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裡人家,男子一般都比較瘦弱,鮮有滿身肥膘的大胖子,和五大三粗的壯漢。比如我父親,通常都要比山裡男子高上一頭,我在成年之後,也和父親一樣高大,鄰里夥伴包括表兄弟們都遠遠比不上。
大姨家所在的東嶺有個神奇之處,這裡出生的女子都非常水靈,五官嬌好,相貌清秀,比如我大姨的四個女兒,就是這樣,一個比一個漂亮。
記得大姨的鄰居家有一個小丫頭,大約比我小上幾歲,也長得模樣俊俏,讀到初中時,曾經在大姨家做客,就在這個小丫頭面前擺弄過一些初中知識,少年懵懂,想得到她的好感,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年紀雖小,心性尚未成熟,卻也是這樣。
東嶺出美女,名聲在外,許多縣城的幹部子弟,找不着合適對象,就常有人介紹東嶺女子下嫁。這樣的女子,我曾經見到過多個,確實無一不身體勻稱端莊高麗。
出美女卻不出美男,相比其他地方,顯得尤其矮瘦一些,五官也不齊整,甚至可以說略帶醜陋。真是一方水土養一方人,奇怪如此,一直無法解釋。
比如說我大姨父,就相對矮小些瘦弱些,他躲避計劃生育好不容易生下的一個兒子,長相也好不了多少。或許正是受相貌影響,他的四個姐姐,嫁得一個比一個好,生活得一個比一個寬裕,而他一直沒有一份像樣的工作,現在還在外四處漂泊。
大姨與大姨父,小姨與小姨父,其實是近親結婚,大姨父的母親與外公是親姐妹,我叫“姑婆”,小姨父的母親與外婆是親姐妹,我叫“姨阿婆”。
解放之前,“姑婆”家是開油榨坊的,“姨阿婆”據說就是地主家的少奶奶,兩家都曾經家境優越,家底殷實。他們居住深山,山外就有大量田地。
居住深山並不代表一定是祖籍深山,也有可能是逃避戰禍躲進深山的,尤其是抗日爭戰期間,世道更亂,山外特別不太平,只有深山純樸,獨有安寧。
避進深山的人,一般都家底殷實,外面買田買地,居住之地建橋修路做善事,深山之幽深的石橋路,掩映山林的“涼亭”,許多是這種情況下建成的。
中國人一直提倡行善積德,其中修路搭橋,被認爲是最大的功德,歷代如此延續下來。
深山之中的宅院,更能說明山裡人不簡單,不少房屋是用青磚橫鋪塊塊疊起,門前石獅房上勾欄,一樣不少,堅實而又美觀,高大而又氣派。
如此才顯示出主人的不一般,因爲大多數情況下,青磚建房都是一直一豎建造牆體的,照樣堅實,還能節省大量錢財,而這樣建造的房屋,能見到的就更多。
日軍曾經侵略到奉新,山裡不見他們,臨近山腳的村莊卻沒少禍害,山外十幾裡遠的一些大村莊,就有不少進入過日本鬼子,常聽人們講起日軍燒殺搶掠之事。
有些數進數出的青磚大宅,就是被日軍的一把大火燃爲灰燼,澡下有個汪家村,據說有一幢老宅特別大,大火一直燒了三天三夜才熄滅,一幢老宅完全燒燬。
這個故事是我在澡下中學讀書時,聽汪家村的同學講的,具體是誰講的卻記不清,只記得是個男生,他在講這些時,帶着些吹噓,炫耀一地曾經有過不盡風光,又帶着些少年獨有的憤恨,這樣的風光被侵略者毀於一旦。
大姨家所在的東嶺,小姨家所在的上王坪,都是真正的山裡人家,記憶中有黃土夯成的房子,也有許多青磚砌成的房子,有些建造的特別氣派,特別講究,透着古樸帶着滄桑。
可見山裡人家生活還是比較富裕的,山裡資源確實豐富,有無所不能的毛竹,有各式各樣的木材,有應有盡有的野果,還有隨處可見、用途同樣廣泛的巨大麻石。
山裡人家也有大量農田,依山開墾,層層而上,稱爲梯田。有些細長,有些可能只有一小塊,山民戲稱“斗笠大的田”。數量卻也不少,共同構建了山裡人家的生活富足。
由於日照的原因,梯田是一般在向陽的山坡上,是山裡一道亮麗風景,層層疊疊,能佈滿整座山坡,蜿蜒幾道山樑,春季禾苗成綠,秋天稻浪翻滾。
山裡野豬最多,對莊稼的破壞力最強,連吃帶拱,常能毀掉一大片水稻。溪流之處,不時能見到水流驅動的竹筒,有規律的“梆梆”聲,正是爲了驅趕野豬。
梯田風景亮麗,但勞作卻相當辛苦,田塍爲徑,狹窄而又陡直,肩挑手扛的年代,每一顆秧苗,每一粒稻穀,都是沿着彎曲陡直的田塍,一步步的挑到田裡,又一步步的挑回家中。
到了十一二歲能夠下地插秧割稻的年紀,經常會到大姨或小姨家幫忙,這種辛苦記憶深刻。有些梯田還特別遠,要彎過幾道山樑,天剛矇矇亮就出發,帶着乾糧,在田裡將就午飯。
水牛力氣大,體型也大,略顯笨重,山路行走吃力,並不適合梯田耕作。黃牛相對氣力小一些,體型也較小,但是相對輕盈靈活,更適合山裡勞作。
