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方向溝通好之後,其餘合作中的次要問題,譬如後勤,就隨言而解了。
孫元化身爲登萊巡撫,是遼東側翼戰區的最高軍事長官。大明包括山東半島以南的行政區域,平時供給戰區的戰備物資,都會在登州集結,歸孫元化調派。
於是說到後勤安排時,孫元化微一沉吟,便給沙正明調撥了大批軍需糧草,外帶校場、軍營等臨時配套設施。
糧草的數量,是按照登州當地軍隊的日常配給量調撥的。
從這一點上看,老孫還是相當重視來人的,因爲按照慣例,客軍的補給要比主軍少一檔。
然而沙正明和其他客軍不一樣,他偏偏對這些不太在意。略微客氣兩句後,他倒是針對本地的營商環境提出了一些要求。
孫元化聞言莞爾一笑,露出了士大夫看商賈的專屬神秘表情:“此等皆乃小事,何足掛齒。”
如此,援助船隊到達登州後落腳後的第一天,很有意義地渡過了。
第二天開始,船隊靠岸休整,水城喧囂無比。
民用碼頭一側,穿着破爛土布短袍的力夫,扛着一袋袋、一箱箱、一包包貨品,踩着晃悠悠的船板,卸貨入庫。碼頭上此刻人物雲集,三山五嶽的土著大佬紛紛聚集,貪婪地盯着貨物的同時,交頭接耳,試圖打探出一個求見貨主的好方法。
至於說貨主......貨主這會顧不上應付商賈,都在官碼頭上“演武”呢。
伴隨着一陣清脆的槍聲和嘩啦聲,兵丁林立的官碼頭上,一排瓦罐變成了碎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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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元化其人,師從中國西學先驅徐光啓。此二位可以說是明代版“睜眼看世界”的代表人物。
當然,睜眼看世界也是有淵源的。徐光啓和孫元化都是正規天主教徒,他們接受了一部分西方近代自然科學的思想,是利瑪竇等傳教士在東方發展的最有價值的信徒。
孫元化一生著作不少,其中關於自然科學類的著作尤其寶貴,譬如他參與翻譯的《幾何原本》,親自著寫的《幾何用法》,《太西算要》等書。
雖說孫元化毫無疑問是17世紀東方最出類拔萃的幾何專家,可他最出名的卻不是幾何學,而是有關火器和兵法方面的著作,《西法神機》《經武全書》。
似這樣一位土著科學家,自然是對穿越者傳說中犀利無比的各式火器充滿興趣了。
這也是老孫在穿越者面前好說話的原因:交流知識,互通有無。
所以他今天一大早就來“看望”客人。巡撫大人出場,後邊還跟着一票興趣高昂的東江礦徒,畢竟客船上據說有很先進的大炮,身爲武人,自然不能放過軍事觀摩的好機會。
於是碼頭上響起了槍鳴聲——大佬來了興趣,就地開闢射擊場,絲毫不顧及吃瓜羣衆的生命安全。
看完槍械射擊,興趣盎然的一干人紛紛親自下場實彈打幾發,之後不光是孫元化,包括孔有德在內的一干軍將紛紛表示火帽槍“犀利”,“在所難敵”。
這之後是重頭戲:旁觀打炮。
隨時保持戰備的軍艦早已整裝待發。客人前腳踏上甲板,後腳就出港。
軍艦上可供參觀的地方就多了。不光有先進的火炮觀瞄、射擊系統,還有神秘的輔助動力系統。另外,線型流暢,速度奇快,還能作爲平臺穩定發射的戰艦本身,也是幾何專家孫元化關注的重點。
很快,炮艦在登州附近海域,對準一塊礁石發射了炮彈。
這塊礁石是在附近一片礁石中隨機指定的。當位於作戰室的沙正明發出命令後,參謀開始測距並圖上作業,隨後火控官用銅線傳聲系統通知炮臺射擊諸元,再之後炮臺齊射。
從下令到開始炮擊,整個過程控制在3分鐘之內。
客人們驚訝於炮火反應的速度之餘,再用望遠鏡一看,發現艦炮的準確命中率達到了90%以上。
這一切,包括火炮速射時那聞所未聞的裝填速度,都給觀者留下了震撼式的感覺。
“神乎其技!敢問,這測距和做圖的本事,怕是有幾何的學問在裡頭?......這是孫元化的疑問。
“好炮!打得精準!不知此物將軍可有意出手?”......這是一干軍頭的疑問。
“幾何是基礎學科,觀天測地,釐海尺陸,哪一樣都離不開幾何學問在裡面。”
