伸出左手,一個光球在阿道夫的掌心凝聚了,放射出一種奇異的光華,剛好將他自己籠罩在裡面。
那是一種奇異的光華,溫和的,暗淡的,剛好與周圍陰暗的環境融爲一體,卻又可以將四周的輪廓都展現出來,讓人看得清楚。
邁開腳步,他順着平臺邊緣長長的臺階一路往下走。
整個空間,乍一眼看上去,就好像半個雞蛋一樣,呈朝上的橢圓形。正中一個平臺,四周都是深淵。然而,細看之下,又會發現完全不是那麼回事。
所謂的半個雞蛋,不過是空間的頂部而已。而所謂的平臺,則不過是立在空間之中的石柱的頂端而已。石柱的四周,有一圈圈呈螺旋狀的階梯,通向如同深淵一般的底部。
沿着階梯一路走,阿道夫側着臉,默默地掃過嵌入巖壁的一個個巨大的寶石,以及透明寶石之中包裹的人。
那藍色迷霧組成的人臉一路跟着他,就彷彿一個幽靈似的。
“天堂和地獄的停戰協議撕毀之後,有什麼特殊動向嗎?”
“沒有。”藍色迷霧回答道:“暫時沒發現有什麼特殊動向,不過,天使和惡魔在凱爾特斯大陸上的活動頻繁了很多。在我們設置的監控範圍裡,他們頻繁地出現。血精靈女王似乎還在盯着我們在古斯塔夫帝國境內的安置點。他們似乎覺得那就是克里瑪莎最核心的遺蹟所在。”
“她取得什麼成果了嗎?”
“暫時沒有。雖然教廷崩塌了,現在是絕無僅有的機會,但龍族和巫妖王隨時可能爆發戰爭,而戰場很可能就是古斯塔夫帝國。這個時候在古斯塔夫帝國範圍內活動,有些不太理智。容易惹禍上身。”
“那就沒什麼關係了。”
“可是她並沒有放棄。而她的舉動,正在吸引巫妖王陣營的注意力。我擔心那些巫妖也會盯上我們的安置點。”
“實在不行,就放棄那個安置點吧。記得把所有關於這裡的東西,全部毀掉。”
“好的。如果實在不行,我會這麼做的。”
走着走着,阿道夫停下了腳步,那目光落在了其中一個嵌入巖壁的,藍色的寶石上。那寶石包裹着的,是一個看上去只有七八歲上下,穿着一身淺藍色法師袍的男孩。
就好像懸浮在水中一樣,那孩子緊閉着眼睛,頭髮微微翹起,身上的袍子也彷彿在風中飄揚。只不過,一切都定格了,定格在一萬年前的某一天。
阿道夫靜靜地注視着那孩子,然後深深吸了口氣,別過臉,繼續往下走。
“他還是原來的樣子,而我已經老了。”
“你看上去依舊很年輕。”
“只是看上去而已,沒有誰比我更明白自己身體的狀況了。他還有多久甦醒?”
“大概三十年,還需要三十年的時間。目前機能的調整已經到了最關鍵的階段,如果順利的話,三十年之後,他就能醒來。”
“如果不順利呢?”
“那可能需要一百年以上了。當然,也可能永遠醒不來。”
阿道夫又一次停下了腳步,這一次,他的目光落到了一個紅色的寶石上。
放射着紅色光華的寶石在一大堆放射着藍色光華的寶石中,顯得異常顯眼。而那寶石之中的人,也與其他寶石之中的人不一樣。她,只剩下一副骸骨了。
從服飾來看,這是一個成年的,女性人類法師。頭髮和服飾都還維持着飄揚的模樣,但血肉都已經不見了,只剩下骸骨。
“通過這種方式改良自身,本來就是一種賭博。”藍色迷霧輕聲說道。
繼續緩緩地往下走,阿道夫輕聲問道:“現在宣告失敗的有多少人了?”