因此山裡人家飼養的一般都是黃牛,不但可以用來稻田耕作,還能進深山穿老林,拖運毛竹或者木材。
水牛特別喜歡水,平原或者丘陵地帶的農村,一到夏天,池塘中總擠着幾頭水牛,全身浸泡水中,“卟哧卟哧”的打着響鼻,噴出片片水霧。
黃牛卻不喜歡水,而喜歡乾燥。健壯的黃牛,全身毛髮金黃,顯得特別豔麗。水牛毛髮黑色,一般都很稀少,裸露灰白堅硬的皮膚,常沾染一身泥漿,有時還沾染牛圈中牛糞。
山裡沒有湖泊江河,山民一般都是“旱鴨子”,很少有人會游泳。平原則多見游泳健將,比如父親就是個游泳高手。水牛與黃牛也有這個特點,一個浸在水裡也不會沉,一個遇水就逃。
小時候見到一次發大水,將“必鬆叔叔”困在對岸,父親牽着頭牛,趟過奔涌的洪水,讓他騎着牛過了河,解了他那一次的危難。
大姨家的東嶺和小姨家的上王坪,梯田有些差別。東嶺的更寬闊,漫延幾道山樑連接成一片,望得到頭卻望不到邊。上王坪的則更細長,分處幾處山谷,依山谷一直漫延而上,望得到邊卻望不到頭。
上王坪的梯田始於谷底的公路,沿着山谷經過了三個村莊,纔到上王坪,梯田一路相隨,不曾間斷。
一條砂石公路,是觀下通往縣城的唯一要道,從澡下開始,近二十公里一路陡坡,小時候常騎自行車沿這條路去小姨家,無比費力,離開公路,山路更加陡峭,許多地方太過陡峭,完全無法騎行,只能推着自行車上去。
公路旁有個村莊,名字叫“高澗”,它的得名,與村莊上一條高架的水渠有關,這條水渠修建自五十年代未六十年代初,那個大搞社會主義建設的熱火朝天年代,“愚公移山”式的興修水利,成爲舉世矚目的時代壯舉。
那時全國上下都在興修水利,大別山上著名的“紅旗渠”,就是那個年代建成。同一時代,奉新縣也修建了不少水利,小到溪流大到江河,都有建設。
我家南面小河中的堤壩,是這一時期建成。發源越山,流淌了二十多公里的河流,也在這一時期,建成了四級大壩,最頂端的觀下大壩,被當地人稱作“壩頭”。
配合大壩建起來的,還有發電站,四級大壩,分成四級電站,“壩頭”最宏偉,庫容量最大,發電站也最大,其它的按級稱作二級、三級、四級電站,獨它以修建不易,被稱作“老愚公電站”。
類似觀下的四級大壩和四級電站,處於另一山系的仰山,也建成了這樣的大壩和電站,規模比觀下的要小一些,數量也只有三級,最頂端的也被叫作了“老愚公電站”。
這些大壩和電站,現在依然穩固,依然在發揮作用。當時的作用就更大,既有效解決了農田灌溉問題,更是直接促成了全縣通電,做到這一點,在當時非常不容易。
那個年代,缺少現代化作業設備,修建大壩,完全依靠人力,肩挑手扛,人員從全縣抽調,自帶生活用品和勞動工具。“愚公移山”的標語,貼滿各個角落。
父母參與修建的就是觀下的大壩,動用全縣勞力,耗時數年才完成,可見多麼不容易。“壩頭”正面高大的壩體,用紅漆描繪出“愚公移山”四個鮮紅大字。
登臨越山之巔,站在那塊平整的“棺材石”上,迎着撲面的山風,遙遠的深谷中,能非常清晰的看到這四個大字,頑強的述說着一段偉大與艱辛。
大壩建成,同時建成了導流渠,依山勢蜿蜒,一路而下,過二級、三級,到四級而止。山中穿行,依山開鑿,遇田地河流阻隔,就建成水渠橫架過去。
水渠用得應該是混凝土,裡面是不是有鋼製結構就不知道了,包括支撐水渠的柱子,使用的材質都一樣。這麼多年過去,從來沒聽說過滲漏倒坍,依然完好無損,可見多麼堅固。
四級電站離澡下中學不遠,學校讀書時曾經去過,整個電站,從底部爬到頂端的導流渠,有四百級臺階,被電站人當成某種榮耀,只要有人來,都會作出說明詳細介紹。
導流渠的水,從頂端衝擊下來,帶動機械做功,將勢能轉化爲動能,再轉化爲電能,機器轟鳴,水勢咆哮,震耳欲聾,能給人以心靈深處的震撼。
水渠下穿過,感覺不到有多大,真正看到時,才知道水量有多大,水流無聲,看起來平緩,但看不透底,不知道有多深,常見水流翻轉,這是水流壓力太大才形成的。
從來沒見人到裡面游泳,也沒人敢到裡面游泳,監控電站入口處特別開闊,形成一個深潭,緩慢流動不見水花,卻給人深深的恐懼感,聽說常有人不小心掉入而被淹死。
類似“高澗”村頂上的水渠,還有幾處,高高架起,被稱爲澗,恰如其分。站在其下,只能感嘆自己的渺小,感嘆前人的偉大,這樣的工程,放在現在,也殊爲不易,或許不單是不易,而且再無法複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