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楹之室內, 朱華靜靜躺在繁複的咒符中,四周點着白蠟。
他渾身如燃燒一般炙熱,彷彿五臟六腑都要融化。有人不斷將清涼的水灑在他身上, 漸漸地, 他感到四肢可以動彈, 臟腑也不再炙熱痛苦。
有人將清涼的水送入他口中, 他便迫不及待地嚥下, 一股清涼之意從頭一直貫通腳底。
共工臺洞穴深處震驚的一幕還宛若眼前,他掙扎着睜開眼睛。首先看到的,是眼前一個金鉢, 想必剛纔灑飲的水便是盛在這金鉢中。
鴻鈞老祖一邊行術法,一邊將化龍池水灑在朱華的經脈上。繼而又給朱華飲下一部分, 便見他悠悠轉醒。
“你是誰?”朱華雖然虛弱不堪, 卻迫不及待地問
“貧道道號鴻鈞。”鴻鈞老祖放下金鉢, 回答他。
朱華聽到鴻鈞的名號,一下子清醒了許多, “仙君,是你救了我?”他轉念一想,又連忙問:“通天教主在這裡麼?”
與自己毫無交情鴻鈞老祖不會無緣無故救他,想必和通天教主有關係。
朱華的思路還是十分清晰的。
鴻鈞笑了笑,卻不回答。
朱華困惑, 正要再問, 卻見鴻鈞老祖將手指輕輕點在他的眉心。
突然間, 一股鑽心之痛襲來, 朱華只覺一股滾燙的熱流衝進他的腦仁, 驀地腦中就一片空白,他用力回想前一幕, 卻頭痛欲裂。漸漸他原本靈活的眼神呆滯起來。
“你要見通天教主麼?”鴻鈞問。
“……通天教主……是誰?”朱華喃喃道。
鴻鈞老祖形狀優美的脣畔露出滿意的微笑。但他並未就此罷休,纖長的手指在朱華的眉心畫出一個硃紅色的咒印。
“將來,你要爲我做一件事。”鴻鈞老祖悠然道。
“什麼事……”朱華緩緩眨了眨眼睛。
“到時候你就知道了。”鴻鈞老祖將手心按在朱華眉心的咒印上,只見他手心下紫芒一閃,再挪開時,那硃紅色的咒印已消失不見。
通天教主站在黑曜石長廊中,默默地凝望着明媚的陽光下光整如鏡的池水。
此時人間應當已入夜了吧,可這三十三重天上的紫霄宮卻永遠陽光燦爛。池水如鏡面般平整,連一絲風吹起的波痕都沒有。
並不是說這樣的景緻不好,只是太缺乏變化,讓人有種失真感。
鴻鈞老祖爲何要將紫霄宮搬到三十三重天,這裡單憑法術營造出的四季如春的氣候,永遠沒有盡頭的亭臺樓閣,真的就比人間更讓他留戀麼?
誰又能看透這個人的心呢。
通天教主心不在焉地望着景緻胡亂想着,現在他的整顆心都懸在朱華身上。朱華醒不過來,他會痛苦萬分;朱華醒過來,他同樣也會痛苦萬分。
鴻鈞老祖走過來,望着通天教主孤獨的背影,一向淡漠的心彷彿被小針刺了一下。
但是縱然如此,該說的話該做的事他也絕不會遲疑。
“他的魂魄已經復原,再過幾日便會醒來。你之後打算怎麼辦?”鴻鈞老祖問。
通天教主從沉思中驚醒,轉過身,恭敬地站立。
“請師父教誨。”通天教主知道鴻鈞如此問,想必是有話要說。
“你爲了蛟精,不惜捨去頂上三花,可見你對他的情誼。但如今他前事盡忘,徒兒你卻要獨自記着,這未免太過殘酷。”鴻鈞老祖道。
通天教主心裡咯噔一下,面色變了。
“爲師思慮許久,認爲不如也消去你的記憶,從此你與蛟精誰也不用惦記誰,纔是最好的結果。”
“師父!”通天教主遽然一撩衣襬,單膝跪地。
鴻鈞失笑道:“徒兒,你這是做什麼?”
“師父若要消除我的記憶,不若殺了我。”通天教主似有些怒氣。
鴻鈞老祖紫琉璃般的眼珠裡也流出了些情緒,嘆道:“徒兒,爲師也是爲了你好。師父眼看着你從小長大,修成三花聚頂,大羅金仙之體,可你爲了這蛟精就這麼把頂上三花拱手送人,你知道我心裡是什麼滋味?這蛟精就是你的心魔,你任由心魔糾纏,就不可能再修成大羅金仙之體。你只有忘了他,從此心無旁騖一心修行,才能重新證道啊。”
“徒兒就一句話,與其忘了他,我寧可死。”通天教主毫不遲疑道。
“你總是如此固執!”鴻鈞老祖拂袖叱道。
通天教主不說話,也不起身。鴻鈞老祖須臾又嘆息道:“你不願就算了。跪着幹什麼?起來。”
通天教主立起身,重新恭敬地站在鴻鈞面前。
鴻鈞道:“你不肯聽我的,我也勉強不了你。但有一件事,你必須答應我。”
通天教主道:“請師父教誨。”
“今後你若再見到蛟精,絕不可把你們之間的往事告訴他,”鴻鈞道,“不要和他再有瓜葛,這也是爲了他好。”
這要求簡直是往通天教主血淋淋的傷口上抹鹽。他若答應,從今以後,千言萬語也只能他一個人憋在心裡。五百年的恩怨悲歡,就此成空。
從此便是近在咫尺,也遠在天涯。
然而通天教主鬆開了緊抿的脣,輕輕道:“好,我絕不說。”
“你若說了,我便消去你的記憶。我說到做到。”鴻鈞道。
通天教主知道鴻鈞老祖這是變着法子逼他切斷對朱華的情愫,但他也知道他的師父一定是爲了他好。何況,他如何能違抗鴻鈞老祖的命令。
“我若食言,你便消去我的記憶。”通天教主淒涼一笑。
鴻鈞老祖似乎鬆了口氣,紫色的眼眸露出一股難得的溫情,“小蛟一定無事,過幾日我便送他到下界去。徒兒,你元神出竅許久,又失了頂上三花,還是先回去吧。”
通天教主無法違逆鴻鈞,只得道:“徒兒這便回去了,師父保重。”
他即將走出黑曜石長廊,鴻鈞望着他單薄的背影,不由喚了他一聲:“徒兒!”
