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擡起頭,目光焦距地看着前方的空間。她的臉上的神色,輕輕道:“姐姐,你上次問過我那晚的事情,那晚……”她咬着脣,終於沒有說下去,“大概這世上也只有姐姐你會問那晚發生了什麼。”
聽到虞姬又提到那一晚,我終於有點回過神來,看了她一眼。
“我原以來阿藉會問我,心裡還在想着怎麼才能讓他相信,可是他……根本就沒問。他就那麼看看我……那種眼神……”她深吸了一口氣,輕淡地笑了笑,“越姬死了,他納的那些妾妃都死光了,我卻活着……究竟是怎麼活下來的,不管到底是哪種原因,只要是我說的,就不會有人相信。”
“噢,不,至少還有姐姐你會相信。”她轉頭毫無生氣的看了我一眼。“可是我最不需要的,就是你的相信。”
我心裡一軟,突然想到她如此傾城絕色,孤身一人陷落在東征軍裡,究竟遭遇到了什麼,只怕是怎麼也說不清的。項羽,終究也是個男人,雖然或許正是他把虞姬留在了最危險的地方做誘餌,但當真面對結果之時,未必就能夠接受。理智上他會覺得這一切都不是虞姬的錯,可這件事永遠都將會是他心裡的刺。每次看到虞姬,也許他都會想起這件事,想起另一個男人通過面前的這個女人帶給他的羞辱。
在戰場上越是成功,這種羞辱就越讓他難以忍受。
這就是人性。
“姐姐你。一句話就把越姬和她的孩子殺了,真是好簡單,可你卻不明白這個孩子對阿藉……對我有多麼重要。”她道:“他出徵齊國之前唯一囑咐我地,就是保護好越姬,我答應了,卻沒有做到。”虞姬又深深吸了一口氣,幽幽地道:“他怨我,我知道。”
“那個女人懷了他的孩子,他還要讓你去保護她?”我終於忍不住挑起了眉。項羽與虞姬好歹也是青梅竹馬。怎麼竟至於如此殘忍,他難道不知道,這樣的一句囑咐,實在是比用刀子殺了虞姬還要更令她痛苦。
虞姬沉默了片刻。輕嘆了一聲:“姐姐你不懂,阿藉他……難啊。”
我確實不懂,實在是不懂他們倆之間到底在玩什麼花樣,直到很久以後。我才明白了虞姬所說的那個“難”字。
項羽確實是難。
他承受着莫大的壓力,可這壓力不是來自於敵人,而是來自他的親人。
當初在咸陽,項羽與范增費盡了腦汗。排兵佈陣,分封了十八路諸侯,爲自己的下一步戰略做準備。可謂已經機關算盡。可是他們倆卻沒有想到。這十八路諸侯裡連一個項家人都沒有。
利益面前。所謂親情也不過是張薄紙。項氏鐵騎席捲天下,靠得是那八千項氏子弟兵。可是。一味犧牲,卻無獲得,任是白癡也不會幹的。十八路諸侯將天下瓜分乾淨,就連項莊、項它這些戰功赫赫的將領也沾不到一點好處,枉擔個天下無敵地虛名,卻再無可以出頭的空間,這些項氏各分支的子弟又怎麼可能會沒有怨懟。
一個領導者想要部下忠心耿耿的追隨用命,就要給他們一個看着並不遙遠,卻需要不斷追尋地美好未來,一個永遠存在,不斷更新的希望和夢想。但現實是,項羽一個人做了得宰天下的西楚霸王,卻讓那些爲他出生入死的項氏子弟們再無發展空間,這在有心人眼裡,未必不是一種極端自私地行爲。
項氏,也並非是鐵板一塊。
有了共同追求的目標時,大家可以團結在以項羽同志爲霸王的西楚政權周圍,可當目標已經拿到了手中,圍繞着利益的分割,無數地矛盾就此產生。項羽和范增無疑都是理想主義者。當他們意識到這一點時,已經太晚了。項氏內部反對項羽的暗流已經形成。當然,沒有人會明刀明槍的說出來,但這種暗流所產生地氛圍足以項羽感到了危機地存在。
他是霸王,同樣,他也是項氏家族利益地代表。他是靠着八千子弟兵起家的,那麼換一個同樣姓項地人,未必便不能依仗同樣的八千子弟兵橫掃天下,把已經分好的蛋糕拿回來重新分割,以惠及廣大的項氏子弟。