“你不在期間新增了一個,已經有一百五十二個了。”
“這兩百年來,宣告失敗的人數比之前一萬年加起來還多。”
“這很正常不是嗎?也是這兩百年,他們才逐步進入關鍵階段。之前的一萬年都是在凝聚魔力罷了。這我們一開始就已經知道。雖然還沒有任何一例最終成功的,但現在看來,成功率已經比我們料想的高了。或者說,沒我們一開始估計的那麼低。也許當我們第一批改造者甦醒之後,情況還會更好一些。畢竟,當他們醒來了,就可以對這裡進行調整了。”
“這可不是我們一開始的計劃。”
“情況現在不是有變了嗎?我們從沒想過有一隻巫妖會站在人類這一邊,巫妖王格雷現在是人類跟巫妖實際上的共主。這對我們的計劃影響是極大的。萬一……嗯,我是說萬一。萬一甦醒日之後,人類並沒有如同我們一開始計劃的那樣,堅決地站在我們這邊,加入我們,成爲我們的助力……現在看來,這很可能會發生。”
阿道夫忽然停下了腳步,嘆了口氣,然後又繼續往下走。輕聲說道:“有時候我甚至不知道應該希望巫妖王是個什麼樣子。應該希望他是一個真正站在人類這邊,爲人類着想的盟友,還是希望他是一個天堂那樣虛僞的精神倡導者,又或者,他是一個真正的精神倡導者,卻又將人類與其他任何物種一視同仁。說到底,他終究不是一個人類,這是我最大的顧忌。可是我自己,究竟還是不是個人類,有時候我自己都感到疑惑。”
“你當然是個人類。”
“人類不可能活這麼久,我已經經歷過早期的改造了。今天的人類,與克里瑪莎時代的人類也不同。沒有共同的出身,文化,成長曆程,我不可能將自己跟其他普通的人類看成一樣的。我也不可能在甦醒日之後,對我們好不容易醒來的同胞與普通人類一視同仁。也許我們已經是兩個種族了。哦不。”頓了頓,阿道夫又接着說道:“也許是三個。我跟他們都還不同。我、他們、普通的人類、血族、巫妖,我們唯一的共同點,僅僅是我們都是由人類演變而來而已。”
藍色迷霧沉默了,只是靜靜地跟着阿道夫,注視着阿道夫的背影。
最終,阿道夫來到巨大石柱的中段,停下了腳步,靜靜地凝視着前方。
與其他巨大寶石几乎沒什麼區別的一個藍色寶石,包裹其中的,是一個少女。金色的長髮,精緻的眉宇,美得就好像一尊雕塑一樣。穿着一身紫色,嵌金邊的法師長袍。緊閉着眼睛,她靜靜地沉睡着,彷彿懸浮在水中一般。那動作優雅而迷人。
“她的情況怎麼樣了?”阿道夫凌空邁出了一腳。就在他即將要失足跌落深淵的時候,附着在巨大石柱表面的沙子好像水一樣迅速流動了起來,自下而上,逆向流動,迅速在他的腳底下聚成了一道懸空的橋,一路朝着少女的方向延伸了過去。
阿道夫的腳踏踏實實地踩在了沙子鑄成的橋上,一步步往前。
“她已經度過危險期了。如果沒有意外的話,應該再有十五年就能醒來。”
“狀況好嗎?”
“還算不錯,應該算比較成功的案例了。不過,也許跟之前預料的一樣,她會不記得你。準確地說,她會不記得幾乎所有的事情。因爲記憶出現了紊亂,如果不及時消除她的記憶的話,可能會徹底宣告失敗。”
阿道夫站在沙橋上靜靜地看着,靜靜地,面無表情地。那目光之中有一種淡漠,又有一種無奈。
“怎麼啦?你在想什麼?”藍色迷霧問。
“你有沒有愛過誰?”阿道夫輕聲問道。
“我是爲了管理這裡而創造出來的靈體,我不會愛上任何人。我只會忠實於自己的使命。”
阿道夫繼續靜靜地注視着少女。許久,他一手握着魔杖,一手舉着光球輕聲說道:“愛上一個人的感覺,非常地美好。你會覺得整個世界,只要有她就夠了。而失去所愛的人,則會讓你覺得整個世界都毀滅了也無所謂。”
“她不是還在這裡嗎?也許你不需要那麼悲觀。”
“可她不會是原本的那個她了。不是你說的嗎?記憶,所有的一切都沒有了,她會像個嬰兒重新來到這個世界一樣。所有的認知都將是一片空白。”
“她可以重新學,就好像之前一樣。重走一遍原本的路而已。”
“那她還是原來的她嗎?還是我愛的那個嗎?”
