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6節 救反賊(二)

清晨。

花市街口,居先茶樓,二樓。

包世南坐在被屏風隔開的雅座裡,喝着自己熟悉的茶水。

身爲漢陽府衙的獄牢頭,包世南每天在固定時間出現在固定地點,不僅是習慣,也是工作。

明代,由於朱八八開國時定下的奇葩公務員工資額度,所以上至官員,下至小吏,都不得不利用手中的權利來尋找灰色收入。

否則的話,只靠那點俸薪,堂堂兩榜進士,連維持家庭的日常開支都做不到。

包世南包牢頭也是如此。

他每天來茶座,就是爲了接洽各路人物,談各種“生意”。從而爲他自己,以及獄牢裡的手下找飯轍。

古代的監獄系統,論基本功能,和後世並沒有太大區別:看押、審問犯人、按時放風、按時開放家屬接見日等等。

只不過,囿於時代侷限,古代監牢系統的人性化管理基本就不存在了。犯人住在裡邊,不但生活條件惡劣,也不存在勞動教育學習等等輔助性的管理措施。

和後世全身消毒按時洗澡的服刑生活不一樣,古代的監牢沒那個衛生條件。再加上牢子們有意無意的管理缺失,犯人的生活環境通常都非常惡劣。

另外,由於伙食差勁,也容易導致營養不良。所以犯人在監牢裡住得時間一長,就經常會因爲各種併發症死亡......然而古代沒有熱搜也不太講人權,犯人死在監獄,通知家屬來領就是,牢子們沒有一點責任。

以上這些環節,可供做手腳的地方就很多了。這其中,改善犯人日常生活環境,就是牢子們最主要的灰色收入來源。

包世南每天坐在茶樓,其實大多數接到的“生意”就是這種的:犯人家屬前來請託,雙方談好數,然後犯人在牢裡就會得到相應級別的待遇。

在每天遇到的形形色色的請託人士中,包牢頭最喜歡的,自然是富人家的管家了。

這個心態古今同理。

和那些摳摳搜搜的窮鬼不一樣。富人家的二少爺三少爺四少爺犯了事,但凡找到包牢頭這裡的管家,多數都會掏出大錠銀子買“頂配”。

這之後,少爺們在牢裡就會有乾淨的單間和牀褥,還會有酒樓裡送來的酒菜......接引女扮男裝的姐兒來伺候少爺一晚的事包牢頭也幹過。不過這種屬於大活,價錢貴不說,還要瞅準時機,不能常做。

然而今天包牢頭失望了。從辰時坐進茶樓到現在,整整灌下去一壺六安瓜片,卻一個來請託的都沒有。

貌似今天這壺好茶是虧了...“前日裡不是剛收進來兩個商戶嗎,咋就沒人呢?”

眼看着時辰不早,包世南儘管心下不解,然事已至此,他也只好嘟囔兩聲後準備走人:“夥計,包兩張芝麻燒餅,掛賬。”

手裡端着盤子,正準備下樓梯的夥計,聞聲後慣常衝樓下吊了一嗓子:“芝麻燒餅兩張...瓜片一壺...掛包爺的賬嘍......”

就在夥計喊完這一嗓子,包牢頭起身準備走人時,卻傳來一聲:“且慢。”

下一刻,樓梯口冒出個白白淨淨的大腦袋來。

有着一顆大腦袋的人,白白胖胖五短身材,五官都擁擠在了一起。這位穿一身土黃色緞子軟袍,短短一截樓梯就能喘上粗氣,臉上卻永遠一副笑模樣:“再來一壺瓜片,一併現結!我老鄭來嘍,哪裡再讓包爺掛賬?”

夥計貌似認識這白胖子,聞言一笑就下樓了。

而已經起身的包牢頭,這時也露出了笑容:“老鄭,可有日子未見了!”

“哈哈。你這牢頭兒,我一月就見一回,多了吃不住!”

包牢頭對這種明晃晃嘲諷他身上有晦氣的話,並沒有在意——和後世形象高大上天天被拍影視劇主角的警察法醫不同,在中古傳統社會,衙役和仵作都是賤業,是下九流。哪怕他們有灰色收入,有錢買房子,但依然是社會底層。

既然在整體層次上被貶低了幾千年,那麼面對其他行業的揶揄,下九流們通常也很難較真。所以包牢頭聽白胖子打趣,也就是哈哈一笑,便拉開椅子招呼來人看座。

事實上,上了樓梯的是兩個人。矮胖的鄭胖子是一個,他身後還跟着一個二十五六歲,圓臉濃眉的年輕人。

矮胖子老鄭算是包牢頭的老相識。此人是個商貨牙人,有官照的那種正牌牙人,常年在城外的碼頭拉媒對縫,三教九流都熟。

由於接觸面廣,所以老鄭不時也會介紹“客戶”給包牢頭。蓋因進了府衙大牢的犯人,並不全是本地人,也有不少外地來犯事的。鄭胖子常年混碼頭,能第一手遇到來疏通關節的犯人家屬。

