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天教主冰涼的手心感受着朱華炙熱的溫度。他竟愣住了,許久,心裡泛上一股說不清的滋味兒。
一千多年了,他似乎已經忘記了被人握住手心的那種感覺。
太多的情緒突然闖入久閉的心扉,他用力地掙開,卻再一次被死死抓住。
朱華睜着因發熱而異常晶亮的眼睛,盯着他,終於默默地鬆開了手。
通天教主斂容道:“你安心休息吧,我讓水火童子在隔壁屋子候着,有事你叫他。”
朱華懸空的手垂了下來,抓住了被子,點了點頭。
通天教主問:“你想吃什麼?”
朱華道:“……我不餓。”
通天教主沉吟片刻,道:“受了風寒,還是吃些熱乎東西發發汗吧。我讓水火童子給你煮碗麪”
朱華又點了點頭。
通天教主駐足了一會兒,便轉身離去,正欲邁出門檻,只聽身後朱華問:“師尊,我孃親去哪兒了,什麼時候回來?”
緘默片刻,通天教主沒有回頭,淡淡道:“或許過些時日,她就回來了。”
通天教主推門出去,將門扉在身後合好,走到小院中。水火童子迎面趕來,通天教主吩咐他去煮麪。
水火童子煮好了面端來時,通天教主還坐在院中銀杏樹下,端詳着自己的手掌。
水火童子道:“教主,你若不回房休息,就進去坐着。幹嘛在屋外凍着?”
通天教主將手掌虛握成拳,扣在膝頭,低聲道:“心裡有點亂。”
水火童子揶揄道:“這可不像教主雷厲風行的作風。”
通天教主道:“我小時候,有一回生辰時師父給我煮了碗長壽麪。他跟我說,如果我將來想長命百歲,就不要感情用事。”
水火童子朝他走了過去。
通天教主一笑道:“他還說我手心的生命線不夠長,所以每年我的生辰他都煮長壽麪給我吃。我師兄元始就吃不到師父親手煮的面,師父每年只給他五個紅皮雞蛋。”
此時通天教主起身抖了抖身上沾的銀杏葉,道:“面給我吧。”
他端着面走進屋,道:“朱華,面煮好了。”
朱華撐着身子靠坐在牀頭。通天教主斂服坐在牀邊,把碗筷遞給他。
朱華伸出手要接,通天教主看了他微微顫抖的手腕一眼,道:“算了,別灑了。”
他挑起一綹面,輕輕吹了吹,遞到朱華嘴邊。
朱華看了看通天教主,又垂眸看着面,伸過頭吸溜吸溜吃了進去。
通天教主道:“我沒讓水火童子放太多鹽和辣椒,你可能覺得太淡了吧?等你病好了,師尊帶你去山下的大館子裡吃好的。”
他說着又夾起面送到朱華嘴邊。
朱華也不吭聲,埋頭又吃了進去。
通天教主餵了他一會兒,突然見着朱華低垂的臉上有淚水落在被子上。
通天教主放下了碗,問:“朱華,怎麼哭了?”
朱華擡手抹了一把,道:“沒有。”
通天教主低頭看了看麪湯碗,放在一旁桌上,伸手按着他的肩膀,“朱華,怎麼突然哭了?心裡有什麼事,說給師尊聽聽,好嗎?”
朱華又緘默了許久,突然哽咽道:“……我一直很想要一個像師尊一樣的爹爹。我被人欺負時他會保護我,我生病時他會在牀邊陪我……可是,”朱華擡起頭,滿眼是淚地凝視着通天教主,“可是,我的爹爹,他,不要我。”
屋內一直靜觀的白狐主和朱卯熊正突然毫無預兆地看到了朱華一貫堅強冷酷後脆弱的一面,既心酸,又有些偷窺了別人隱私的愧疚和尷尬。
通天教主驀然覺得心中有什麼東西在碎裂。他很想一把將這個孩子摟進懷中,不計一切後果。
封神一戰後,他的弟子全部喪命。一千年來,讓他近乎崩潰的並不是孤獨和受辱。
而是愧疚。
若不是他這個師父意氣用事,又怎會斷送徒弟們的性命!
一向好強的通天教主從未對別人說過,他是愧疚啊!是悔恨啊!他有什麼資格再收弟子?他有什麼資格快樂?他孤寂、病弱、受人唾棄,才能減輕他的愧疚,才能讓他心裡好受!
