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民營裡沒有暴力
索馬里有兩張名片,混亂和貧窮。
混亂我們已經見過很多次了,我認爲這整個國家都是貧窮的。嚮導說,不是,我帶你們去看真正的貧窮。
這是一個在摩加迪沙城市中間的難民營。
在來索馬里之前,我們就計劃了這一站,去索馬里和肯尼亞邊境交界處,看看著名的達達木難民營。我們也一直以爲只有在那兒,才能看到真正的難民營生活。
嚮導說,你們不用去那兒,在索馬里,到處都是難民營隨處可見。在摩加迪沙,市中心、郊區、南部、海邊,都是難民營,他隨便就可以帶我們去看無數個難民營。
在我們這些從遙遠的繁華地方到來的遊人眼裡,說索馬里這整個國家是一個大難民營,都不爲過。
眼前的這片難民營很大,在馬路下面的低窪處。一眼望去很大的一片,都是難民們居住的棚子,各式各樣的,密密麻麻。
我無法說它們是帳篷,甚至連茅棚都算不上。幾根竹竿幾塊木片兒,或者鐵絲什麼的,上面綁點兒塑料布,再搭上各種各樣的破布片兒,還有塑料垃圾袋等,能擋風擋雨的東西都能用上。
站在馬路邊上,就能聞到難民營裡飄出來的各種奇怪的味道,腐敗、發黴、怪臭……應有盡有。我們卻聽不到聲音,裡面一片靜謐。
樑紅從兜裡掏出來一些糖果,遞給嚮導,想讓他幫忙送給難民營裡的孩子們。他沒接,只是往下吆喝了一聲。很多孩子鑽了出來,先是有些生怯地看着我們,很快,目光就都集中到樑紅的手裡。遲疑了一會兒,他們雀躍着跑了過來。
孩子們很有分寸,沒有上來哄搶,只是跑到我們跟前,有序地伸出他們黝黑、乾瘦的手,期待地看着我們。笑容乾淨。
我們把準備好的一些糖果、餅乾、清涼油送給了他們,還得提醒清涼油不能吃。孩子們也都很懂事,每個人只要拿到了一樣東西,就絕不會再伸手來領第二次。拿到東西的馬上跑下去,告訴其他的小夥伴,這兒有人發吃的東西。
於是,越來越多的孩子簇擁了過來。
最後,我們讓許多孩子失望了,因爲我們隨身帶着的東西不多,不能給每人一個。有些人沒有拿到,但是也沒有鬧,空着手的孩子們,只是帶着遺憾,笑着離開了,在遠處好奇地看着我們。
我們可以下去嗎?嚮導點點頭,他臉上沒有此前時刻警惕的神情,安保隊也沒像以前那麼緊張,槍都挎着,或聊天或抽菸。
難民營裡沒有暴力,這是他們給我的暗示。
走進難民營,第一個進入我們視線的難民棚讓人觸目驚心——這個甚至連棚子都算不上,一些石頭圍在那兒,圈了個小餐桌那麼大的一塊地方,一些樹枝藤條編紮起來一個骨架上面連布片兒都沒有,這就是一個稍微大號點兒的鳥籠子。嚮導介紹說,這個“籠子”,是兩個難民的房子。
一個人蹲進去都很擁擠,而且完全沒有遮風擋雨功能的地方,卻是兩個索馬里人的家。
嚮導指向一邊,那是一個用幾根稍微粗壯點兒的樹幹支起來的棚子,上面蓋上了一塊完整的油麻布。嚮導說,它就是這塊地方最好的房子。
剛纔在馬路上往下看,這裡只不過是一塊低窪的彈丸之地,走進去之後,才發現這裡的容量,比我們想象的大得多棚子一個挨着一個,沒有規律,能生存的空隙,都有人生活在那裡。
就這麼一塊地方,擁擠地
生活着成千上萬的索馬里難民。
生活垃圾、炭灰、污垢、不明的腐爛物……隨處可見各種刺鼻的味道混雜在一起,讓人呼吸困難。這就是難民們真實的生活環境。
很多人,特別是孩子們,他們出生在這裡,成長在這裡很多也夭折在這裡。
遠觀摩加迪沙,會讓人覺得有些寒磣,有些可憐兮兮。
街頭的窮人,以及酷似超級垃圾場的難民營。
與我們前面幾天在外面看到的遍地是槍、人們眼睛裡充滿了恐懼和冷漠不同,這裡的人給我們展現的,是另外的一幅畫面。
很少看到槍支,居民們對這些遠方的客人也沒有排斥很客氣。雖然沒有條件邀請我們去他們的“房子”裡做客,但臉上都帶着友好的笑容,站在自己“家”門口,跟我們打招呼送上祝福。孩子們圍繞在我們身前身後,把一張張的笑臉湊到攝像機前。有些膽小的女孩,躲在棚子後面偷偷地看着我們滿眼好奇。
跟世界上所有其他地方的孩子一樣,他們的臉,可能不是那麼的乾淨,但笑容是一樣的純真、善良。
在隨處晾着的衣服上,還發現了許多中國元素:一些印着中文的企業文化衫,在活動結束後被捐贈到了這裡;還有明顯是中國南方工廠作坊裡製作的仿製運動服,也解決了一些人的穿衣問題。
嚮導告訴我們,這裡原來是摩加迪沙的城市中心,雖然不是特別富庶,但也絕對不是現在的光景。後來,這裡就被美國人摧毀了。現在這裡沒有水、沒有食物、沒有藥品、沒有衣服,總之什麼都缺。這裡的人們,也不知道哪一天,自己的丈夫、孩子甚至是自己,就會餓死、病死。
“他們沒有吃的,維持生活的糧食從哪裡來?”樑紅問。
一些石塊、幾根樹枝藤條編起的骨架,甚至連遮風擋雨的破布片都沒有,卻是難民賴以藏身的家。
“完全靠救濟,聯合國糧食署會不定期來發放一些吃的但是那些遠遠不夠。很多時候都是幾家人分吃一頓飯,一餐頂好幾天。”
“那他們不用工作嗎,或者去種一些東西?”