鄭胖子大刺刺落座後,包世男同樣客氣地請年輕人坐了下來。

能請動牙人相隨,再加上一身同樣不便宜的松江棉布袍子,老江湖包世南不便怠慢。

賓客坐定後,手腳麻利的夥計及時端來了新茶。

下一刻,鄭胖子自來熟地端起紹興紅泥茶壺,給三人面前的青瓷杯裡斟滿了碧綠的茶水。

與此同時,鄭胖子笑眯眯地介紹客人。

這個圓臉年輕人按照老鄭所說,是騾馬市上的“小管。”

小管也是個牙人,主營騾馬交易。不過他在這一行是小弟,業務量小,屬於沒有官照的私牙。

這一次小管找到行業大佬老鄭,是因爲要請老鄭出面,引見包牢頭,談一談他家遠親在府衙大牢裡的待遇事項。

老鄭說的這些,絲毫不出包世南所料。這種套路他幾乎天天遇到,是再熟悉不過的模板。

短短几句介紹完小管來歷,老鄭舉杯碰茶,然後起身,嘴裡推說生意繁忙,拱拱手告辭了。

這也是正常套路。像老鄭這種牙人,一旦把人引薦到,就算完成了任務。包牢頭這裡,自然會記人家一份人情,逢年過節是要給老鄭補上的。

包世南於是起身遙遙拱手。

接下來,該辦正事了。

包世南再次坐下後,先是用一雙老眼正經打量了一番小管,然後他這才笑眯眯地張口問道:“不知小管兄弟,家中何人在獄啊?”

慣常犯人家屬,多是平民小戶。在這種場合,見到穿着公服的衙人,很多都戰戰兢兢,話都說不利索。

然而今天這位小管,到底是做牙人生意的。聽到問話,小管一張微黃的圓臉絲毫不緊張,反而笑嘻嘻地眯眼拱手,用很地道的漢陽土話說道:“不瞞包牢頭,兄弟我今趟前來,實也是受人所託...小弟有一門遠親在洛陽,日前收到信,言明有兩個鄉里在府衙入監,故託我照看一二。”

“應當,應當。”

包世南聽到這裡連連點頭,一副知心寬厚大叔模樣:“有鄉里入監,是要託本地親朋照看一二的...也是一份情誼。”

“是啊是啊,都是情誼。”

小管這時托起袖子,伸手拿起茶壺給包牢頭斟茶,同時說道:“這不就麻煩到包牢頭這裡了嘛......還望包牢頭行個方便!”

說到這裡,小管輕輕放下茶壺,臉上露出成竹在胸的微笑,同時說出了某人最期待的那句話:“只要包牢頭肯幫忙,這銀錢一事嘛...咱們好說。”

“哈哈。”

話說到這份上,包世南已經無比滿意了...和牙人打交道就是爽快,幾句話就能說利索。

既然滿意,就該進行下一步了。包世南要做的,首先是要知道小管口中的人犯名字,接下來纔好根據人犯的刑期等條件來開出價碼。

於是包牢頭端起茶杯,一邊吹着茶葉,一邊隨口問道:“說了半天,還不知小管兄弟的遠親是牢裡哪兩位啊?”

聞言,小管微微點頭,張口,小聲從嘴裡說出了兩個單詞:“田大,田三。”

聽到犯人名諱這一刻,將清甜的茶水在嘴裡含住,包世南腦中瞬間將府衙大牢裡所有在押人犯過了一遍......身爲牢頭,他熟悉每一位人犯的資料,這是談價時必備的基礎技能。

一瞬間,檢索到兩個犯人背景後,“噗”的一聲,包世南噴出茶水的同時,一把將茶碗摜在了桌上。

看着彎腰連身咳嗽的包牢頭,彷彿壓根沒有意識到發生了什麼的小管,關切地拿起茶盤裡的白肚手巾遞了過去。然後他細聲問道:“可是茶水嗆了喉嚨?包牢頭,沒事吧?”

“無妨無妨...是...咳咳...嗆到了。”

咳嗽幾聲的時間,包世南大約是腦中緩了過來。接過手巾擦擦嘴,他大口喘息幾聲壓下咳嗽,然後又作勢端起茶碗,低頭細細抿起了茶水......

