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滿樓板着臉回到了竹林。他很少會板着臉,因爲他相信,這世上的很多事只要弄清楚箇中原由,就不會那麼容易失望、傷心、生氣。
可是現在他竟有些不高興起來。
論起不高興的原因,不過是告別時那少年的一番宣言。“絕不會忘記自己的朋友”“等一出去,就會去找他”。花滿樓聽到這話,有些輕微的動搖。他感受到一絲從未嘗過的情緒,這情緒讓他有些慌亂起來,不得不板着臉走了出來。
若仔細論起這情緒的名字,大概可以稱之爲“嫉妒”吧。
花滿樓竟在那一刻希望自己也有這樣的朋友。
並不是說他沒有朋友。但是他的朋友都太過坦誠無私。他只是忽然之間也向往這種親密無間甚至有些粘膩的感情。那是兩個人之間絕對不能像外人分享的感情。
花滿樓負手站在竹林中。許久,不禁輕輕搖頭一笑。他竟不知道自己還有這樣的情緒,一時間連他自己也驚訝了。
只是這“嫉妒”在心裡流連一會旋即散去。各人有各人的緣法,何必去羨慕別人?
況且那少年正經歷痛苦,可不該是羨慕他和她的朋友的時候。
花滿樓輕輕咳了一聲。竹林的風有些大,他覺得有些冷了。
花滿樓自然不需要自己動手來收拾這間竹屋
。百里春華的人已經替他收拾好了。那些人竟很有經驗一般,告訴花滿樓許多物品所在的地方,還帶他親自走了一遍,摸了一遍。
花滿樓被人像真正的瞎子一樣對待,並沒有多大的不滿。他總不能告訴任何人,其實不必這麼小心翼翼地對待自己。因爲在外人眼裡,他的確是個瞎子。
那些僕人們大概聽了百里春華的囑託,收拾好一切就悄悄離開了。
這時竹林吹着晚風,空氣變得更加寒冷。花滿樓臨風而站,在這風中感受到了不遠處雪的氣息。
他關上了房門。
花滿樓並不需要燈,但他知道已經到了晚上。他坐在竹椅上“看”着一本書,可是一邊“看”着,一邊咳嗽起來。最後他不得不把書放下。
看樣子是真的有些受涼了。他脫衣躺下,不禁想起那少年熬的薑湯。
醒來的時候,百里谷主坐在牀邊,手指正搭在他的腕上。百里春華把花滿樓的手又塞回被子裡,說道:“七公子這是受了涼。無妨,我這裡開一副藥,讓人熬了喝下去,休息個幾日就好了。”
“多謝。”花滿樓的聲音已有些啞了。
沒多久,百里春華就離開了房間。只聽到僕人們在主樓裡小心地走動。不一會,一個僕人把藥斷了過來。喝完藥之後,花滿樓沒一會就睡了過去。
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醒來時眼前依舊是一片黑暗。
察覺到有人坐在牀邊,花滿樓忽地抓住對方的手腕。
“你是誰?!”他警覺地問道。
那人掙了一下,竟沒有掙脫,只好嘆息一聲:“花滿樓,是我。”
花滿樓聽了出來,正是白天分別的那個少年的聲音。
他的手鬆了鬆:“你……怎麼在這?”
那少年竟沒有退避,把手放在花滿樓的額頭試了試:“果然是發燒了。”
花滿樓倒是有些不好意思地放開手。
“只不過是發燒,並沒什麼大不了。”他蒙着被子,說道。
那少年又嘆息一聲,起身擰乾一塊布巾,搭到花滿樓的額頭上。繼而又倒了杯水:“要喝嗎?”
花滿樓點了點頭。
那少年扶花滿樓起來,喂他喝了水。花滿樓很少被這樣照顧,可是他現在被這個少年這樣照顧着,竟不覺得難受。
他心裡奇怪的感覺越來越多。
眼看喝的差不多,少年拿開了杯子。花滿樓又抓住了少年的手。
他的眼睛如點漆一般黑暗。可是少年卻覺得,那雙眼鏡在月光下閃着光,就像漆黑的棋子,閃着烏沉沉的光。
“我是不是認識你?”花滿樓急切地問。
少年的心砰砰跳起來,越跳越快
。
花滿樓又問了一句:“我是不是認識你?!”
少年想把手掙開,卻終是無力的掙扎。終於,他道:“你爲什麼會這麼覺得?”
