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頭落地之後,是否還能有思想,這個真不好說。但倘若是有的,那這名黑山賊兵八成可能會後悔的再死一次。
張燕,原名禇飛燕,因爲作戰驍勇且有心計,被當年黃巾宗帥張牛角看中,收做義子後,才改名姓張。張燕頗有雷霆手段,借當年張牛角餘部爲根本,整合各部黃巾餘黨,發展到如今十餘年,成爲了號稱擁百萬衆的黑山賊勢力之主。而眼前這被冠以少主稱呼的禇誠,乃是張燕從子,平日裡被張燕寵溺有加。
禇誠在黑山賊衆中,還是有一定的聲望的。也着實給張燕爭臉爭氣,雖然性子乖張暴戾,無甚人品可言,但對底下黑山賊弟兄,卻是極好,黑山賊生活困苦,雖是勢力強大,但無奈人口基數太多,蝸身羣山之中,又少有定居耕作之所,粗略看去,甚至比之當年青州黃巾韓廣所部猶有不如。但即便如此,身爲黑山賊少主的禇誠衣食本是無缺,可禇誠卻也能同底下兄弟同甘共苦,因此頗得兵心。張燕也放心其統率黑山賊五萬大軍至此,更是分出兩萬賊兵來扮成前鋒,交給禇誠全權指揮,先至鄴城。
而禇誠早得了張燕的密信,讓其安排人視時候激一下同劉備大軍的矛盾,造成黑山賊同幽州兵兩軍之間常有摩擦的樣子,最好是打打架,鬧鬧事之類。這樣做的用意就是在張燕果然要有所行動時,不至於因爲異動太大而提前引起戰力足可是其幾倍的幽州兵的警覺。以達到出其不意的效果。
若是按着禇誠的性子。以往對張燕的吩咐,慣是推脫給他人的。還要美其名曰爲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於人,想要做如呂布軍中名聲遐邇的秦侯那般,能用殘兵敗將便可將曹操大軍玩弄於股掌的智將,而不去做像公孫瓚那般,勇力過人,卻每次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的所謂猛將。這些張燕也是知道的,還曾經評價說是“好大志向”。
可這次。也不知道禇誠是哪根筋搭錯了線,竟然認真了起來。想來也是被這日來,見了幽州兵士在劉備那不得還手、不得回嘴以免令“友軍驚詫”的嚴令而縮手縮腳,徹底慫了的樣子給慣得!一連幾天的忍讓,讓禇誠覺得所謂幽州兵,所謂正規軍其實也不過如此。覺得張燕密信中所言其實有些過於擔心了,也沒有必要那麼小心翼翼。至於眼下這事。其實禇誠也是沒有想到,這都挑了半天了,才找到機會選中一人,可誰想那諢號小七的壯漢,看着高高壯壯的,而且手底下也有些功夫。可怎麼就這麼不經打。不過就是被十來人“輕輕”的揣了幾腳而已,竟然就這麼沒氣了?
