呼吸般的花香,感受生命。
韓野道:“花伯伯,花滿樓這麼喜歡花,一定是受了你的影響。”
花如海直起腰來,翻了個白眼,道:“只要有生命的東西,能讓七童不喜歡的,那可是少之又少。”
他指着花園一角的小亭子:“陪花伯伯過去坐會?”
他領着韓野到亭中的圓桌前坐下,道:“七童一出生就是個很怪的孩子。他
很小的時候,就能盯着一個蛾子看半天!那時候我在想,哎呀,花如海之前生的六個兒子,個個聰明絕頂,沒想到那些傻氣全被第七個給佔了!這可怎麼了得!當時可是憂愁的不得了。”花如海倒了杯茶,道:“後來啊,我們發現只要在七童哭鬧的時候給他個會動的東西,他就會安靜下來,一個人盯着看,傻樂半天。久而久之,我和你花伯母也看開了,傻就傻吧,反正我們花家又不是養不起。就這樣養着養着,養到了七歲,終於沒那麼傻了,卻又聰明的讓人擔心!”花如海道:“夜心,你覺得七童怪不怪?”
韓野奇道:“花滿樓人很好啊,他一點也不怪。雖然他很聰明,也特別會照顧人!”
花如海笑了,聽到自己的孩子被誇獎,可能每個父親都會打從心底發出笑意吧:“是啊,所以才說他是個人精。怎麼明明只有七歲,有時候看待問題,比我這個快近半百的老頭子還通透呢?”花如海忽又嘆了口氣:“就算這樣,我們老兩口還是有點擔心。少年老成,可不一定就是好事。小孩子,總該有小孩子該有的天真啊!七童那麼聰明,也許他很快就會覺得,這個世上的很多東西,都沒有他想象的那麼有趣,都很無聊……”
韓野立刻搖頭:“不會的!花伯伯,你想多了,花滿樓不是這樣的人。”
他即使聰明,也始終有一份從不更改的赤子之心!
他即使遭受大厄,也能笑對生命。
長大之後,認識他的人,都會從他那裡感受到溫暖,都會感到他對生命的平和和豁達。
還有什麼比這更了不起呢?
韓野的心忽然一痛。是啊,長大後。長大後的花滿樓,已經看不見了。他實在不能想象,現在的花滿樓,會變成將來的花滿樓。
“小夜心,怎麼了?不舒服?”花如海見韓野的臉**剎那變白起來,連忙握住他的手,緩緩把真氣度過去。
韓野只覺得從手上傳來一陣暖流,有如春風拂面。
過了一會,花如海松開了手,韓野道:“花伯伯,我沒事,只是剛剛想到一點事而已。”
花如海擔憂地道:“小夜心,你要多注意自己的身**啊。你爹在這個世上,可只有你一個親人了。”花如海道:“小夜心,爲人父母啊,有的時候寧願孩子笨一點,也不願他太過早慧。就像這屋頂,”花如海指了指琉璃屋頂,道:“世上的很多事,就像這屋頂之外,雖然有**光,有雨露,但也有狂風,暴雨。所以,父母總是希望在孩子們沒有長大之前,能夠像這琉璃瓦一樣好好地保護他們。”
他看着韓野,道:“我和你花伯母是這樣,你爹爹是不是也這樣?”
原來花如海說這一番話,也是爲了告訴韓夜心,韓鐵城雖然外表冷酷,但是也是十分擔心這個兒子的。
韓鐵城雖然沒有說過,但是作爲他四十多年的老朋友,花如海又怎麼不清楚呢?
他自問有這個責任,幫助這一對父子親密一點。
因爲韓夜心除了在吃飯的時間之外,幾乎沒有去看過他的父親。
韓野低下了頭。他自然知道了花如海的用意。而他也的確是在躲着韓鐵城。每次面對他,他都會顫慄。原本他們應該是最親近的人,但……
他一邊竊取了韓夜心的身份,一方面卻還沒辦法把他當成自己的父親!
見韓野臉**不好,花如海摸了摸他的頭:“花伯伯知道你的難處。只是,你可以每天去看一看他,和他說一會話?你父親現在,畢竟只有你一個親人了。”
韓野沉默地點了點頭。
花如海深深地嘆息一聲。
韓野有些好奇。從花如海夫婦的口中可以知道,韓夜心的母親遭逢不幸,很早就過世了。可是誰也沒有說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他們像是故意迴避一般,絕不輕易提起。
韓野道:“花伯伯,我母親……”
花如海搖了搖頭:“夜心,這些事你不必問,也不必擔心。以後的事,**給花伯父就好了。”
韓野知道花如海是不會再說什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