花滿樓皺了眉:“我本不應該認識你,可是這一切的感覺,卻這麼熟悉。”
“人總會做夢。何況你現在還在生病,生病的時候,很多感覺都是不準的。”
花滿樓搖了搖頭。
他心裡知道,並不是這樣。
那少年又動了動手腕。花滿樓的力道終於鬆下來。少年嘆了一聲,扶花滿樓躺下。
花滿樓呼吸急促起來,轉過頭去,竟似乎有些動氣:“夜深了,閣下還是請回吧。”
那少年笑起來:“你怎麼知道是夜深?或許現在是白天。”
花滿樓“瞪”過去。他不知道自己還有沒有眼神,不過他要極力表達這個情緒。
“好啦。”那少年拍了拍他露在外面的手背:“不過是和你開玩笑。花滿樓,你怎麼一聲其病來,就跟小孩子一樣?”那少年掩飾不住笑意:“這個樣子要是被花家的哥哥們知道了,可就有趣了!”
花滿樓聽他這麼說,先是一怔,之後竟是長長鬆了一口氣:“你果然是認識我的。”
少年道:“你不怕我騙你?”
花滿樓要頭:“我的感覺總不會錯。”
那少年十分無奈,良久才道:“七童,那百里怪物要是發火了該怎麼辦?”
花滿樓並不懂他在說什麼。
這個時候,他才注意到,百里春華放在這裡的僕人們竟一個個都被點了睡穴,發出甜美的呼吸聲。
他知道百里春華的這些僕人個個都是高手。他也聽過少年練劍,知道他並不是他們的對手。
花滿樓忽地急扣少年手腕。少年卻是不躲,手腕被他扣得一麻,笑道:“別鬧。”
“你……是怎麼做到的?”
“你說這些人啊。”少年回頭望了一眼:“其實不是我的功勞。”
韓夜心心裡一沉,語氣上卻是十分輕鬆:“多虧了一位朋友。”
聽到“朋友”二字,花滿樓臉色一變,收回了手,背過身蒙上被子。
韓夜心不知他爲何又突然生起氣來,撿起滑落的布巾,又重新換了一趟水:“七童,我今晚來見你這件事可千萬不能跟百里怪物說。你要表現得很討厭我,恨不得殺了我才行。”
花滿樓暗自皺眉。這一點他在白天的時候已經有所察覺,否則也不會突然搬出來。
只聽那少年又嘆息道:“這是最後一個十五之夜了。只要熬過去,之後就好辦得多
。”
花滿樓並不懂他在說什麼。用冷水浸溼的布巾貼在額頭,冰冰涼涼的甚是舒服。
花滿樓終是有些不忍,翻過身去,面對着那少年。
“我總覺得你應該是我很熟悉的人……”
熟悉到他可以肆無忌憚地對他生氣。少年無奈的樣子竟會讓他心中雀躍。少年關心着別人,他又覺得難受。
即使少年說他們彼此認識,可是他仍及想不起一絲一毫關於少年的事。
那少年看了他許久,道:“七童,我們若不熟悉,你會不會讓我叫你七童?”
花滿樓臉色變了變,其實是覺得有些不好意思。他把被子拉得高一些:“……不知道。”
那少年笑了。雖然看不見,但是花滿樓仍然能感覺到。好像少年的笑容是他極其熟悉的一件事。他甚至能在仍有光明照射的腦子裡描繪出少年的笑容。
……奇怪?
“你若是對一個陌生人這般友好,我就該吃醋了。”少年道。
花滿樓卻震驚於腦海中一瞬間的影子。他好像“看見”了少年的容貌。
“你……”花滿樓艱難地問:“你的朋友怎麼樣了?”
少年略微困惑的歪了歪頭,繼而勾起嘴角,喃喃道:“原來是這樣。”
他忽然俯下身,用手固定住花滿樓的肩膀:“我就說,你就算記不得我,說話也不必這麼怪怪的。原來……”那少年低下頭,呵呵地笑了起來。
他本是坐在椅子上,此時已坐在牀沿,越是笑,頭越低,黑髮已繚繞到花滿樓的耳邊。
花滿樓怔怔地,心跳得很快,覺得自己已經知道了答案。
他想起少年不斷地強調“他不會忘記”。那發誓一樣的言語,是不是在說,另一個人已經忘記?
“我的朋友……現在不太妙,他好像發燒了,腦子也不太好。”少年的頭低得已經不能再低,呼吸相聞,讓花滿樓覺得緊張起來。
“他……爲什麼會忘記?”花滿樓問。雖然已經心照不宣地知道那位“朋友”就是自己,可是仍然沒有完全的實感,只能用“他”代替。
少年擡起頭來,但是手仍舊按着花滿樓的肩膀。
“爲了我的病。我本來已經快死了,他卻願意用自己的記憶來換我好好活着。”少年皺着眉頭說道。
花滿樓笑了。他的笑容自有一種魅力,讓少年怔怔地移不開目光。
“他一定很心甘情願去做這件事。他的選擇並沒有錯,不是嗎?”
“……是。”少年俯下身,帶着滿腔的熱情。
這輕柔的觸覺花滿樓並不討厭。他反而滿心雀躍,期望能更深入些。可是韓夜心卻擡起了頭。他沒有太多時間在這裡逗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