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重天上依舊一片黑暗寂靜, 遠離塵世煙火。通天教主抱着赤紅蛟龍走進了籠罩在幽幽紫芒中的紫霄宮。
身邊的紫衣小童們照舊忙忙碌碌,沒有人多看通天教主一眼。
通天教主徑自走過一條長長的黑曜石廊,在一扇高聳緊閉的饕餮紋青銅門前單膝跪下。蛟龍無知無覺地蜷在他腳邊, 離開了通天教主的懷抱, 朱華的魂魄又開始破碎, 在幽暗的光線中飄灑着金色塵埃般的碎片。
銅門很快被一紫衣小童打開, 他朝通天教主深深一躬, 道:“道祖在裡面等候教主。”
通天教主再次抱起蛟龍,走入了青銅門裡。
青銅門內陽光明媚,鳥語啁啾。鱗次櫛比的樓閣水榭遠遠近近, 亦真亦幻。紫色的蝴蝶在蜿蜒的長廊中翩然飛舞,異香縈繞。幾折回廊盡頭亭中, 一人倚靠在碧玉闌干上, 一頭冰蠶絲般的長髮垂落腳邊, 低頭靜觀碧水中錦鯉翕忽往來。
通天教主走到亭前,喚道:“師父!”
紫袍道人回過身, 肩頭翕張翅膀的紫蝶受驚飛起。他了然微笑道:“徒兒,你我數年未見了,爲師一直都惦記着你。”
他看着通天教主懷中蛟龍,斂容道:“徒兒是爲了這蛟精而來吧。”
以往通天教主見到鴻鈞老祖,總要和他歡喜地敘上許多舊事, 可如今他的心思都在即將魂飛魄散的朱華身上了。
通天教主沉聲道:“他似遭受一股強烈力量的衝擊, 三魂七魄破碎將散。我試過穩住他魂魄, 但不知何故不成。他受到的絕非一般的衝擊, 這裡面恐怕有蹊蹺, 我沒辦法保住他……”
鴻鈞老祖聽了這些話,心中不由暗驚通天教主的敏銳。他面露覆雜之色, 但隨即從容道:“或許這是天意。”
“我不信天意。”通天教主的聲音雖幾近嘶啞,卻讓人無法忽視其中的堅定。
鴻鈞老祖看着他悲哀欲絕卻極力鎮靜的面容,心中滑過一絲不忍。然而他很快又勾起嘴角道:“你若非要救他,也不是沒有法子。”
鴻鈞老祖喜歡賣關子,只是通天教主今次委實沒這個心情應對,目中露出壓抑不住的急切。
鴻鈞老祖一直觀察着他神色,又道:“在西方有一個化龍池,其內的水可使龍族涅槃重生。一百年前西海龍王三太子護送金蟬子西天取經,便是在這化龍池中涅槃爲八部天龍廣力菩薩。這蛟精也算半條龍,你將水取來,我便有法子固住他的魂魄。”
通天教主面色稍緩,立即道:“好,我去取。”
鴻鈞老祖卻又道:“徒兒且慢,有些話爲師還要先交代你。”
“師父請講。”
“將魂魄的碎片重新拼湊起,他重生後不會像正常人那般完美。這蛟精將就此脫出紅塵,前事盡忘,當真是一次涅槃新生。”
“這條蛟精以後會忘了你,你還要救他麼?”鴻鈞老祖緩緩地問。
他會忘了我……
通天教主的面容一下子僵硬,他張了張口,卻如鯁在喉。許久,他才艱難地說:“不可能……”
鴻鈞老祖沒有回答,紫琉璃般的眼眸清冽地注視通天教主。
看着師父如此認真的表情,通天教主便明白,若要救活朱華,他喪失記憶這一點註定不可避免。世間的道理便是有取必有舍,而這舍纔是最難的。
朱華那晚的話,一字一句,都還縈繞在他耳邊:
“過去在一起住的日子是我最開心的時候……”
“我一直都想回碧遊宮,想和你在一起……”
“在這個世上,你是我最掛心的人。”
“打完這一仗,我就回碧遊宮。以後我們一起過日子,好麼?”