這可怎麼辦?麻子不叫麻子,這叫坑人啊!禇誠又不是傻子,當然知道若是僅僅搶些飯食,別說劉備了。就連這幫“受害者”的幽州兵八成不久後也就都不當一回事了。可若是因此而死了人,死在了軍營中。還是在衆目睽睽之下,被人活活打死。這事兒想要善了,難了!因此禇誠見勢不妙,第一個念頭,就是想要逃,逃離這個是非之地。事兒鬧得大了,已經遠遠超出了逾期,開始向着不可控的局勢發展。禇誠可沒有那麼大的把握,能在憤怒的萬餘正規軍包圍下,就憑他這小胳膊小腿的,能挪動腿就相當不錯了。
特別是,親眼見着剛剛還囂張無比的親兵,下一刻就沒了腦袋,禇誠只覺得褲襠裡又有點熱了。
禇誠認得削去人頭的這杆兵器。
冷豔鋸。刃長一臂。寬兩掌相併有餘,刀鋒冷沁,寒光如月,刃頭處分出一支月牙小枝,飄着人血染紅的纓穗。一丈有餘的柄杆精鐵鑄就,一條如生的青龍浮雕盤踞其上,吞口處正是龍口,猙獰有威,殺意凜冽。真真兒殺人不見血的一杆兇兵。禇誠有幸,偶然間曾經遠遠的見過一次,沒想到有一天自己竟然會離的這麼近。
不過相對於對於這兵刃的煞氣之威,這把刀的主人卻是禇誠最不願意在這種情況下見到的。頭巾戰袍一身綠的裝束,加上棗紅色的面龐以及一把長至肚腹之間的美髯。加上溫酒斬華雄、三英戰呂布之故事傳播開來,關羽在賊兵當中還是很有些名聲市場的。倘若不是因爲這事兒,拋卻彼此的立場,禇誠心中也並不排斥同關羽同帳爲將軍,甚至還很有些期待。可如今呢,面陳似水的關羽,手中還握着正流下血滴的青龍刀呢,看向禇誠的目光,也像是在看一個死人。
“軍中毆殺人命,法理難容,就這麼要走麼!”關羽揮刀一頓,聽身邊兵士七嘴八舌的將事情來龍去脈說出來,眼神愈發的冰冷起來,見禇誠身邊有黑山賊兵慢慢倒退了幾步,似乎想要去搬救兵的樣子,只是一撇,便令那賊兵兩股晃如篩糠。關羽輕蔑的一挑嘴角,淡淡的注視着禇誠,說道:“搶我軍糧,辱我軍士,殺我親兵!黑山賊!可知道什麼叫血債血償麼!”
禇誠從小到大,第一次在關羽的眼神下感覺距離死亡這般近,而且還是連一點反抗的意識都難以提起來的那種。兩條腿彷彿被灌注了千斤的鐵汁,彷彿動一下都是很奢侈的事情,只能看着傲然神情的關羽,用那淡漠生死的目光,給自己下了必死的詛咒。這一刻禇誠在極端恐懼之餘,竟然突然有些明白了故事中的另一個主角華雄的心思,甚至沒道理的對着這發現還有一絲興奮之意,旋即又被潮水一般的恐懼所攝,絕望的閉上了眼睛。
“二弟且慢動手!刀下留人!”仙音啊!簡直就是一言可決生死的仙音啊!禇誠發誓還從來沒有覺得過劉備那總是帶着一點土渣渣味的洛陽雅言,竟然是那麼的好聽。
對於劉備的喝聲。十餘年兄弟情的薰陶之下,關羽的動作已經成了本能。下意識間。刀鋒輕輕擡高了寸許,貼着禇誠的頭皮一劃而過。禇誠只覺得一陣直接滲入心扉的寒意在百會處掠過,只覺得頭頂頓時一輕,隨即兩腿發軟,卻是好似失去了某個支點似的,渾身上下一點力氣也無,眼看着急急走過來的劉備一羣人,本想再強撐着塑些風骨。自持身份說兩句場面話,最終卻只能軟軟的癱倒在地上。
“此獠該死!大哥爲何替這賊廝說情?”關羽雖然敬重劉備,但此時正在氣頭上,加之之前因爲張飛之事,對劉備的應對方式也頗有微詞,語氣之間難免帶上了幾分埋怨之意。
“此獠縱容麾下黑山友軍,奪我軍糧。毆我軍士,的確該死!只是事有別情,還望二弟暫熄心火,且權留他一刻性命,聽爲兄一言!”劉備是個場面人。見只因爲自己說了句手下留情的話,此刻圍攏在四周的幽州兵之前眼眸中總是有的對自己的敬仰之色便已經是淡了幾分。哪裡還不明白現在的情勢。進得場來,本是一臉惶急之色的神情,頓時變得義憤填膺起來,轉圜之潤滑,表情之自然。當世幾無可出其右者。