可是,如今,他好想要這個孩子。就像,垂死的人想要抓住一根稻草。
鴻鈞老祖說過,不要感情用事。通天教主想起了,輕輕一笑,又忘掉。
他安詳地注視着朱華的雙眼,寧靜地說:“朱華,你爹不要你,師尊要。不管什麼時候,碧遊宮都是你的家。”
通天教主的話讓白狐主等人都愣住了。通天教主一向言辭謹慎,每一句話都極有分寸。卻沒想到原來他也會說出這樣率直縱容的話來。
朱華也愣住了,但他幾乎也是同時,撲進通天教主的懷中,悶聲哭起來。
通天教主什麼都沒有再說。
朱華看不到,但是白狐主他們都能看到,道人臉上溫柔的神情。
白雲蒼狗一晃百餘年。其間熊正屢次勸白狐主不要再看下去,卻被他斷然拒絕。他彷彿已深陷其中,貪婪地蒐集着朱華的一切,嫉妒地提防着通天道人。所幸虛境中的百年也不過現實的一個夜晚。
百年之中,朱華起先還屢屢追問過通天教主朱晶的歸期,都被他敷衍而過。後來漸漸朱華也不再問了,隨着長大,他已明白自己的母親,再也不會回來了。
通天教主的藏書閣有很多典籍,百年來被朱華一一翻閱。通天教主還親授朱華武功,爲他修出一套矛法。
這日清晨,朱華練完功就往通天教主的寢宮跑。他撩開紗簾進去,通天教主正坐在牀上看書。望見他,便釋卷而笑。
“師尊,你身子好些了嗎?”朱華隨手扯開衣襟,坐倒在牀邊。
“好多了。”通天教主拾起把摺扇,爲朱華徐徐搖着。
朱華湊上前,趴在他腿上,“胃還疼嗎?我給你揉揉?”
通天教主聽了這話,心裡有些癢癢的。朱華說完便把手往薄衾裡伸,通天教主這纔回過神來,連忙道:“不必了朱華。你陪我出去走走吧。”
“去叫水火童子替我梳頭。”通天教主道。
朱華蹭到他身後,笑道:“有我在,叫水火童子作甚。”他抓起篦子,認真梳起來。
朱華不常做這些,到底是手重。通天教主的頭髮被他梳弄的有些疼,卻也沒有抱怨一句。朱華把他的長髮編成辮子,送到他肩頭,問:“師尊,你看怎樣?”
通天教主側頭端詳着,微笑道:“挺好。”
仲夏的清晨,空氣溼潤而清新。通天教主裡面穿了條白綢長衫,外面罩了件草綠色的深衣。這件深衣是朱華第一次下山時,從洛陽城裡的成衣店給他買回來的。通天教主時常穿着,洗得也勤,如今變得十分熨帖。
後山野草茂盛,幾乎遮蔽了小路。通天教主一路走過去,衣襬布履都被露水沾溼。朱華見狀,跑到前面,替他把小路兩旁蔓草上的露珠都踢掉。
兩人到了紫芝崖,通天教主佇立在懸崖上,眺望着遠處與天際交融的黃河。
朱華坐在他身後的岩石上,撥弄着腳邊的蒿草。很多時候,他都不知道他這個師尊心裡在想什麼。通天教主對他來說,雖如父親般親近,但也同時琢磨不透。
“朱華……”通天教主道。
“怎麼了師尊?”朱華擡頭問。
“算了。”通天教主又輕聲道。
朱華站起身走到他旁邊,“師尊,我們回去吧。這裡風大。”
說話時,風突然更疾了,眨眼間金光四射,異香嫋嫋,一駕七香車從祥雲中翩然而至。車駕上端坐着一手提竹籃的仙姑。
仙姑下了車,朝通天教主打了個稽首,奉上竹籃道:“師父,這是王母娘娘託我給師尊送來的仙果。”
通天教主凝望着仙姑清秀的容顏,淡淡道:“有勞鬥母元君了。還請替貧道向娘娘道謝。”
這仙姑正是昔日的金靈聖母,姜子牙封神時將她封爲鬥母元君。
金靈聖母和藹道:“娘娘還讓問,明年三月三的蟠桃會,師父來不來。娘娘甚是想念您。”
通天教主道:“我這荒野老兒,就不用去了吧。”
金靈聖母道:“師父不要妄自菲薄啊。徒兒先告辭了。”
通天教主沒料到她這麼快便要走,忙上前一步,頓了頓,微顫道:“鬥母元君,你在天庭……過的好麼?”