通天教主步子一頓,少頃回過身,問:“師父還有何事?”
鴻鈞猶豫道:“你不會怪爲師吧?”
通天教主輕聲道:“我不會怪師父。”
鴻鈞老祖聽了他的話,心一下子平靜了許多。目送通天教主的背影消失在青銅門後,他茫然地四顧,嫌惡地望着這永遠明媚的陽光和平靜的池水。
這裡連一個人都沒有,只有幾隻紫黑色蝴蝶翕動着鱗光閃閃的大翅膀在他身邊翩然縈繞。鴻鈞老祖一把抓住其中一隻蝴蝶,狠狠攥碎,忿然摔在腳下。
通天教主的元神回到碧遊宮時,果然已經入夜。寒冷的北風在屋外嘶吼,透過窗縫鑽進來吹得燭火搖曳不止。
渾身的劇痛把通天教主遠在三十三重天上的思緒拉回了地面。
失去了頂上三花,破了大羅金仙之體,他的身體便如凡人般,再難以忍受這斷骨分筋的劇痛。
他開始在青玉牀上低聲□□起來,冷汗直流。
水火童子滾葫蘆般從屋外衝進來,眼淚嘩嘩撲到牀邊:“教主你可算回來了……我以爲你再也不回來了呢……我以爲你不要童兒了呢……”
通天教主心中涌上一股暖流,幾乎熱淚盈眶:也只有碧遊宮裡的這些“家人”,纔會容忍他的任性偏執,纔會一直擔憂着他的安危吧。
望着水火童子熟悉的臉,皺巴巴的表情,他強忍着身體的不適,露出安慰的微笑,柔聲道:“水火童兒,對不起,是貧道不好……你莫哭了……都怪貧道不好……”
正說着,猙與窮奇也衝了進來。
窮奇看着通天教主剛要說話,卻一下子頓住了步子。猙從虎皮小貓一瞬間變成五角一尾的古獸,它不顧自己胸口的傷,撲上前對着通天教主的臉呲出一口尖牙:“怎麼回事?氣息不對了!”
窮氣道:“教主,你的頂上三花呢?”
這些上古異獸果然敏銳,通天教主苦笑了一下。
“窮奇你說什麼!教主的頂上三花沒了?怎麼回事?教主你快說!你是不是又幹了什麼傻事!”猙炮語連珠地追問。
耳邊的巨吼讓通天教主一陣陣發暈,他忍不住閉上眼睛,難受地悶哼了一聲。
水火童子推開猙道:“教主都快難受死了,你先讓他吃點東西,好好歇歇!”
看到通天教主難得如此明顯的表露不適,猙也知道自己逼得他太緊,一下子就閉上了嘴巴。它變回小貓樣子,改拿鼻子一個勁拱着道人的下巴。
“猙,我沒事。頂上三花的事一會兒說。”通天教主緩了一會兒,才睜開眼,重新聚集了力氣。
水火童子從外面端了一碗粥飛奔回來。他小心翼翼把通天教主扶起,讓他靠坐在牀頭,端着粥碗一勺一勺喂他。
粥很稠,米也已被煮得很爛,想必是反覆熱過多次了。
一想到水火童子他們苦苦等待自己的焦急心情,通天教主就十分自責。
他花了很長時間吃這碗粥。然後,他把天劫陣、朱華、頂上三花的事如實說了一遍。
猙他們聽到九山成了一片血海,共工被人一擊斃命之時,都已萬分驚愕。開戰之前,任誰都想不到會是如此慘烈的結局。至於黃岩派諸人和託塔李天王的生死,通天教主當時未能確認。
待通天教主說到西方道人的刁難勒索,他捨去頂上三花時,猙終於暴跳如雷,“接引和準提那兩個混賬東西!還有教主你這個糊塗蛋!”
窮奇無奈嘆了口氣:“猙你罵教主作甚?事已至此,又能如何。”
通天教主心想,自己未把朱華失憶之事和盤托出,算是對了;若讓猙知道,它還不知要怎麼生他氣。
“總之,共工敗了,不久天庭應該就要做出反應了。邙山君在鴻鈞老祖那兒。教主你破了大羅金仙之體,得重新修行。”猙翹着鬚子總結道。
事情並非如此簡單,朱華受傷的蹊蹺,銅兒臨死前出現又消失的鉛花,共工的謀反,這裡面還有很多的疑問。通天教主如此沉思着,卻並未將這些疑問告訴他們。
他的心裡已經壓了太多的事,無論是關於這場戰爭,關於朱華,還是關於自身的今後,都已讓他身心俱疲。
幸好還有水火童子,還有猙,還有窮奇。
幸好在如此疲憊孤獨的夜晚,他不是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