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16

“你娘西皮的!保護個屁!”

我在我的帳子裡破口大罵, 他那個身體出戰,如何能讓我放心,一支流箭就可以要了他的小命!難道要我剛剛吃到嘴就守寡嗎?!他居然還能說得那麼平靜!

“混賬!”

我狠狠踹倒了椅子, 兩隻臂膀卻從後面將我抱上, 嘶啞的嗓音在我耳邊溫柔地響起:“奈奈, 相信我。”

我憤然轉身, 抓起來人的衣襟怒道:“你叫我怎麼相信你?你這身子骨我含在嘴裡都怕化了, 我怎麼能放心讓你上戰場?那是戰場啊,戰場!你只有兩萬兵馬,對方是二十萬!二十萬是什麼概念你知不知道, 一人一口唾沫都可以把你給淹死了!”

雲若只是微笑着,靜靜地看着我, 直看得我一點脾氣都沒有。我最後只能挫敗地抱住他, 我知道, 雲若固執起來是可以和一桌子將軍王爺叫板的,哪裡是我一聲吼就能改變……

“雲若, 不要去……”我不抱什麼希望地嘆息,“我去鞨國啦……”

“這不可能。”雲若的回答平淡而堅決,“奈奈,相信我,如果在這個領域我還什麼都做不了的話, 我沒有辦法心安理得地站在你身邊。”

“……”

“奈奈, 我知道你對我好, 但是……我也有我的堅持。”

雲若第一次說這種話。

“奈奈, 三年前你對我說, 每個人都有擅長和不擅長的領域,你說我只是蟄伏。這話讓我心動, 但我並不完全相信,只是你那樣看我,讓我覺得我如果放棄便是一種罪過。”

我想起來了,我說過那樣的話,但即使我那樣說了,或許我從內心還是將雲若看輕了。在內心深處,我還是覺得他很弱,是需要別人保護,需要我呵護的雛鳥,而不是可以展翅的鷹。

“我忍下來了,三年來你一直照顧我,保護我,支持我,你讓我覺得我或許真的可以做點什麼……”

雲若捧起我的臉,看着我,幽幽的目光中他慢慢傾過身子,脣上的柔軟告訴我雲若吻了我,這是他第一次主動吻我,很生澀的吻技,只是讓四片脣碰在了一起而已,但只因爲是他,這輕柔的接觸也變得活色生香。

“奈奈……”雲若的吻還停留在我的脣角,他說話時我能聞到他呼吸間特有的草藥香,我閉上了眼睛,靜靜享受着少有的恬靜,雲若的聲音像流水一般流入我的耳朵:“奈奈,我不是要獲得什麼,我只是希望證明,我真的可以留在你身邊……”

你何必證明呢,我愛你,你就有足夠的資格了……

雲若你看不透,但正因爲你這份看不透,所以你纔可愛。

極盡纏綿的一個晚上,雲若意外地主動,幾乎讓我以爲雲若明天是去送死,而不是去救人。

其實沒有差別吧……

多少次想幹脆將他弄壞,讓他無法隨軍出征,最後還是沒能捨得。

第二天天沒亮我就醒來了,凝視着雲若的睡顏,我希望時間能定格在這一刻,或許這一刻並不是最好的,卻永遠不會是最壞的。天亮時分,雲若就會離開我,而我不敢去想他什麼時候能回來。

是的,歷史上不缺少以少勝多的戰例,但是看着別人創造出的輝煌,和看着身邊人去創造輝煌完全是兩個心情。更何況,要以少勝多,天時地利人和缺一不可,而現在,雲若似乎一個都沒有。

在雲若醒來之前,我閉上了眼睛,放緩呼吸,我不想去送他,不然當着兩萬士兵的面做出什麼事來可要讓雲若爲難了。

天亮的時候,雲若醒來了,感覺到他的手撫摸我的臉頰,良久,在我脣上落下一個吻,這才起牀。

唏嗦的穿衣聲,片刻後,他似乎是回到了牀前,隨即我的眼簾就得到了他的輕吻,他輕輕地說:“奈奈,相信我,我一定會回來。”

