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搬了家,也要請一請同僚。雖說下人不多,但這種事對曼娘來說沒有半分爲難的,況且又不唱戲。選了搬進來的第二日,從本地酒樓叫了個廚子來整治酒席,小廝在外面席上,春雨冬雪在裡面席上伺候,趙媽媽往來督導,一絲不漏地安排妥當。
帶家眷來任上的不多,同僚官中也只有沈宋兩位太太,萬寡婦既是房主,自然也請了她,又有兩位本地縉紳的太太,外面男客比裡面女客也多不了幾位。
萬寡婦是和宋太太一起來的,自進了門,就覺得眼不夠使的,其實添置的東西也不多,但偏偏就是那些添置的東西,讓萬寡婦覺得那裡都不一樣。不管是椅子上搭的椅袱,還是門上掛的門簾,都那麼與衆不同。
要說新,這些東西只是半新不舊,上面繡的花也不那麼繁複,可看着就是那麼好看。那兩位縉紳家的太太也是在這縣城裡有頭有臉的人家,有一家本是生長在省城的,生意做倒了纔回到龍巖嫁到龍巖,自認比起這小地方的人,也算見過些世面,可一進這宅子,見了那些下人們的做派,就察覺出不同來了,這些下人們個個禮數週全,臉上的笑既不那麼諂媚也不那麼高傲,就是說不出的妥帖。
各人心裡都懷了不一樣的心思,和曼娘見了禮,酒席沒開,先在堂屋裡閒坐。曼娘既挺了個大肚子,今兒來的都是生養過的,自然也要先問問曼孃的身孕,曉得曼娘三月裡要生,不免要說幾句到時若需幫忙,開口就是。
曼娘一一謝過,絕不說自己已經帶了金嬤嬤來的話,萬寡婦是個坐不住的人,已經開口讚道:“方纔一進這宅子,險些就不敢認了,這屋子雖還是這麼個屋子,有些傢俱也是我們的,可這一加了些擺設,就和原來不一樣,透着雅緻大方。”
萬寡婦這一說,衆人就跟着稱讚,柳太太已經笑着道:“府上佈置屋子這樣雅緻大方,真是讓我們這些從小長在山裡的人開了眼。還想求陳奶奶您一件事。”旁邊那位李太太就是從小生長在省城,平日言語裡有些看不起這些生活在縣城裡沒出過什麼遠門缺少見識的太太奶奶們,此時聽了柳太太的話肚裡不由暗自腹誹,真是沒見識,這頭一次見面就開口求人,笑不笑話?
曼娘還是頭一回遇到這說不上幾句話就開口求人的,雖則如此面上笑容沒變:“我遠道而來,凡事還要仰仗各位,若有能幫柳太太您的,您但說無妨。”柳太太說出話後才覺得自己實在有些莽撞,可縣丞雖小,也是個官,自己不好時時來打攪,此時聽的曼娘這樣說忙道:“其實呢,這事說來只是一件小事,可對我來說是件大事。我家裡有個丫頭,今年十六了,已經定了親。親家那邊三世爲官,我聽說行動做派都和我們這樣人家不一樣,還聽說那樣高門大戶,家裡的姑娘們還請了女先生來教怎麼爲人。龍巖這地方小,說句不怕奶奶您笑話的話,家裡並不是出不起銀子,可出了銀子也不曉得去哪裡請。方纔我進來時,這一路見您府上的人,個個都進退有據。厚着臉皮想求奶奶勻一個人給我回去教教我那丫頭,免得嫁到人家,被婆家笑話。”
柳太太這話說出來,立時也觸動了沈太太的心思,俗話說,發財三代,才曉得穿衣吃飯。沈家發跡也不過這麼幾年,沈太太也很仰慕那些大家出來的人的行動做派。可也曉得,怕就怕畫虎不成反類犬,那時徒惹人笑話。若是曼娘應了,到時把沈姑娘送到柳家去,一起學着些,也能免得自己操心這事。
柳太太話裡的拳拳愛女之心,曼娘聽得很清楚,不過這件事,若真爽快答應了,只怕別人也會想要,況且自己帶來的人不過剛剛夠用,等肚裡這個出來之前,只怕還要再尋個小丫頭打下手纔是。
若不答應,初來乍到,這說起來又是舉手之勞的事,曼娘只微一思索就笑着道:“這事,按說只是小事,只是一來我帶來的人不多,二來這位嬤嬤,並不是我能輕易使喚的,我還要讓人去問問。”
說着曼娘就喚冬雪:“你進去問問金嬤嬤,就問她老人家可願收幾個弟子。”冬雪會意而去,弟子?柳太太不由皺眉,倒是沈太太問出來:“府上這位嬤嬤,是?”曼娘嘴裡說的很輕描淡寫:“金嬤嬤原來服侍過沈妃娘娘,沈妃娘娘薨後,又到福王府裡教導新安郡主,此後一直在王府,福王薨後,我才向新安郡主討了她過來,其實呢,也是給我閨女預備的。”
王府也就罷了,竟還是服侍過皇妃的,柳太太心裡又是歡喜又是擔憂,還有幾分一定要讓女兒拜在這位嬤嬤名下,由宮裡出來的嬤嬤教導過,這是多麼大的榮耀,別說這龍巖,就算是親家家在的泉州府,也沒人請得起這麼一位嬤嬤。
想到這柳太太就開口道:“陳奶奶,這事您可一定要答應我,這束脩的事好商量,到時行拜師禮都成。”沈太太早就收起那一點淡淡不悅,也道:“若我閨女能叨那麼一個光,我也……”李太太也躍躍欲試,畢竟自己家裡,雖然有那麼個專門教導女兒們的嬤嬤,可是哪比得上宮裡出來的說出去嘴響?
