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麼站在路上說話總歸不便,好在相遇的地方離他的便一同又回到了他的那個小院子。童子聞聲出來開門,見到我的車馬微微顯出了一絲詫異,隨即便俯身向張良施了一禮,道:“先生,您回來了。方纔陸賈大人來訪,見您不在,留話說晚上會再來。”
陸賈這個名字有些耳熟,似乎也是個名人,正努力在腦海裡搜索關於這個人的故事,卻見張良點頭道:“知道了。”又回身向我微笑道:“家居簡陋,見笑了。”
“哪裡,張先生這裡全無塵俗之感,真是難得清淨。”我真心地道。確實,如果可能的話,我寧可拿自己那富麗堂皇的宮室換它一日的寧靜。
良只淡笑不語,側身做了個恭請的姿式。
剛邁進門內,忽聽得一個孩子口齒不清的歡叫之聲:“爹爹……”側頭看過去,只見一個最多一歲左右的孩子左搖右擺的從院子裡晃了過來,到得跟前腿一軟,撲地趴到了我面前。就像結結實實地行了個五體投地的大禮。
張良忙過來抱起了那孩子,邊擦着他小手上的泥巴邊問道:“不疑怎麼從房裡跑出來了?你娘呢?”
那孩子生得肌膚雪白,眉目極之清秀,大概說話還不很清楚,只是在張良懷裡扭着身子用小手指着右側的一個月亮門,嘴裡咿咿呀呀也不知說什麼。
我有些吃驚,笑道:“張先生。這是您的公子?”
良笑道。隨手將那孩子遞到了跟在後面地童子懷裡,吩咐道:“帶不疑去找夫人。”那童子喏了一聲,抱着孩子過月亮門向側院走去,那孩子被抱走,顯然不高興,嗚咿了幾聲,索性哇的一聲大哭起來。過了一會兒,便聽得有女子輕哄之聲。
“先生何時成的親,呂雉未曾上門賀喜。實在是罪過。”我微笑道。自從見到張良時起,他就在爲復興韓國而四處奔波,其後又爲劉邦殫精竭慮,根本沒空管自己的終身大事。我原想挑個賢惠的女子給他。但始終想不出這世上還能誰能配得上這位絕世的謀聖,結果這事就耽誤了下去,倒沒想到,僅僅兩年不見。張良居然都已經有了孩子。
“我從彭城逃到關中後曾大病了一場,蕭大人怕下人作事不盡心,便張羅着替我成了親,找人貼身伺候我。”張良道。
原來是蕭何牽扯的紅線。他倒是心細,替張良做了這門親事後,彼此關係拉得更近。讓張良就算是想走人也不太好意思。但看張良神色平淡。便也不好多說。只點頭笑道:“原來是蕭大人做的大媒。不過改日呂雉還當補上一份賀儀纔是。”
張良卻只淡淡笑了一下,將我讓進了廳堂之中。
童子託上水罐。陶盞,張良揮手讓他退下,自己拿起水罐將水注入陶盞,然後俯身將陶盞推到我的身前,“王后,請用。”
只是一盞清水。我拿起陶盞輕抿了一口,雖只是白水,卻也清涼甘甜。這年代幾乎不存在污染,水能喝出純味來。“好水。”我說,然後放下了陶盞。
“良讓人在後院鑿了口井,這便是那井裡地水。”張良微笑道,談到挖井這等俗事也依舊是清風明月的超然神態。所謂“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應當就是這樣子的吧。
“呂雉此次是特來道謝的。”我誠心誠意地道:“若非先生託赤松子前輩搭救,只怕呂雉早已死在楚營了。”這並不是虛話,以苦役地勞動強度,真正的呂雉也許還能捱過去,可我這身體幾經傷病,是絕對撐不了的。
“王后不必謝我。”張良淡然道:“師傅將《素書》交與你的時候,便已經將你視作了自己地弟子。他去楚營救你,是師徒之情。”他頓了頓,微笑道:“說到這裡,其實我早該稱呼你一聲——師妹了。”
我心裡一暖,不禁低聲道:“師兄。”又道:“可也全虧了師兄將消息告訴了師父。”以前看張良,貌如美婦,溫如玉,而又智冠當世,心裡自然無比尊敬,但也覺得那樣一個傳奇人物總有一個自己不可企及的境界。此時“師兄”、“師父”兩個詞一說出口,
間有股暖融融的兄妹之情。能做張良的師妹,也是緣。
張良的眼神微微有些複雜,然後輕嘆了一聲,道:“其實師傅對你期望很大啊。昨夜他到良這裡來了一趟,專門便是說你的事情。”
“嗯?”我怔了一下,原來赤松子白天似是離去了,晚上卻又來了張良這裡和他密談過。
“師傅吩咐,只要是師妹想做地事情,讓良儘可能地幫你。”張良道,搖頭笑了一下:“看來在師傅地眼裡,師妹可是比良要重要得多啊。”
“師傅,他爲什麼會……?”我咬着脣問道。
張良凝神看着我,過了一會兒,方道:“師傅說,你的面相是他一生唯一無法看透地。福禍相連,生死糾葛,變化不定。一念成仙,一念爲魔,不管是什麼都對這天下氣數有着極大的影響。像是……一個線頭牽扯着無數事件,只要線頭稍動一下,天下就會大變。而這變化複雜太過,就連師傅也難以預測。”
這就是赤松子眼中的呂雉——我盯着張良道:“師傅讓你幫我,他就不怕我會一念爲魔嗎?”