“唔……便權留他一刻!大哥但說無妨!”畢竟是十餘年的兄弟,見劉備開口。信誓旦旦的說只是暫留禇誠一時性命,關羽的口氣纔算是好了些。之前眼中些微的不滿也自不見了蹤影,慢慢的將刀撤了下來。至於擔心褚誠趁機逃走,那根本不在關羽的考慮之內。
“都散了吧!小七之事某已知曉,擇貴地厚葬了吧,多給其家屬一些錢幣照顧,以全我等主臣之義!至於兇手,備左右給弟兄們一個交代便是!”劉備倒是沒有着急說什麼,對圍觀的兵士拱手長揖,姿態放得極低。
“還請主公明斷!”這年頭能彎得下腰來的主上實在是太過鳳毛麟角了。再加上劉備對待自己一系的幽州兵士極其親厚,見劉備發了話,除了關羽帶過來的親衛兵士在惡狠狠的拘押着褚誠的隨從外,原本圍觀的幽州兵出來幾個人就近尋了個車板,滿眼殺意的掃了褚誠一行人一眼,才默默的衝劉備施了軍禮,將已是冰涼的小七擡走。
“將這賊廝也帶下去,好生看管起來!去給於毒將軍說,就說劉某請褚公子夜宴!等明日張燕將軍來了再做決斷。”劉備又對還將褚誠等人團團圍住的關羽親衛吩咐說道。
“這……”這年頭的兵士都是部曲制度。雖然劉備一系的幽州兵名義上都歸劉備調動,但那也只是戰時調動,實際上的擁有人卻是關羽,由關羽直接向劉備負責。再加上此刻情況太過特殊,誰都知道現在關羽在氣頭上,本來就因爲前番平原之事而在帳中養神,又遇到這種事情,兵士們雖然敬重劉備,但也不願意自家主將太受委屈,因此在應諾了劉備的命令之後,倒是有意的慢了半拍,只看關羽的反應。
“哼!權容這賊廝多活一日!”雖然劉備並沒有開始說什麼,關羽還是明白了劉備的意思。怒瞪了褚誠一眼,悶悶的吩咐說道。
“二弟是不是還在怪爲兄對黑山賊衆太過縱容啊?”一衆兵士都被打發走,場中就剩下了劉備和關羽兩人。劉備蹲了下來,長吁了一口氣,側仰頭對兀自直立拄着刀的關羽苦笑問道。
“羽不敢!”劉備的這動作倒是令關羽想起了弟兄三人當初在涿郡起兵時,每日間食則同桌,睡則同榻的日子,剛剛被褚誠激起的殺意也慢慢的淡了下去,又想起至今陷落呂布軍中,生死不知的張飛,語氣發悶的說道。
“看來雲長還是在怪爲兄啊!”劉備也不着惱,從袖中掏出一卷絹帛,遞給關羽,道:“來,你且看看這個!”
“唔?”雖然仍舊在生劉備的悶氣,但不得不說關羽最爲緊着的,還是這位義兄,見劉備遞過來一卷絹帛,雖然不語,但還是臉色遲疑的接了過來,單手迎風甩開,只一眼,一雙臥蠶眉就立時皺了起來:“袁熙小兒的書信?”
“不錯!”劉備拍拍衣角的塵土站起身來,倒揹着雙手看向鄴城方向。說道:“你我兄弟秉大義,懷忠心。自涿郡以五百人起兵征討黃巾,至今已有十餘年了吧?十年來我等討黃巾,伐國賊,用心用力,可如今卻依舊是個寄人籬下的現狀,爲什麼?”
“這……”關羽沒想到劉備本是說處理褚誠,怎麼就扯到了現在處境上,一時間也緊皺了眉頭。搞不太明白劉備要說什麼。
“袁熙小兒信上明言,要我明日親率衛隊去鄴城中商議接手鄴城防務之事!說事欲要將鄴城防務交予我手!呵,這孺子,倘若不是太傻就是太過想當然了!”劉備臉上閃過一絲蔑笑,搖了搖頭,說道:“這等計略太過拙劣了!就算是這袁本初之子當真是個草包,可有那呂布控徐州的前事在。就能放心將鄴城防務交給我等麼?還爲免鄴城民衆驚惶,故而暫不許我等大軍入城,我等兵臨城下都幾日了?呵……”
“那……大哥你打算如何?”關羽本就可以劃歸智將一列,聞絃歌而知雅意,臉色有些難堪的說道:“難不成大哥你想借那黑山賊首張燕的來兵,強攻鄴城不成?可……可大哥要鄴城是要以爲根本的。這些賊子本性難移。大哥這幾日也是親見了吧?倘若借其兵入城,別說大哥仁義難播,不被鄴城民衆忌恨都算是好的了!大哥,慎行啊!”
