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體無可阻擋地下墜, 黑暗讓朱華感到窒息。自身彷彿已成爲永恆虛無的一部分,恐懼讓他如瀕死的魚一般徒勞地張口呼吸着。
突然間,冰冷的海水浸透了他的身體, 耳膜承受着水的壓力。他睜開眼, 發覺自己漂浮在不知是空氣還是海水的昏暗之處。
眼前發出微弱之光的是一個奇異的圓形法陣, 法陣中密佈鮮紅色的咒符, 細看之下, 這些咒符在閃爍。不,不對!朱華真正看清楚時,不寒而慄。
周遭的海水早已變成血紅色, 彷彿被咒符吸引着,濃腥的血如觸手般伸向咒符, 一圈圈地攀描着, 乍看之下宛如咒符在閃爍, 實則竟是鮮血在流動!
“劈天神斧的第一道封印要解除了。”有聲音如此言道。
“是誰?”朱華愕然問。
隨着周圍海水的血腥味越來越濃,咒符上的血流動越來越快, 法陣之中一團朦朧的東西愈發明亮。
朱華仔細地看,那東西彷彿根本不存在。然而他再次緊盯,它似乎又一直都在原地。朱華的雙眼看得生疼,那朦朧光芒的東西又模糊起來。
隨着光芒愈來愈亮,朱華看清了法陣旁坐着的人影。
那人緇衣素面, 手腕腳踝被鐵鏈鎖着。
朱華問:“你是誰?爲何在此處?”
“我是伏羲, 被人關在這裡許久了。”那人道, “成千上萬的神明、人類、妖精的鮮血已經破了劈天神斧第一道封印, 它即將破繭而出。你若接受它, 它就會與你的元神融爲一體,成爲你的力量。你若不接受, 它就會從這裡衝上共工臺,等在上面的共工是不會拒絕它的。”
這人難道是伏羲大神?何人竟能將他囚於此處?劈天神斧竟不是兵器?九山一戰萬人鮮血破解了它的封印?
“我爲何要拒絕?”朱華沉聲道。
“你不過五百年的蛟精,元神恐怕不足以承受劈天神斧的力量。盲目接受它,或許會魂飛魄散。共工倒是承受的起,只是他若得了劈天神斧,這天地都要毀於一旦。”
“共工難道不想做天帝?還能毀了三界不成?”
“恐怕這事不是他說了算,他的魂魄被那人用自己的頂上銀花固攝在重鑄的肉體中,那人若將銀花收回,共工必死。他是不敢違抗那個人的。”
“他後面的那個人是誰?”
伏羲深深嘆了口氣。
“你若不接受劈天神斧,它就是共工的,三界在劫難逃。你若接受,或許會承受不住,就此魂飛魄散。小蛟,你選擇吧。”伏羲並不回答朱華,卻反而拋給他一個問題。
“你爲何不將劈天神斧納入自己元神?”朱華反問。
“開天闢地之前的神仙,劈天神斧根本不會與其元神相合。這力量本屬於盤古,盤古消失後這力量獨存下來,只是我們這些混沌得道的神仙誰也碰不得。”伏羲道。
朱華沉默地看着自己胸前的傷口,鮮血源源不斷地被咒符吸走。
如此死了,他尚有機會輪迴;若是魂飛魄散,他將永遠消失於天地間。
爲了三界而承擔魂飛魄散的風險,朱華自認爲沒有這麼大公無私。但他卻清楚,通天教主很在乎這天地衆生。
只是三界的存亡和他魂飛魄散之間,不知道他的師尊更在乎哪一個?
法陣中的光芒已熾亮耀眼,那形態朦朧的東西呼之欲出。毫無預兆地,朱華的心彷彿捱了一擊沉重的悶壓。
三界的存亡和我魂飛魄散之間,師尊,你更在乎哪一個……
朱華並未做出回答,然而他的答案卻早已存在於潛意識之中。
劇痛竄上四肢百骸,有什麼在碎裂。
他終究是承受不住麼?伏羲心下悔恨,自己是在這裡被關得久了,神志不清了,纔會異想天開地認爲這隻蛟精能夠承受?
初見這隻蛟精時,伏羲清楚地感受到他身上強烈的意志。
——要活下去!要回到那個人身邊!