沙正明先回答老孫的疑問:“我知道孫大人在洋教士那裡學了不少幾何知識。不過嘛,不是我自誇,洋人的東西,放在眼下夷州,也就是社學水平。”
孫元化聞言不但沒有惱怒,反而露出驚喜的表情:“哦,不想夷州偏僻之地,文教如此昌盛。這些學問,大約是你家伯爺取自海東異國?如此說來,本官倒有意一探究竟。”
沙正明拿起桌上的測繪尺遞了過去:“有機會的,隨時有機會,像我這兒的參謀可都是學過幾何的。”
見老孫開始和參謀討論起標尺和地圖,沙正明又回過頭,笑呵呵地對孔有德說道:“瑞圖(孔有德字)老弟,這炮呢,是軍國之器,不會發賣。不過你我兩家既然是好朋友,那肯定會有很多合作的地方。”
孔有德聞言也沒有感到失落。他清楚來人的南方大軍閥身份,也清楚對方比他這種寄人籬下的小軍閥強了太多。既然是軍閥,不願意賣鎮宅之物就是理所當然的,賣了纔不對勁。
“末將曉得利害,日後還望大人不吝賜教。”
孔有德有點遺憾的說出這句場面話的時候,他不會想到,如此規模的艦隊北上登州,其目卻正是他本人。而對方口中的“合作”一詞,也不是花活,而是真真正正要來全方位合作的,所謂17世紀的RCEP是也。
隨處都能發現的驚喜和驚奇,令客人們在穿越勢力製造的標準型護衛艦上流連忘返。包括底艙的動力系統,風帆系統,甚至是船員艙室和廚房,都能發現很多和這個時代的常識不同之處。
就這樣,到掌燈時分,緩緩停泊在登州外海的炮艦上,亮起了星星點點的燈光。
身爲巡撫的孫元化身份貴重事務繁多,最後坐小船回了城。不過在回城前,老孫還是連連讚歎了船上諸般學問之處,並和穿越者約定,一有時間就會上門拜訪,不但要研習幾何學問,還要研習動力艙裡的“水火”之道。
至於其餘軍將,有鑑於大家今天興致高,再加上有工作要做,所以沙正明直接下令夜航,打算招待客人夜遊一場。
“養不起養不起。”
晚飯時分,甲板一處僻靜地方,頭頂掛着玻璃煤氣燈,一夥登州本地軍將正圍坐一起,吃着艦上食堂打來的標準份飯。
個頭矮壯敦實的登州中軍參將耿仲明,一邊大口吃着盛在搪瓷缸裡的豇豆燉肉,一邊含混不清地說道:“這夥南人太過豪闊。照這等養兵法子,不消兩個月,老子就得去要飯。”
“南人有銀子不假。”旁邊一個紅臉膛男人慢吞吞嚼着飯菜:“水城泊下的船我使人看過,大多都是做買賣用的。如這般用來盛炮載兵的,不過三五艘而已。”
“嘶。”耿仲明牙痛般抽一口氣:“好厚的本錢。九成,你心思靈透,尋個法子得些好處纔是正經。”
名爲九成的將領,聞言自哂一笑:“大家同殿爲臣,咱們又是這般處境,實在沒法子的。”
耿仲明長嘆一口氣。被勾起心事的他,難過得把搪瓷缸往地上一放:“南人是韃子腦袋換來的堂堂伯爺,和咱們這些喪家之犬可不是一路貨色......嘿,同殿爲臣,同得哪門子殿!?”
這時候,一旁埋頭吃飯的孔有德終於插了一句:“大哥,依我看,彼輩倒也不盡然是南人。”
耿仲明聞言一愣:“哦,怎麼說?”
“這兩日弟與其交道打得多。在弟看來......那位伯爺怕是北人也未可知。”
“果真如此?”
“觀其心腹言語做派,皆不似南人。”
“這倒新奇了。有德,如此不妨與那幾位多親近,如今咱們仰人鼻息......多些朋友多條路子。”
“可。”
就在遼人邊吃喝邊瞎琢磨的同時,位於艦長室內的張中琪和沙正明,也在溝通着意見。
在這之前,穿越者從荒僻之地起家,依仗領先時代的科技和軍事能力,但凡對上其餘勢力,事實上都是一路砸碎過去的——先開槍,再開槍,然後收編,從沒有勢力能在穿越者手中趟過三回合。
然而孔有德輩和之前穿越勢力之前接觸過的其他勢力都不一樣。
由於距離太遠力量投放不足,再加上北方還有朝廷在側,所以穿越者沒辦法強行收編這夥軍閥。
所以只能採取自家並不願意,也並不熟悉的“共存”模式。
這就給實際操作的張中琪帶來了巨大壓力:難唸的經。
不過總得來說,根據這2天打交道的結果來看,登州上下各勢力對於穿越者的態度,大致上和預先評估的差別不大。
這樣一來,張中琪就打算試探着走下一步棋了:約見孔有德,探討合作事宜。
只不過這項工作在張中琪看來,畢竟還是很有難度,輕重不好掌握,所以他始終擔心拿捏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