“英雄無所用武啊!以翼德、雲長這等萬人敵的勇力,按說放在任何一個勢力中。都是統帥一方的大將級別!備本中人之資,你等跟隨在爲兄身邊。卻是委屈了你二人啊!”劉備長嘆一聲,眼角淚花閃現,好像沒有要回答剛剛關羽所問的意思,像是自言自語的說道:“當年討伐黃巾的同僚,如今或是割據一方,或是已成一抔黃土,而我兄弟三人,卻是依舊身無所依!雲長,你可知道鄴城對於你我兄弟三人來說,意味着什麼麼?雲長其實說的對,是根本!但可惜啊!鄴城先屬韓馥又歸本初,當初被本初強遷冀州大戶居於城中,幾番善加安撫,民心歸附,甚至有非袁氏不可治鄴城之說。而冀州之外,曹操屯兵白馬,呂布駐軍平原,十數萬大軍,可說是朝發夕至!又哪裡可以給我等足夠的時間安撫民心?”
“大哥!”關羽眼角猛的一挑,語聲冷道:“莫非大哥就因爲這樣,便要置鄴城數十萬民衆生死於不顧麼?”
“雲長說到哪裡去了?”劉備一副愕然的樣子,彷彿受了天大的冤屈似的,半晌才苦笑說道:“爲兄的意思是說,看袁熙小兒所表現出來的意思,鄴城一戰如今已是難免,你我兄弟三人,聚集麾下這一萬餘兵士不易,能不妄自消耗便不必太過讓自家兄弟死傷,倒不如借力使力,讓那張燕爲我等效命,力攻鄴城,倘其安分守己還則罷了,畢竟各勢軍中難免有些害羣之馬,屆時我等且大方些,除了讓那張燕付出些代價外,不要過分糾纏今日之事,以免日後軍心不穩。但若是其果然如雲長所料那般,肆意戕害鄴城民衆,我等軍士,正好自後擊之,備之意正是如此,雲長卻是想到哪裡去了?”
“啊?……大哥……”關羽沒想到劉備竟然說出這番話。剛剛聽劉備言語中的意思,怎麼聽上去像是自家大哥不顧鄴城民衆生死似的,現在才知道誤會了劉備,關羽臉上閃過一絲慚色,別首抱拳說道:“大哥思慮周詳,是羽錯怪大哥了!”
“你我兄弟,本就該共富貴!同患難!說來本就是備耽誤了兩位賢弟前途!雲長切莫如此說!”劉備眸中終於閃過一絲笑意,託扶着關羽就要拜服下去的身軀,沾了沾眼角的淚珠,說道:“只是讓那小七兄弟且受幾日的委屈,讓弟兄們再誤會備兩三日吧!雲長放心,備知你同那小七親厚,只待此間事了,我等尋回三弟翼德之後,備等兄弟當親自扶棺,風光厚葬小七兄弟!至於那褚誠!哼!只要其在我軍中,還不是由着弟兄們收拾,總歸是出夠了氣,纔不好讓這竟敢如此囂張、不將我軍弟兄性命放在眼中的惡賊,死的太過痛快!”
“大哥不必說了!小七之事羽自會給兄弟們交代清楚,萬不會令大哥難做!至於褚誠……”關羽本就是紅如重棗的面龐上滿是激動神色,半跪着捧着劉備的雙手,說道:“悉聽大哥安排便是,羽不敢有絲毫異議!”
“好好!雲長,我等兄弟同心,區區鄴城,自然不再話下!只待備想個辦法將翼德救回來,屆時我等就以鄴城爲根基,賴兩位兄弟的無雙勇力,何愁大業不成,漢室不興?”劉備也是一副激動的樣子,握着關羽的大手,兄弟兩人並肩看向張燕明日將來的方向,神色莫名而複雜!
渾不知,此刻也正有人在算計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