金靈聖母似是一怔,詫異道:“很好。”
通天教主徒然動了動脣,才嘆道:“那就好。”
金靈聖母嫣然一笑:“師父,徒兒告辭了。”她說完又坐上七香車,頭也不回地飛離了紫芝崖。
通天教主拎着籃子,孤零零地站在崖上,風吹得他的衣服亂晃,如同掛在一副衣架子上。
朱華沉默了好久,才問:“師尊,你不是說……你的徒弟都已過世了麼。”
通天教主一直注視着金靈聖母車駕遠去的方向,淡淡道:“是啊。”
朱華沒有再追問,走上前拉了拉通天教主的衣袖:“師尊,你冷不冷?我們回去吧。”
“回去吧。”通天教主依舊漠然道。
回了碧遊宮,通天教主讓水火童子去叫相柳來。朱華聽了便回了自己房間。通天教主心情煩悶時從來不說出來,只會叫相柳給他送酒,把自己在房間裡關個三兩天,之後總要大病一場。每每看到通天教主這般作踐自己,朱華心裡都會格外煩躁。
相柳又端了一壺溫好的酒走進來,通天教主正靠坐在六七罈空酒罈前發呆。相柳笑嘻嘻道:“教主,您今兒個可真是喝高了。”
“倒酒。”通天教主道。
相柳倒了碗酒,貼上通天教主胸前,勾起嘴角諂笑,“教主,那小蛟你養了一百年了,還不下手?別把自己憋壞了!”
通天教主一愣,隨即滿面通紅,一把推開他,“胡言!”
“朱華是我的門人罷了。”
“教主,你何必不承認。愛一個人又沒什麼不好說的,難道你忌諱他是男人?”
“不……”
“那你好歹表白一下心跡,讓小蛟知道一下。沒準他也同意,你們做一對神仙眷侶不是很好?”
“你以爲朱華和你一樣?”
“我怎麼了?”
“你……”通天教主抓住相柳亂摸的手,把他從身上拎下去,“……的手能不在別人身上亂摸麼?”
相柳滿不在乎,端然道:“還是抓住機會的好,將來的事誰又說的準呢?想我主人共工,那麼厲害一人,說死就死了,可憐我都沒佔到他多少便宜。”
通天教主瞥了瞥他,默了一會兒,嘆道:“你又何必把自己說的那麼玩世不恭。我知道共工一去,你心裡也不好受。”
相柳道:“所以才說要抓住機會,先‘吃’了再說,管他明日如何!”
通天教主搖了搖頭,抱着酒罈子兀自喝起來。
白狐主跟着朱華回了他的房間。熊正勸道:“白狐主,我們這麼跟下去也不是辦法,我看不如帶着山河社稷圖去碧遊宮,看看通天教主能不能解。”
白狐主猛一回身,“難道我解不了?”
熊正忙道:“白狐主莫要惱,在下不是那個意思……”
白狐主又恢復了一貫心高氣傲的神色,“你等着看好了。”
白狐主獨自隨朱華進了房間,朱卯在身後拉住熊正,道:“熊兄,白狐主的脾氣你又不是不知道,別在他面前說通天教主的能耐。”
熊正道:“看了一百年了,我實在覺得通天教主沒什麼不是的地方。主公他爲何那般厭惡他?這些年兩人如此親近,誰想到五百年後冷淡疏遠成那樣?通天教主那心裡得是什麼滋味?說句心裡話,我若是通天教主,就主公那態度,我絕對忍不了。”
朱卯嗔道:“熊兄,你怎能怪主公,他不是沒道理的人,定是通天教主對不住他。再者說,那通天教主是神仙,和咱們終歸不是一路,你與其同情他,還不如多搔搔白狐主的癢處。白狐主纔是咱們一夥的。”
熊正嘆道:“我看白狐主自己都快陷進圖裡去了。”
如此過了兩日。是夜,東風習習,烏雲遮了明月。朱華竟難得的沒有早睡,反而走向了通天教主的寢宮。
白狐主一步不落的跟着,熊正瞅着他嘆了口氣,拽上朱卯也跟隨上去。
沒有月光,碧遊宮背後的雲臺山一片幽暗。唯有通天教主的寢宮亮着燈。朱華推開門走了進去。
通天教主靠坐在窗棱上,一隻手按在胃上,一隻手端着黑陶酒盞喝酒。
朱華忍無可忍,一把奪過酒盞,道:“師尊,你不要總是這樣!”