朱華,不是說好以後我們一起好好過日子麼。通天教主緊緊摟着懷中無聲無息的朱華,心臟宛如被利刃一刀一刀切割,痛到極致反而感到麻木。
好不容易我們才走到這一步,好不容易可以一起生活了……
可是你卻要把這一切都忘掉了,就像一切從沒發生過,就像我這個人從來沒有出現在你的生活中……
以後通天教主這個名字在你耳中就是一個陌生人。你再也不會厭惡他,也再也不會懷念他。
對通天教主來說,世上還有什麼能比這更殘忍麼?
通天教主凝視着朱華,強忍着心中的悲痛,緊緊抿住乾燥蒼白的雙脣,連嘆息都被他壓抑在胸中。
即使你拒絕,我也要救你。就算不能相守,我也想看到你好好活着。你一定會罵師尊固執,可我就是固執。
通天教主閉上雙目,心意已定。
鴻鈞老祖看着通天教主絕望痛苦的情,依舊不動聲色。在他心中,儘早斬斷朱華與通天教主的感情纔好。
這樣對通天教主最好,這樣他將來纔不會痛苦。
通天教主將朱華輕輕放在地上,起身,目光痛苦卻決然。
“請師父救他,我這就去取化龍池水。”他聲音不高,卻讓鴻鈞老祖被每個字所包含的沉重與痛苦震懾。
通天教主言罷便駕雲而去,竟頭也未回。
通天教主來到西方,處處鳥語花香,仙樂嫋嫋。一路走來,水畔石間五色蓮花盛開,寶光燦爛。不遠處一條瀑布飛湍而下,如山崖間懸掛了晶瑩珠簾。瀑布落入一泓清池,池中蓮花清幽,池岸奇石參差。
待童子通報,通天教主走近,但見池邊青石的蒲團上盤膝坐着一道人。道人黃麪皮,頭挽抓,慈眉善目。他身旁還立着另一個道人,面黃身瘦,挽雙抓髻,髻上戴兩枝花,目露精光。此二人正是西方接引道人與準提道人。
兩千年前,西方教爲了分東土氣運,在通天教主佈下誅仙陣、萬仙陣之時,來到東土助姜子牙破陣,且收了截教不少門人,渡到他西方。
雖說兩千年過去,滄海桑田,世事皆變,但這夙怨卻還梗在心中。
“通天道友今幸至此,實三生有幸。”接引道人率先道。
三人廝見完畢,通天教主道:“嘗聞西方教物華天寶,人傑地靈。貧道門下有一蛟,如今遭難,望乞貴教化龍池水,以救無辜。”
接引道人道:“芸芸衆生,沉浮於世,吾多憐憫。準提師弟,你取了池水付於通天道友。”
通天教主面無波瀾,心中有數。他自知西方道人不會這般乾脆,須臾定有後話。
果不其然,只聞接引身旁準提道人道:“師兄且慢!這通天教主當年誅仙陣時曾打傷我足下金蓮座,我尋遍三界也找不到合適的蓮花可以修繕。他做過這等無禮之事,如今卻又要討化龍池水,我們就這麼給了他,未免讓天下人小瞧了我西方教。”
無禮?通天教主冷笑,若說無禮,還有誰比得過準提道人。
接引道人道:“師弟,不可妄言。封神一事已經過去,這仇你也該放下了。”
“師兄放得下,愚弟放不下!通天教主不給我個交代,我斷不會把化龍池水交與他!”準提又道。
接引道人慍道:“師弟,你莫要胡攪蠻纏。”
準提道人道:“師兄的大慈大悲我學不來!”
通天教主對一對虛僞的師兄弟滿心厭惡,實在不願再給他們這一場戲作觀衆。他斷然道:“準提道人,我若賠上你的金蓮座,便可了此恩怨?”
