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與留
左躲右躲,還是沒能躲開這次的風暴團。“北京”號被捲了進去。
出了荷蘭港,本以爲到計劃中的下一個停靠點洛杉磯,會順風順水。因爲北半球最危險的海域——白令海我們已經頂過去了,幾個風暴團也成功地繞開了。菸斗發來消息,北太平洋風暴團南遷,堵在你們前面了,而且氣旋發酵得越來越大,繞是繞不開了。
我們只有兩種選擇,要麼硬闖,要麼回頭。
船上會議,公開表決。我的意見是繼續走,硬闖。再回頭時間已經來不及了,如何我們再耽擱,到達南美時就正趕上風暴季,到時別說去南極,智利灣都過不去。
樑紅無條件聽我的,魏凱和小宇暫時沒表態,曾喬和老陳反對硬闖,提議回頭。
老陳說,他上船是爲了體驗航海的樂趣,他覺得到這裡就夠了,他已經體驗到了自己想要的樂趣和歷練。我們真的沒有必要,拿生命去冒這個險。
曾喬的理由,還是樑紅。以樑紅出航這兩個多月暈船的身體狀態,她根本沒法跟着我們過風暴團,她現在就是個負能量。本來魏凱就24小時處於躺着的狀態,過風暴團的時候,真沒有空出來的人手去照顧她。
“樑紅,我知道你是個堅強的人。但是我們做的不是一般人做的事,你的堅強還不夠,我們還需要你做更多。”曾喬對樑紅說。
樑紅已淚眼模糊。他們還在給她施加壓力:“如果你不給我們一個肯定的答覆,積極的信號,我們絕對不敢往下走了。”
我能體會樑紅此刻心裡的難受。六個人,就她一個女人,在那麼難受那麼艱難的情況下,能熬到這裡,我覺得她的意志力比誰都堅強。她強忍住淚水,咬着嘴脣,良久,她說:“出發的時候,大家都表明了態度,這次航行,是大家的夢想,特別是對於我和老張來說,意義重大。歷盡千辛萬苦,我們已經走到了這裡。以前我可能確實做得還不夠,覺得我不行了大家還能照顧我。請大家放心,後面的路,無論如何我會咬牙堅持住,到熬不住的那一刻,我會毫不猶豫地跳下去,絕對不會成爲大家的負擔。”
那一刻,我的心裡早已經淚奔。這是我的女人,現在卻要爲了堅持完成
我的夢想,而做出隨時殉海的決定。這些,本不應該是需要她來承擔的。我發誓,無論如何不會到那一步,大夥兒是我帶出來的,就算真的出了事故,發生傷亡,一定是我來負這個責任。
樑紅的堅毅,讓原來反對的聲音弱了下去。沒有轉帆,“北京”號朝着北太平洋風暴帶,闖了進去。
這次我們親自見證了Mark手機裡的場景。滔天風浪,把我們緊緊包圍。“北京”號如同一隻渺小蜉蝣,掙扎在大海的手掌裡,它隨意地把我們翻來覆去。隨便一波浪過來,“北京”號就幾乎被掀翻。在風力40多節,平均浪高6米的環境下,我們能做的非常有限。
“怎麼回事兒?在風暴團裡面怎麼能掛大帆?”慌亂中,我發現了問題所在,“原來的帆呢?”
沒有人回答我,打開裝帆的箱子,在白令海上撕裂的那道口子,依然還在那裡,沒有修補。我和樑紅去安克雷奇的時候,讓留守的人補帆。顯然,他們把這事兒忘了。這下我徹底氣急敗壞了,但是強忍住了,我不能在這個時候發火。我要做的,是想辦法把大夥兒帶出去。
“老陳,趕緊收帆。”話音剛落,前卷帆器的繩子斷了。這根繩子很重要,它斷了以後帆完全飄了出去。在那麼大風的情況下,我們收不回來前帆,也降不下來它,只能任它在風裡胡亂地飄着,幾乎把整艘船帶翻。“北京”號更加失控。我摸過去,試圖用手把帆給拉回來,完全是無用功,我就聽見噼裡啪啦地響,我手上的指甲全部磨斷了。海水澆上去,十指連心,鑽心疼。
一個接近10米的浪頭打過來,我身邊的樑紅一下子飛了出去,“砰”一聲,腦袋撞在艙門處的一個爐子上,當場暈死了過去。
我急了,眼淚差點兒沒出來,想跑過去看,結果手一離開控制檯船就差點兒失控。“小宇,扶樑姐下去,開急救包給她護理下,讓魏凱照顧她。”我不敢再看她的樣子,害怕自己崩潰。
一事未平,一事又起。“轟隆”巨響,就見一個黑影刮到了海里,同時控制檯上的雷達地圖熄滅了。擡頭,裝在桅杆上的雷達不見了。
“帆大了太招風,這樣不行,咱遲早要給掀翻了。曾喬來掌舵,我去把拉索割了。魏凱
你準備一下救生艇,不行你們就先上小艇。”船已經傾斜到了70度,差不多是側貼着海面了。
風浪實在太大,我一個人根本搞不定。我緊緊地抱着桅杆,喊着老陳去替曾喬的位置,曾喬來幫忙。我們兩個人死死地抱住桅杆,緩緩往上爬。風雨之下,眼睛根本睜不開。迷瞪着眼睛,我倆咬牙一齊使勁兒,把帆繩給割斷了。“譁”,巨大的帆被捲進了海里,差點兒把我給帶下去。再睜眼,那片帆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
無帆的帆船,反而受力減少了許多。“北京”號終於搖晃得沒那麼厲害了。所有人咬着牙,憋着最後一股氣,兩個發動機同時開動,衝破層瀾疊嶂。我們突圍了,逃出生天,出了暴風團。
帆沒了,雷達沒了,全船所有電路接口全部短路。“北京”號徹底陷入了癱瘓。
他們都癱倒在甲板上,喘着粗氣。我掙扎了兩下,想爬起來。樑紅剛纔被撞暈了,我要去看看她。
剛撐着起來,樑紅一步一趔趄地從內艙上來了,她的頭上纏着繃帶,滲出了絲絲血跡。她走到我身邊,把我扶着靠舷坐下。看着她的樣子,我終於沒有忍住,眼淚“唰”地就流了出來。
“我們是不是該放棄?我這麼做對嗎?我是不是很變態?帶着愛人來遭這份兒罪?”我在問樑紅,更是在問自己。
樑紅摟住了我的肩膀,輕輕地說:“老張,這麼多困難我們都熬過來了,現在最難的一段也過了。下面會一路風景獨好的。”
我真的感覺自己到了臨界點,到了要崩潰的邊緣,把頭埋在樑紅的胳膊裡,盡情地大哭起來。“我是不是個瘋子?我居然帶着你們來遭這種罪。”
“不怕萬人阻擋,就怕自己投降。爲了實現夢想,是一定要付出代價的。在這兒就堅持不住,還談什麼夢想。”樑紅說,語氣裡沒有責備,全是憐惜,“你不是一直說曼德拉說過,‘在事情未完成之前,一切都看似不可能’。我們現在,就是要證明我們的選擇是對的,帆船走這條航線,是可能的。”
男人的悲傷,來去匆匆。只要樑紅在身邊,天涯海角,沒有禁區,風阻浪擋,絕不退縮。
抹乾淨眼淚,檢查船隻。我們前方,還有很遠的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