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封諸侯之前,項家人與范增關係不錯。因爲在項老頭沒有立馬另投他家,而是繼續力挺項羽,在奪權之戰中出了很大的力氣。所以項家的那些年青後生,比如項莊,項它,都對范增相當的尊敬,幾乎是把他當作項家自己人看待了。
但這種良好的關係在分封十八路諸侯之後立刻陷入了冰點。
人是利益動物。所有人都知道分封事件的背後浮動着範老頭巨大而陰森的影子,分封沒有給項家人帶來更多、更實際的利益,他們不敢明着怨項羽,私下裡自然就對范增相當不滿。而且項家人也終於明白,范增是忠,但他忠的只是項羽一人,而不是項氏家族。
矛盾於是產生。
但項羽與范增仍然配合得相當默契,項羽一口一聲亞父的稱呼范增,而范增也確實像對待自己的親生孩子一樣爲項羽嘔心瀝血,百般操心。只要項羽的權力還在手中,那麼范增的地位就是無可動搖的,所以項家人雖然對這個老頭兒相當不滿,卻也只有強忍於心中。
可是,在不經意間,范增這個勤勤懇懇的老頭兒早已經遍地樹敵了。
這是內患,沒有導火索,一時還激發不起來。外憂自然是指劉邦。
劉邦在彭城一場慘敗,後來果然逃到了我大哥呂澤臨時駐兵的下邑,靠着萬把呂氏族兵抵擋了一陣,接着又退到了陽。與聞訊從咸陽趕來的韓信、張良所率地三萬人馬會合於一處。
便就在陽城下,項羽第一次在戰場上嚐到了失敗的滋味。
這個讓人幾乎不敢相信的消息是從虞姬口中知道的。
項羽久不回彭城,她心中終究惦念,便親手縫製了幾件戰袍讓人給駐軍於陽城外的項羽送去。若在平日,項羽最少也回幾句安慰的話,可那次送袍的士卒偏偏碰上項羽剛剛大敗,結果還不由他分說,便被劈頭蓋臉罵了出來,若不是范增見機不對把那士卒支使了出去。估計一頓軍棍是少不了的。
東西雖是送到了,但當虞姬問軍前的情況時,那士卒也不知是氣惱還是怎地,竟然把項羽氣怒的情狀一點不漏的全說了出來。虞姬驚疑不定。一再細問,才知道前方失利之事。一則是擔憂戰情,二則也是弄不清項羽究竟是因爲戰事不利心情不好還是對她有意見,心裡忐忑不定。失眠了幾夜,熬出了個黑眼圈,這才忍不住來和我訴苦。
可虞姬也不過是在口風中透露了隻言片語而已,關於箇中詳情。卻一帶而過。我心中又是震驚,又是疑惑,卻也不方便多問。只能強壓在心中。直到一年多以後與青鳥重新聯繫上。才知道了項羽這平生第一場敗仗是怎麼輸的。
項羽敗在了他曾經地帳前執戟郎中韓信的手裡。
當初在劉邦志得意滿,兵發彭城之時。韓信受命堅守關中,雖然手中有兵,但後勤糧草卻都控制在蕭何的手裡。後來劉邦敗了,恰好張良也到了關中。蕭何與張良都是與韓信有恩有情的,韓信就算心裡不樂意,也不好駁也這兩個人地面子,便和張良率着僅有的三、四萬兵馬共同出關援救。
這三、四萬人都是當初劉邦出關時挑剩下不要了,再談不上騎兵,蕭何知道劉邦新敗,必定糧草、重一概全無,糧是軍的膽,沒有糧,就算有兵也不行,於是開了前秦的大庫,蒐羅了無數破舊戰車,重新整修一遍,全部堆上了滿滿地糧草,隨着韓、張的軍馬一起送到了陽。
沒曾想就是這幾千輛破舊戰車救了劉邦的一條小命。韓信當真是聰明絕頂之人,見陽城裡武具、馬匹都奇缺,只好把主意打到了這幾千輛破車地頭上,沒有戰馬就套上牛,埋伏了一個口袋陣,生生把項羽誘進了陣中,再紮緊口袋一陣狂打。牛地速度雖然慢,但勝在穩定堅實,四周一圍起來,再加上車後地弓箭手一陣陣的狂射,車上士卒長槍、長戟地四面攻擊,項羽這攻擊力傲視天下的楚項騎兵居然一時還就衝不出去。