不是不相信你,也不敢不相信你,只是……這種擔心根本沒有辦法控制,你不知道,曾經也有一個人這樣對我說過,可是他卻……

雲若出了帳子,我也起牀了,披着外套站在門口看着他遠去,我幾次都想追上去將他拉回來,只是理智還是佔了上風,只是默默地站着,呆呆地看着,下意識地尾隨。看着他騎在高頭大馬上立在大軍陣前,他說着什麼,眉目飛揚,神情灼灼,我靠在樹上不知道該做什麼感慨。

驚覺發現雲若似要轉頭看向這邊,不知道是不是我的目光太過直白了?我不及細想,連忙躲到了樹後面,我害怕如果和他的目光對上我會做出什麼奇怪的事。

“爲了我們所愛的人,我們要活着回來!”

我聽到雲若這麼高聲喊了一句,而下面的士兵也高叫道:“活着回來!活着回來!”

活着……

當我從樹後走出的時候,雲若已經離開了。不是第一次目送着心愛的人離去,只是這種揪心的痛卻還是無法避免。

“奈奈,相信我,我一定會回來!”

冰刀對我這樣說,他將我按在安全的隱蔽處,他提着槍衝出去了。

子彈織成的火幕中,我眼睜睜地看着他被撕成了碎片,而我蹲在角落不能動,不能出聲,我除了流淚卻什麼都不能做。那是我懂事之後第一次在任務需要之外流淚,即使是最殘酷的訓練也不能讓我落淚,那種肉體的痛卻遠遠比不上這種什麼都做不了、什麼都不能做的痛。

我不能衝出去,我甚至要往反方向跑,我要扔下有關冰刀的一切離開這裡,這是冰刀用性命給我的最後的機會,一個關於生存和自由的機會。

最想要自由的冰刀沒能離開,最不在意自由的我卻逍遙地活到現在,冰刀留給我的只有一個字:奈。

“你就叫楊奈吧,楊是我媽媽的姓,奈是我最喜歡的字,奈何,奈何……呵呵,奈奈,你還太小,你不懂。”

正如他說的,我真的不懂,奈何,奈何,如此無力悲傷的詞爲什麼他會喜歡。我只知道那是他給我的東西,所以我從沒有想過拒絕。

奈何,奈何……

我在衆人的注目下坐在帳子門口的大石頭上發呆,我現在能做的只有發呆,正如冰刀剛剛離去時那樣,我沒有辦法集中精力做任何事情,我不是那種可以一邊流淚一邊傻笑強裝陽光健氣少年的人,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冰刀說勉強自己容易變態,所以如非必要,我不會故意壓抑自己的情緒。

腦子裡浮現了很多事情,不單是雲若,還有冰刀,有這三十多年兩個世界的生活。

因爲身邊的人總是在不斷離去,所以我們這些殺手在很小的時候就學會了將感情鎖起來。

記得第一個離開我的是同批訓練的一個孩子,那人和我關係算得上不錯,一路上相互扶持,但在進行抗渴訓練的時候,他因爲重度脫水而休克,教官剖開他的胸膛做心臟按壓,人是活過來了,不過馬上又死了,被組織殺死的,因爲那之後的他已經沒有任何戰鬥力了,而組織不需要廢物。

這個孩子教會了我人生的第一課:冷情。

在這之後,無論身邊的人以何種方式死去都無法再牽動我的情緒,時常我會一邊吃着飯一邊聽着手下回報某某人死了,於是我“哦”一聲說一句這塊肉沒煮熟再問他任務進行得怎麼樣了。或許我有點做過頭了,但不可否認這樣沒心沒肺不會被任何感情牽動的冷靜的我是一個非常合適的輔助決策者,隊長的熱血可以讓隊伍團結,而我的冷血則可以在任何時候保證決策的理性。