通天教主恍惚地打量着他,許久才問:“是朱華?”
朱華喟然一嘆:“你的胃疼不疼?”
通天教主慢慢搖頭。
朱華道:“現在不疼,明日一定又要疼的下不了牀。你難道不知道相柳的酒有毒?長痛不如短痛,別再喝了。”
通天教主灑然一笑:“長痛不如短痛啊,說得好,朱華。”
有風從窗口灌入,吹動青銅燭臺上的燭火,颯颯作響。
通天教主定定望着朱華,道:“有件事,我一直想問你。”
朱華困惑道:“師尊儘管問便是。”
通天教主卻忽然不說話了,只是默默地看着朱華。
“師尊,你要問什麼?”朱華道,“坐下說,窗口冷。”他伸手去扶通天教主,卻不料竟被他一把拉過去。
“朱華,我問你。”通天教主突然又重新開口。
那距離近的,朱華能清晰地嗅到他身上的酒氣。
“我問你……”通天教主的氣息粗重起來,“你願意,一直留在碧遊宮嗎?”
朱華怔道:“師尊爲何這麼問,弟子當然願意。”
通天教主的目光驀然銳利逼人,他問:“不是留在碧遊宮,是留在我身邊。你願意永遠陪在我身邊嗎?”
朱華的腦袋突然一片空白。
他喃喃道:“留在師尊身邊……做什麼?”
通天教主的幽黑的瞳深不見底,輕輕道:“……做什麼都好,只要你陪在我身邊。朱華,我對你……是那種男女之間的感情……”
朱華渾身的皮都緊了,一把將通天教主推開,撞到牆上。
他大聲叫道:“師尊你瘋了!你瘋了嗎?你喝醉了,說的都是醉話!”
通天教主問:“朱華,這一百年來,我對你好不好?”
朱華顫抖道:“很好……”
通天教主道:“那你爲何要拒絕我?”
朱華咬着牙,握拳吼道:“你對我好我就要答應你這種莫名其妙的要求嗎?我一直把你當父親一樣尊敬,可原來你、你心裡一直是這種骯髒的念頭!你這個騙子……騙子!僞君子!瘋子!”
通天教主的目光黯淡了,他低聲道:“天總不隨人意。”
他擡起右臂,手中突然青芒一閃,一柄三尺七寸的長劍已橫握在手。
“朱華,與其讓你離開,不如我殺了你。”通天教主擡眸清冷道。
朱華萬沒料到道人竟如此偏執,扭頭就往門口跑。通天教主揮出一道掌風,雕花朱門啪的一聲巨響,緊緊關閉在朱華面前。
身後強大的氣流衝來,朱華忙旋身躲過,朱門卻被青萍劍斬斷。朱華雖萬分驚懼,卻並沒有喪失理智,他瞅準機會從斷裂的大門中逃了出去。
朱華沿着長廊拼命逃竄,耳後傳來通天教主衣袂憑風的獵獵作響。
夜空無月,漆黑一片。
朱華腳下一崴,滾倒在地。通天教主身影已至,青芒萬丈的寶劍高高舉起——
朱華厲聲慘叫,霎時間長廊扭曲,地面塌陷,一切都消失殆盡。
朱卯與熊正站在一片血紅色的天地間,無措地看着抱頭慘叫的朱華。
白狐主徒勞地一把一把去抱他,每一次都只能穿過他的身體而已。
“老七、老七、老七……”白狐主瘋了一般重複着。
熊正一步上前,對着白狐主的後脖子劈下一掌。剎那間血紅色盡褪,朱華也消失不見。
三人出了山河社稷圖,正是月懸中天。白狐主昏倒在地。
熊正匆匆捲起圖,對朱卯道:“你照看好白狐主,我去碧遊宮找通天教主。”
言罷化作一股黑風,朝北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