藍色迷霧靜靜地懸浮着,沒有回答。
淡淡嘆了口氣,阿道夫輕聲說道:“而且,我恐怕沒有時間等她再長成一次了。”
“那並不需要很長的時間,她進去之前,也就只有十七歲而已。”
“十七加十五……三十二年。我不太確定我還能活三十二年。”
說着,阿道夫朝着側邊邁開了一腳。
底下的沙橋迅速拐了個彎,在他的落腳處提前凝聚好。然而,阿道夫卻沒有踩下去,而是騰空飛起了。
沙橋順着他飛行的軌跡迅速延伸着,就好像想接住他一樣。
很快,他飛到少女身旁的另一個寶石前。
那是一個與這裡所有寶石都不同的寶石。好像琥珀一樣,有一種渾濁的黃色,正中處又泛着絲絲的紅,就好像一顆巨大的,佈滿了血絲的眼睛一樣。
阿道夫伸出手去輕輕觸碰在寶石上,那寶石當即好像水一樣盪開了波紋。翻轉了身形,他一點一點地沒入其中。
“我建議你沒什麼必要的話,不要再使用魔法了。包括飛行魔法。”藍色迷霧輕聲說道:“你的身體不屬於改造完全的,使用魔法,會形成負擔。如果你還想再活三十二年的話,除了儘可能呆在‘血晶’裡,就是儘可能不要使用魔法。任何魔法。”
“我知道的。兩天之後叫醒我吧。”阿道夫閉上眼睛,輕聲說道:“如果我有一天醒不來的話,記得替我跟她說我愛她,這一萬年,我一直都很懷念跟她一起的日子。雖然短暫得彷彿只有一瞬間。雖然她可能完全不記得了。”
“我會的。”
“謝謝你,尤金。”
說着,阿道夫的臉龐徹底沒入了血晶之中。好像佈滿血絲的眼睛微微閃了一下,徹底凝固了。
沙橋悄悄地往回縮,直到每一粒沙子,都回到了原本的位置。
藍色迷霧一點一點地消散,直到徹底消失。
整個空間恢復了寂靜,如同深淵,吞噬一切的寂靜。
角落裡,其中一顆血晶裡的一個男性的中年法師忽然微微顫動了一下,猛地睜開了眼睛。整個血晶盪開了波紋。
緊接着,中年法師眼中的神采漸漸消失,緩緩的閉上了眼睛。原本血晶上的藍色光華一點一點地飄散,漸漸變成了紅色。血一樣的顏色。
時間依舊一點一滴地流逝着,一如這裡過去的萬年。
……
“無論這個辦法看上去有多麼地不可能,有多麼地令人絕望,如果它已經是最後的辦法,那麼我們只能選擇相信它。我們要爲人類而戰,不能屈服。哪怕對手是神魔。安斯艾爾,我們應該要成爲自己的主人,而不是誰的附庸。”
這是記憶中,少女對阿道夫說的話。
安斯艾爾·萊菲布勒,阿道夫的本名,克里瑪莎法師聯盟的成員,克里瑪莎的守墓人,時刻都在等待着這個巨大的墳墓重新開啓的一天。只是,也許當這座墳墓真正開啓的時候,他已經看不到了吧。
又也許,這個墳墓真的會有開啓的一天嗎?重新開啓一段波瀾壯闊的歷史,又或者,它將真真正正地變成一座巨大的墳墓,埋藏着人類曾經的信仰。
保守一個秘密,爲人類的復興默默努力着,在這不見天日的空間裡獨自度過一萬年的光陰。承受着無盡的迷茫,自我的懷疑,掙扎,追尋着一道自己很可能無法看到的曙光……
那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
大概只有阿道夫自己知道吧。
漫長的,萬年的等待,無數人的心血與生命……
這就是弱者挑戰強者所需要付出的代價,這就是一萬年前那個甚至已經不被現在人類所知曉的,輝煌的克里瑪莎文明引以爲傲的氣魄。
人類從來都不會坐以待斃,更不會束手就擒。
這就是,克里瑪莎的尊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