騎着烏錐馬和一羣老牛對陣,真真叫英雄無用武之地,差點沒把項羽給氣暈過去。
要不是陣外的季布和鍾離昧拼着老命把牛車陣衝開,項羽保不準真就憋死在牛羣中了。
說當時劉邦站在陽城頭看着項羽被一羣老牛困住,不攏,然後一轉身拉住了張良的手,眼淚唰的就下來了,泣道:“張先生,若你早在我身邊,彭城何至於大敗若此。”
因爲怕被楚軍察覺,青鳥每次都是隔了很久才能找到機會傳一次消息,而且通常都很簡短,所以關於這事也只是提了一句。我得到這個消息後,心裡不由一陣糊塗,覺得陽城頭的劉邦與沛縣的那個亭長劉季隔得更遠,他的形象突然隱隱約約與三國裡的劉備有些相似。
到底都姓劉啊。
都是從弱者起家,都是手裡下聚了一羣強人。只不過劉邦幸運的是,他沒有碰到曹操那種亂世之奸雄,而是一個骨子裡喜歡用武力征服的項羽。
也許當真是一物剋一物,大英雄的天然剋星可能就是那種從社會底層裡掙扎出來的,帶着三分痞性,三分匪性,三分無賴,還有一分那種光腳不怕穿鞋,什麼都敢豁出去的人物。
但失敗就是失敗。此戰過後,項羽的殺氣頓銼,又因爲陽城高牆厚,強攻必然造成極大傷亡,楚漢兩軍便這麼在陽對峙起來。
這一耗就耗了一年多。
青鳥傳來的消息畢竟少,這段時間裡,我只依稀知道似乎英布反了項羽投向了劉邦,而那位東征軍前鋒魏豹倒和漢軍翻了臉,結果被韓信帶軍給滅了。劉邦在騷擾項羽的糧路,項羽同樣在攻擊劉邦的糧路。結果是誰也沒佔太多的便宜,誰都沒有力量發動一場毀滅性的打擊。
外面的世界風雲變幻,而我困在彭城的楚營中也千方百計想脫身出來。
最牽制我的還是審食其。
青鳥花了大半年的時間纔打聽出了他的下落。
審食其養傷期間估計也沒有多少好的待遇,所以整整花了四個多月才勉強恢復,隨後便被押到了彭城內的死囚牢裡。因爲帶過去的時候沒有留名字,所以連獄卒都不知道他叫什麼。這也給青鳥尋找他的下落帶來了非常大的困難。
但是不管怎麼樣,人總算找到了,而且還知道性命暫時沒有危險,已經使我大大的鬆了口氣,開始籌劃如何逃離這座楚營。畢竟在這裡待了一年多,對這裡的情況更加熟悉,若是事先能擬好計劃,安然逃離的可能性還是存在的。只是這個逃離計劃裡還包括着營救關在死牢裡的審食其,必須兩處一齊動手才行。
“喂,劉家的。”正在一邊洗刷着一件沾滿了泥塵的外袍,一邊窮盡心力策劃着如何逃出生天時,一名士卒突然走過來喊了一聲。
我微怔了一下,將沾滿了污水的雙手以衣袍上擦了擦,立起身,垂下了頭。
那士卒走過來上下看了我一眼,點頭道:“把手上的活先放放,有人要見你。”
我心裡一陣疑惑,虞姬來看我時,因爲次數多了,所以士卒都是直接把我帶過去。怎的今天倒多說了句話。難道來看我的竟不是虞姬?可若不是虞姬,又有誰會對我感興趣?默默跟着這士卒走了一座營帳的外面。他先進去通報了,不一會便轉了出來,道:“進去吧。”
我皺了皺眉,走進營帳擡頭看去,意外的看見帳內空蕩蕩的只放了一張案几,幾後坐着一個人,一頭白髮,青色長袍,竟然是范增。
只見他面色枯黃,隱隱卻又透着絲黑氣,滿臉的皺紋彷彿是用刻刀雕上去的線條,都已經固定在那張臉上不會移動了,而眼神則黯淡混濁,似乎那雙眼睛只爲了在一堆皺紋裡探出頭來就耗盡了全部的精力。
記得我最後一次見范增還是在兩年多前的咸陽,那時他雖然也是個老人,但神清氣朗,一副世外高人的形貌,哪裡是現在這種衰老不堪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