“沒有工作,摩加迪沙也沒多少還正常運轉的企業了,根本沒有崗位提供給他們。種地也一樣,他們沒有錢就買不了地買了地還得武裝保護,否則就會被搶。這個代價太大,他們承受不起。”
“那他們每天都幹什麼呢?”
“待着。”
“待着?”
“是的,他們根本沒有事情可做,小孩子們還可以一塊兒玩,大人們就那麼無所事事地待着,發呆什麼的。”
一個城市的中央,一個像潘多拉魔盒一樣的地方,裡面充斥着災難、疾病、飢餓……卻又如水般地安靜。
彷彿無聲控訴,也彷彿默認宿命。
回到裝甲車裡,大夥兒都沒說話。一種說不出的感覺每個人都心照不宣。是震撼,也是感染,還有無力感。孩子們的臉,在腦海裡久久揮之不去。
安保隊長向我們發出邀請,他說自己新家所在的社區外面,就有一個難民營。他希望我們能去看一看那裡,用攝像機記錄下來他們的真實生活,在電視上播出,讓世界其他地方的人們,能夠看到自己同胞們的苦難,繼而提供一些幫助。
童真的眼神,乾淨的笑臉。他們會托起索馬里明天的希望嗎?
這是一個無法拒絕的請求,也是義務。
安保隊長所謂的社區,在我們看來,依然是一個難
民營社區裡沒有磚瓦的房子,依舊是一個個的棚子,只是這些棚子搭建得比剛纔所見到的那些,要大一些,都有完整的布料遮擋。
在社區裡,我們竟然發現了“一間”學校:用木柵欄圍了一塊30平方米左右的地方,裡面什麼都沒有,沒有黑板沒有講臺、沒有粉筆、沒有桌椅、沒有課本、沒有紙筆,與學習有關的工具一律欠奉。只有老師和學生。
孩子們都擠在一起站着,聽老師講課。
在長達20多年的戰亂之後,索馬里的教育系統已完全崩潰,驀然一間學校的出現,對我們四個中國人觸動特別大。
政府沒了,國家一片廢墟,人們的生活都沒有保障,溫飽都是巨大的問題。在如此條件下,這裡的人們,還是在嚮往着學習,不讓教育的火種熄滅在艱苦的環境裡。
接着往前走,眼前出現一道牆——由一些鐵皮、氈瓦豎着堆砌而成。上面有道門,隊長說,門後面就是難民營,這道牆是用來分隔社區和難民營的。就像索馬里的階級森嚴一樣窮人間,也分界明顯。
推門進去,裡面的人看我們拿着設備,以爲是新聞記者紛紛示笑,側身讓我們拍他們的“家”和躺在地上的孩子。同樣許多孩子圍了過來,比前一個難民營裡的孩子要熱鬧,他們高呼反美口號。安保隊長也跟我們控訴,說這個地方也是美國人炸燬的,導致這麼多年過去,依然破舊不堪。
樑紅的手裡還留了一些糖果,她告訴了一位戴着眼鏡的婦女——就是剛纔那學校的老師,會說英語。讓她招呼孩子們過來,把糖果分發出去。
孩子們領到糖果後,圍着我們像過節一樣,快樂地笑着、跳着。
他們是那麼的容易滿足,他們的快樂是如此簡單。此時我們只能自責,我們能夠幫得上的地方實在太少。
那位女老師教孩子們用英文說“謝謝”,孩子們很認真地聽着,然後一起用不太標準的口語,此起彼伏地笑着對我們說:“Thank you,thank you!”
不是我埋汰同胞,一句簡單的“謝謝”,此前我從未感到如此真誠過。就在那一刻,我們在索馬里的土地上,第一次感受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滿足和快樂。
哐噹一聲響,我們剛纔進來的那道門關上了。在索馬里,一切情況都可能是意外。安保隊有人去拉了幾下,沒拉開。安保隊長交代:“你們小心點兒,門被鎖住了,我們被困在裡面了。”
“爲什麼?”
“可能那邊的人看見你們給這邊的孩子發吃的,沒有給他們那邊發吧。”
“……”
這個用木柵欄圍起來的“學校”,除了老師和學生,其他什麼都沒有。
孩子們的快樂如此簡單。
隊長和幾個難民營裡的人都去敲門,和對面的人交涉讓他們把門打開。曾喬一度擔心這件事會不會引起衝突什麼的身邊的嚮導說:“別擔心,也可能只是個玩笑而已,難民營和外面不一樣。”
門終於被打開了,安保隊趕緊護着我們出去。
說老實話,這會兒我居然一點兒也不擔心。我能感覺到這些難民們對我們沒有惡意,他們只是想向我們傾訴,告訴我們他們的真實生活,希望我們能夠把他們的現狀傳遞出去,讓更多的人看到,來關注他們、幫助他們。
這些,也是我們希望且願意去做的事情。我們沒有帶來什麼,也帶不走什麼,但我們希望能帶走一些真相,再帶來一些希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