他這強烈的意念幾乎化成語言,在伏羲耳邊大聲吶喊。
“不能死……我要活着……”朱華撐矛踞立,垂首自語。
“爲什麼這麼執着的活下去?”伏羲悲痛地問。
“因爲有人在等我,我答應過他,一定會活着回去。不想留他一個人,怕他會寂寞……”伏羲看着朱華碧綠的眼眸,一時間竟被這話語中飽含的感情震懾住。
人與人的感情之深,即使這世間最幽邃的海底的深度,也望塵莫及。
一瞬間,時間彷彿停止,魂魄的碎片不再飛散,星星點點如螢火般漂浮在水中。
朱華的心頭突然涌上一股莫名的燥熱,他竟想拿起矛,狠狠刺穿伏羲的心臟。這一動,周身又飄散起零星的金色光點。
伏羲看着他,道:“第二道封印,唯有我的血可以破解。此時劈天神斧想必在驅使你殺了我吧。”
伏羲垂首看着手腳上拴着的鐵鏈,感到無可奈何。這些鐵鏈都是鴻鈞老祖用法術封印的,他絕無法逃脫。
伏羲望着朱華,端然靜坐。
朱華舉起了矛,雙目中透出心中的矛盾之色。不能殺……不能殺他……他雖一遍遍在心裡吼叫,渾身卻如同中了毒癮般難忍,連牙根都因慾望不能滿足而發癢。
朱華猛地將矛朝伏羲劈下。
伏羲依舊靜坐,耳邊響起金屬碎裂之聲。他一怔,睜開眼,右腕上的鐵鏈已經被丈八蛇矛斬斷。
朱華繼續揮動矛,其餘的三條鐵鏈也被一一砍斷。
伏羲從未料到,一個人的意志,竟能戰勝劈天神斧對封印的恨意。
朱華渾身都在抖,伏羲知道他在面前剋制着自己殺戮的慾望。
“你快走……”朱華從牙縫裡擠出一句,冷汗如瀑。
對,他必須走。一旦他死於朱華之手,劈天神斧的封印就會完全解除。那時,再無人可與劈天神斧匹敵。
然而這樣下去又有何意義?伏羲捫心自問。朱華若死,劈天神斧落入他人之手,再次勾起一場爭鬥,永無休止之日。
這隻蛟精,值不值得信任?伏羲端詳着朱華因掙扎而扭曲的面容。法力已被解放,他深嘆口氣,默默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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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華醒來時頭痛欲裂,他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夢中被冰冷海水浸透的感覺還留在身上,然而他卻想不起夢的內容。
隱隱約約地,他聽到有人隔得很遠在說話。
“通天道人,你說你那兩個師兄要抓朱華?是不是和他的那股力量有關?封神時你就打不過他倆,現在怎麼辦?”這是白狐主的聲音。
“若只有他們二人,必定不敢鬧出太大動靜,他們抓朱華的目的本就是爲了掩人耳目。”通天教主一貫平靜冷淡的語調。
“那他們要怎麼做?”白狐主火急火燎問。
“想必是先從我身上下手,設祭壇拜去我魂魄之類的手段吧。”通天教主道,“防着這一手就是了。”
“不過恐怕來抓朱華的,不止我那兩個師兄。”他語氣凝重起來。
“什麼意思?”白狐主倒吸一口氣。他畢竟不如通天教主見識廣,身經百戰。
“在九山時,燭龍有一件西方教的寶物,說明共工起兵之事,西方教也有所摻和。朱華之事,他們未必不知曉。此外,東華大帝統治三界幾千年,手底下探子絕不少。”
白狐主愣住了,“難道這些神仙也要來抓朱華不成?”
通天教主冷冷一笑,“你以爲他們做不出來麼?劈天神斧,那是何等誘惑。”
白狐主沉默了一會兒,才道:“……你讓我帶朱華走,我們又能去哪?”
通天教主道:“想辦法解開劈天神斧的封印。你帶他去共工臺,那裡是一切的根源,他或許能回憶起什麼。北海有敖順,朱華的事我已派猙和他說了。他那裡是一條退路,危急時候你們就去投奔他。倘若西方教和東華大帝當真來了,我會在雲臺山拖住他們。你就帶着朱華,趁亂騎着窮奇去北海。”
白狐主看着通天教主,突然滾下兩行淚。
通天教主怔了怔,隨即和緩了眉目,勸慰道:“白狐,你不必怕,事情會順利的。”
白狐主道:“我不是怕,我是覺得你真是太……太不爲自己打算……猙已經被你支去了北海,窮奇也派去送我們,接下來就輪到打發水火童子了吧?你是想一個人留下,面對千軍萬馬吧。以後,猙他們若知道你死了……不知要怎麼傷心……”
通天教主失笑,“狐精,這可不想你會說的話。”
白狐主嘆了口氣:“我本也不想說,只是……不知以後還能不能再相見。這麼些年,通天教主,我確實討厭你,但是……也確實佩服你。”
通天教主道:“我們定會再見面的。大敵當前,不要多想了。”
“當天我準備一杯符水,朱華若不肯走,你哄他喝下。”通天教主原本就很輕的聲音壓得更低。
白狐主沒回答,可能是在默默點頭。
朱華豎着耳朵聽完二人的對話,什麼也沒說,又閉上眼睛,似是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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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此同時,一身紅袍的矮小道人駕雲飛至系崑山頂。
共工臺上,一人緇衣素面,默然撫琴。陸壓跳下雲頭,驚叫道:“我就聽着琴聲不一般!果然是伏羲琴!伏羲,我找了你這麼多年,你到底跑哪去了!怎麼突然又在這種地方彈琴?”
伏羲望着陸壓,道:“我知道你要找我,特地再此等候。”
共工臺上北風瑟瑟,野鶩飛鳴。悠悠萬載過往,彈指一揮間。
遙想起當年他們這些人稱兄道弟,言笑晏晏的情景,陸壓突然悲慨縱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