準提瞅着通天教主挺拔的身姿,冷峻的雙眼,突然憶起了兩千年前這人也是這般模樣,孤身一人對抗三大教主的圍攻,即使面臨絕境,也從未低頭。他們雖與他針鋒相對,卻也暗暗欽佩他孤傲決絕的風骨,只是任誰都不會開口承認這一點,任誰也都不願再提這以多欺少的尷尬一戰。
只是這次通天教主既來了,自然不能讓他輕易回去。斬草需除根,兩千年前他們雖不擇手段滅了截教,但他師兄接引依舊不能安心。
於是準提道人道:“事關我西方教尊嚴榮辱,豈是因這區區一個蓮座?不過通天教主既開了這口,我也不願做那小氣人。你若能賠我這蓮座,我立刻將化龍池水雙手奉上!”
“說吧,你要我如何賠。”通天教主心道這次想必不能全身而退,瞥着不動聲色的接引道人和麪露精光的準提道人,便單刀直入問。
準提道人道:“我這金蓮座是生於混沌時的靈物,世俗的蓮花皆不能修復。若是能得通天教主三朵蓮花,修復這蓮座就不在話下了。”
準提話音剛落,只見通天教主目光一沉,渾身劍氣大張,竟逼得準提道人不由後退了一步。
“你這是要我的頂上三花?”通天教主冷笑道,“素聞西方道人無慾無嗔,卻原來名不副實。準提,你倒真貪心。”
被通天教主周圍強大的劍氣所懾,準提道人心裡雖怒罵他是強弩之末,卻也不敢反脣相譏。
“不知通天教主舍不捨得?”話說破了,準提道人面容反倒和善了,只是更讓人覺得陰險。
通天教主斂起周身劍氣,氣質沉靜下來。那雙深黑的眼眸又恢復了暗夜般的幽靜。
他修道本就不是爲了與天齊壽。只要他認爲值得,捨去頂上三花何妨,捨去這條性命又何妨。
而爲了朱華,他認爲這些都值得。
“修道並非爲了成仙,成仙不過是追求心中之道的過程中一個驗證罷了。沒什麼捨不得的,頂上三花我給你。”
通天教主雙手捻出上清訣,霎時間,他頭頂的百會穴發出萬丈金光。玄袍翩然的通天教主籠罩在這燦爛耀眼的光華中。
鉛花、銀花和金花相繼自這璀璨的光芒中飛旋而出,飄到準提道人面前。
三朵蓮花晶瑩剔透,宛若處子般純淨。一時間,準提道人竟不敢用手去碰觸。
頂上三花如此純潔無暇,足以顯見通天教主雖沉浮紅塵多年,卻仍不變質的道心。愛憎分明,正是通天教主所追求的道的體現。而他竟聽信了接引的話,以爲通天教主迷上了一隻妖精,道心蒙塵,欲墮魔道。是故他才願替接引出面扮黑臉,心安理得地討通天教主的頂上三花。
可此刻他突然覺得有些後怕,因爲顯然,這樣強奪得道上仙的頂上三花,是一樁不可原諒的罪孽。
接引小心翼翼地伸手,將三花合於掌心,攏入袖中。
通天教主的光華一瞬間黯淡了。
準提將化龍池中的清水盛於金鉢中,雙手端給通天教主。
將象徵仙人尊嚴的頂上三花作爲腳下蓮座來踐踏,本是一種極大的侮辱。然而通天教主的處之淡然讓準提原本憋了滿腹的譏諷一句也說不出來,他甚至感到一絲畏懼。
通天教主說的沒錯,三花聚頂,五氣朝元,並不代表着離大道就近了。與其如他所說是驗證,更不如說是一種考驗——擁有了超越凡人的力量,修道者是否還能繼續遵從道心?
望着通天教主頎長挺拔的背影,準提感到經過今日,他離道近了,他們卻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