“師傅的話自有道理。”張良微笑了一下:“良觀師妹居心尚屬良善,應不至於到成魔的境地吧。”他微嘆了一聲:“良至今仍記得師妹當年吟的那幾句詩: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漢燦爛,若出其裡。氣勢雄渾,若非是胸懷天下,絕對無法吟出這樣的詩句。其實良與滄海公見到師妹時的驚訝是因爲能吟出這首詩的人應有王者之氣,可看在眼裡的卻是個十幾歲的小姑娘。這中間反差也未免太大了些。”
“嗯……”我呆了一下。這首詩是老曹寫的。老曹是何許人也,亂世之梟雄,自然霸氣逼人。張良總不會是因爲這幾句詩,從此就對我有了一個錯誤的印象吧,這也未免太荒謬了。可若是他以後的行爲都和這個誤會有關,那更是荒謬中的荒謬。
“這倒也罷了,師妹,你以爲那本《素書》是隨隨便便就給人的嗎?那本書良也看過,‘理身、理家、理國可也’,若師傅不對你懷有期望,又豈會將這本書送給你。”張良斂去笑容,正色道:“小可理身,大可理國。師傅用心深遠啊。”
“可是師兄強我百倍,師傅怎麼可能會看上我?”我遲疑道。從任何一個方面來看,張良和我都不在一個能量級上,赤松子舍他而就我,這也未免太奇怪了。
張良垂眉微笑:“因爲師傅和我都是出世之人,而你,是入世之人啊。”
“不瞞師妹,良自幼喜好神鬼修煉之說,及長便雲遊四方,只想拜仙師求得個結果,不料卻也因此逃得大難。後來爲報家國之仇,良的唯一心願只是滅秦復韓,可是韓王卻又被項羽殺了。”張良有些淡淡的悵然:“經此之後,良也看開了,世間起起落落,興亡衰敗自有天意,韓國氣數已盡,非是人力所能挽回。其實良如今身在漢營只是爲報漢王一點知遇之恩。待戰事一定,還是要離開的。”
“離開?你要走?”我吃了一驚。
“其實良已在修習辟穀之術。”張良淡淡地道:“師傅已答允我,待良俗事盡了之後,便攜我一同雲遊天下,再不問俗事。”他擡眼看了看我:“而師妹不同。師傅說曾勸你修行養身,卻被拒絕了。仙途太遠,不修也罷,這是師妹的話吧。你在塵世之中牽連太多,註定是要入世的。”
我沉默着,腦子裡似乎有點轉不過來,過了一會兒,突然想起張良入門時抱起的那個孩子,不禁道:“可是,師兄你已經有妻有子……”
“正是因爲有了不疑,良才能放心離開。”張良微然一笑:“姬家有後,可傳承香菸,我也不算愧對列祖列宗。”
“那你的夫人呢?”我盯着他:“師兄這一走,豈不是要害得她妙年守寡。”
“她麼……”張良微微沉吟了一下,略有一絲歉意地道:“我走之後,當會留下一份休書,讓她可另嫁良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