由他當家作主,或者,換另外一個姓項的人,對廣大的項氏旁支來說,並無區別。實際上,也許後者
多的項家子弟心中暗自盼望的。
虞姬和我說的這個難字,我當時並不能體會得很深,直到數年之後,劉邦大封劉姓諸王時,我才又想起了今天她所說的話,才真正理解了項羽所承受的來自家族內部的壓力。
沒有孩子的男人永遠不能算是成熟,這雖然是個感覺問題,可項羽的年輕同樣是受到攻擊的理由之一。他在戰場上是不敗的戰神,但這並不表明他就是個值得信任的領袖,事實上項羽的嗜殺與暴烈常常讓他像一個處於不穩定狀態的,似乎時時都會爆炸的火藥桶。
所以他急切地需要一個孩子來讓自己成爲父親,來向所有懷疑他的人證明,他是可以依靠和追隨的。同時,也無聲地告訴那些或多或少懷着取而代之夢想的人,霸王已經有了繼承人,他的位置將更加牢不可撼。
而與他的急切相對應的,卻是虞姬一直無所出。
這時代,“七出”雖已經有了說法,但並沒有什麼人去認真計較。在老百姓家裡,生不出孩子也算不上天大的罪過,抱養、領養,方法多得是,只要死了以後有人繼承香火就行了。可對於虞姬來說,沒有孩子使她成爲了天下最不可原諒的罪人。於是,在虞姬的愧疚、范增的勸說以及項羽的默許下,霸王宮內陸續納了數名妾妃,並且不久以後,一名來自西施故里諸暨的越姬終於懷有了身孕。
緊接着就是出征齊地,項羽就算再不放心,也不可能讓一個懷孕的婦人隨軍作戰,只得將其託付給了虞姬。可是再回彭城之時,越姬母子竟早已死於非命,甚至,連屍身都找尋不到了。全部盤算頓時成空,就算他不至於錯怪是虞姬下的手,可心中的失落與鬱怒卻顯而易見,再加上那股說不出口的懷疑與羞恥,怎麼可能還像以前那般的憐惜虞姬。
這其中的曲折是我很久以後才明白的,而此刻我只是爲虞姬詫異。她的眼中明明有着幽怨,卻還真心的在爲沒有保護好越姬而難過。就算她再善良,再不計較,也不至於大度到這種程度。何況,愛一個人愈深,對他的要求就越高。虞姬雖然是在多妻的制度下長大的,也許理智上認爲項羽多娶幾房妾室天經地義,卻也不可能就那麼歡天喜地的看着自己愛的男人和別的女人睡在一起,又讓別的女人懷了孩子。
否則她眼中的幽怨又從何而來。
雖然有些詫異,但我也明白,彭城一戰之後,項羽和虞姬再也不可能和以前一樣了。而這其中未嘗沒有我的原因存在。
虞姬折磨我,也有道理。
想到這一點,不覺心裡平靜了很多。一飲一啄,莫非因果。我雖沒有存着傷害她的念頭,但有意無意間,各種因素扭合在一起,得到的卻是虞姬受到沉重打擊的果。
虞姬微嘆了一聲,神色有些茫然,有些落寞:“姐姐,我真的……有點恨你,可是我心裡的話,卻還是隻能和你說,阿藉他……”她頓了頓,看着我,嘆息道:“我現在才明白爲什麼姐姐總有點鬱鬱寡歡。身爲王后,女人最風光也不過如此,別人只怕羨慕還來不及……也只有我們倆才真正明白這其中的甘苦。”
是的,一個漢王的王后,一個霸王的王后,不管我們的夫君在怎樣的生死搏殺,也不管我們是怎樣從姐妹變成了敵人。
這世上最理解自己的,還是隻有她。
…………
歷史有很多種解釋。
東園是從寫這本書開始才認真查找關於秦末漢初的資料的。如果大家看得仔細的話,會看出東園在書裡提出的很多觀點,與目前大家對這段歷史的一個普遍的認識並不相同。包括項氏家族內部矛盾的推斷,也包括項羽虞姬關係的設想,以及前面的一些戰略安排方面的理解。大膽假設,小心求證,呵,東園膽子是夠大了,但求證還不夠小心,也不過是一家之言,大家姑且看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