這樣的生活一直持續到了冰刀進入我的生活。

冰刀很早就出現在我的生活裡,組織採用老帶小一對一的培養方式,八歲的時候冰刀成爲我的“輔導學長”,見面的第一天他問我叫什麼名字,我說我只有編號沒有名字,冰刀就說那你叫“楊奈”吧。

那時候還是小女孩的我還當他是“前輩”,不過當我成年之後,他就不再是我的前輩,而成了我的情人。其實冰刀也只比我大八歲,兩個人性格很合拍,又是搭檔,自然關係也十分親密,兩個人都有生理上的需要而精神上也不排斥,很自然而然地就在一起了。像我們這樣由培養配對到搭檔再到情人的組合非常多,零和亦也是如此。

冰刀沒有那些奇怪的特異功能,也沒有變態到傳奇的程度,但是讓一個十二歲出師各項訓練近乎滿分十三歲起就揹着□□滿世界亂跑着殺人而且從未失過手任何戰役毫無懸念他一定活到最後號稱“不死之刀”的人——做你的搭檔,你可以完全放心地將後背交給他。

說實話,在冰刀死之前我甚至沒想過冰刀會死在戰場上。我以爲冰刀會活到退役,然後在組織裡當一個被學員奉若神明的教官,而我,呵呵,如果僥倖不死的話,留下來和他作夫妻檔也不錯。

我笑着對他說我們以後老掉牙的時候會不會被組織趕出去的時候,他望着窗外的月亮說:不會有這麼一天。

果然沒有這麼一天。

冰刀要走,要逃,要擺脫這種生活,並非他厭惡了血腥,他只是不想被人控制。

我不明白,問他爲什麼。

其實我不覺得組織的生活有什麼不好,人生苦長,活夠了就行了,而我從我覺得我已經活夠了。

冰刀回答我:奈奈,你終究是個女人,不明白男人的心思。

是的,我不明白,我不明白爲什麼你寧願選擇玉石俱焚也不願選擇與我相守,爲什麼寧願選擇讓我看你去死卻不讓我與你同生共死……我不明白的事情很多,當時沒有明白,事情過後我更不想去明白。

“先知”曾說過我三十二歲的時候會離開這個世界,我以爲是死亡,倒沒想過是惡俗的穿越,所以那時候飛身去救楊天的時候我覺得很無所謂,因爲我牢牢記着那年我三十二歲了,是該離開的時候了。

看到雲若的時候,我就想,這是一個需要被保護起來的玻璃人,我同情他,憐惜他,進而喜歡他,到現在可能是愛上他。我想把他護在我的羽翼下,因爲我不想再看到有誰從我身邊走開再也不會來。

可是雲若還是離開了,雖然我現在不確定他是否還能回來。

我沒有阻止雲若,因爲他心裡除了生存還有更多更高級的東西,比如尊嚴、驕傲、名譽,或者其它什麼。將這樣的雲若困起來,就像將鳥的翎羽拔掉一樣。

“奈奈。”

聽到有人叫我,我擡頭看去,發現是閔翌,他腦袋上的大太陽晃得我睜不開眼。

“午時已過了。”閔翌說,“吃午飯吧。”

看,閔翌多鎮定,哪像我,一點情緒都藏不住。

我歪歪頭,站起來,腳一麻,又跌坐了回去,一屁股砸在大石頭上,痛得我臉都扭一塊了。

“會作鬼臉,那就是沒事了吧。”閔翌淡淡地說,我第一次發現他居然比我還冷血!

閔翌對我伸出手,寬厚的手掌在陽光下竟是金色的,我看着那隻手有點發愣,就聽閔翌說:“起來吧。雲若說過,他一定會回來。你等着就好了。”

等着……

或許閔翌說的沒錯,很多時候真的是關心則亂,事關雲若,我的灑脫也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