就這樣過了半盞茶功夫,大約是茶水喝飽了?包世南突然擡頭。這一回,他臉上不但恢復了正常氣色,還多了點探究的表情。

往前微微探身,包牢頭緊盯着小管的眼睛問道:“小管兄弟,你可知曉,這田大田三兩個人,可是造反謀逆的死罪,眼下是關在死牢裡的。”

“此事小管已知。”

神態輕鬆的小管,貌似早知道有這一問。點頭應承之餘,他同樣端起茶碗,不緊不慢喝了一口,然後他面色平淡地反問道:“包牢頭,這大明律中哪一條,都沒有說,不許反賊親朋探監吧?”

“呵呵。”

包世南陰惻惻地笑聲連連:“那田大田三兩個反賊,吃了熊心豹子膽,竟敢從洛陽跑來湖廣購糧......呵呵,呵呵...大明律倒是許了家屬探監,可大明律中也有造反誅......”

然而今天真是奇了怪了。

一段話說到這裡,慣常能言善辯的包世南包牢頭,突然間又卡殼了。

只見他表情呆滯,雙眼望天,張着嘴,不住發出“購糧”的呢喃聲,貌似在拼命回憶着什麼。

又過了半盞茶,包牢頭終於再度復活。

這一次他復活的動靜比較大......臉色數變,眼珠亂轉,嘴巴張合,欲言又止......這種在後世會被送去五官科做檢查。

整個過程,表情早已變得平淡的小管,就那麼平靜地看着包牢頭做戲,一言不發。

“哈哈哈。”

許久過後,終於結束表情大禮包的牢頭兄,先是仰頭大笑三聲,然後他滿臉堆笑着說道:“兄弟,方纔是老哥多慮了。說實在的,咱們幹牢子的,只要你把銀錢使足,就是反賊,那也要給僱主伺候好了!你說是不是這個理!”

“着啊!”小管這時的表情也生動了起來。只見他狠狠一拍自家大腿:“天大地大,銀錢最大。行有行規,凡事總要對得起客商,不能壞了規矩不是?”

“是是是!”包世南這時又狠勁拍了拍自家腦殼,半是自嘲半是:“看我這閒心操的,沒得壞了規矩,老哥今天讓兄弟見笑了。”

“無妨無妨。話說開了,大家總是好兄弟!”

“嗯......”

把場面圓到這裡,包世南大概也覺得差不多了,於是他表情變得真誠,開始說起正事:“話說回來,小管兄弟,要照顧田大二人...這價錢...可貴......!”

“好說,好說。只要老哥肯幫忙,銀子不愁。”

小管邊說話邊伸出手,輕輕拍了拍桌面上包世南的手背。

而後,隨着小管的袍袖緩緩褪去,桌面上卻留下了兩錠白亮的雪花大銀:“我明日起,便要入監探牢。這些,只是當月使費,下月還有。”

下一刻,包世南的袍袖緩緩罩在了銀錠上......兩張心照不宣的面孔隔桌達成了交易:“成交!明日兄弟只管來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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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包牢頭來到衙門上班時,已經是日上五杆了。

所幸今天不是大老爺的開衙放告日,所以包牢頭一路溜達着就進了府牢大門。

一路穿過狹窄陰森的小巷,檢查過兩旁的一間間牢房,和手下值班差役都通氣打過招呼後,包世南又去死牢轉了一圈,然後他點了自己最機靈的徒弟顧三,兩人去了牢頭專用的公事房。

進屋後,包世南關上屋門,拉過顧三,一臉嚴肅表情,低聲對徒弟說道:“有一件緊要事要用你。”

“師傅儘管吩咐!”

“你給我聽好,現下就換了衣服,爾後去騾馬市打聽一個叫小管的牙人...我要知道此人的一應消息,能打聽多少就多少,家宅故舊,但凡有丁點事兒,都要給我問到。”

“這點小事,師傅您瞧好吧。”

“混賬!”

看到顧三躍躍欲試的模樣,包世南表情猙獰,狠狠扇了徒弟一個“洗頭”......“給老子警醒些,千萬莫要走了風聲......那人是江洋大盜,漏了風,仔細送你去江中餵魚!”

顧三這一刻臉色蒼白...他明白了這事的重要性...也聽懂了師傅的意思:漏了風,江洋大盜不宰他,師傅也要送他餵魚。

就在包世南目送徒弟出衙那一刻,神情有點拘謹的小管,同樣在一間房屋裡彙報情況:“....於是...就這樣...怕是那牢頭起了心思...要先榨銀子,再告發我邀功...”

“很好,很好!小管你很好...要的就是他先榨銀子!咱們現在爭的就是這點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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