曼娘笑着道:“束脩的事還請柳太太不要提,全看金嬤嬤是否願意。”柳太太已經往自己臉上打了一巴掌:“說的是,是我糊塗了。陳奶奶,這事可千萬要成,我這做孃的,不就望着丫頭嫁過去後能好好的?”
此時連李太太都忘了在心裡譏笑柳太太這動作,只盼着金嬤嬤能答應,這樣自家女兒也能沾個光。冬雪已經走出來,在曼娘耳邊說了幾句。柳太太只覺得自己的手心都已出汗,眼緊緊地盯着曼孃的臉,恨不得問個究竟,可是方纔已經出醜,此時若再出醜,那不就是讓曼娘心裡不快,到時女兒未必能拜那位嬤嬤爲師。
冬雪已經說完,曼娘點一下頭才道:“金嬤嬤說,她平日無事,教導幾位姑娘也沒事,只是一來呢,她要先瞧瞧幾位姑娘們的爲人才具如何,二來,她也不願去誰家,只能委屈幾位姑娘隔日過來一次,每次兩個時辰。”
曼娘說一句,柳太太就在那點一下頭,等曼娘說完她已亟不可待地道:“當得當得,我這就回去把我家丫頭叫來,讓嬤嬤瞧了。”說着柳太太就起身往外走,李太太噗嗤一聲笑出來:“柳太太,你先坐下罷,沒見過你這麼愛出……”
李太太本打算再像平日一樣諷刺幾句,可猛地想到現在和原來不一樣了,忙又做出個斯文樣子,笑眯眯地對柳太太道:“這學也不急在一時。”說着李太太就往曼娘面上瞧去:“陳奶奶,你說是不是?”曼娘還沒回答,趙媽媽就走進來道:“奶奶,酒席已經齊備了,是否現在就辦。”
曼娘對錢媽媽點一點頭,冬雪春雨兩人已把桌上碗筷步好,曼娘請衆位入席。既來了龍巖,請的又是本地廚子,自然也是本地風味,只有一道韭菜炒蛋算不一樣的。曼娘見客人們紛紛只往那盤炒蛋上招呼,笑着道:“這地方也真奇怪,這時節了穿夾的還不冷,街上還有韭菜賣。這韭菜要這時節在京城,就算是在宮裡也是稀罕物。”
座中除曼娘外,只有沈太太一人是從外面來的,沈太太笑着道:“我家那個,初任時候是在揭陽,那地方雖隔省,離這邊也不遠,地氣也是一樣的。要到了十二月間,纔算能穿件薄棉衣,我初來時候不曉得,穿着大毛的衣衫來的,結果生生鬧出冬月裡中暑的笑話。”說着沈太太放下筷子:“哎,這時候,要在我老家那邊,現在該吃的是大蔥蘸醬,裹在燒餅裡,再咬一口窖裡的蘿蔔,那才叫美。”
沈知縣是山東人,這點在座衆人都曉得,做官的人本就是天南地北地去。柳太太心眼要少一些,笑着說:“要我們,還羨慕沈太太您能出來這麼遠的地方呢,不像我們,這輩子最遠的地方就是定親時候去過的泉州府。”
泉州府就在隔壁,翻山也就是走三日的路就到了,李太太對柳太太這沒見識的表現從來瞧不上眼,鼻子裡不由哼出一聲:“你既去過泉州,就曉得那些出洋的人才去的遠呢,原先我們家還住在省城的時候,我聽我爹說過,那大洋外面的人,和我們長的都不一樣。我原本不信,有一回上街時候竟然遇到了,只看了一眼就害怕了,哎呀,那紅頭髮綠眼睛的,也不曉得是不是惡鬼跑出來了。”
李太太這親眼見過外洋人的事,已經講過好幾回,可每回還是能讓不少人眼生羨慕,畢竟對一生都離不開這座縣城的女子來說,能親眼見過外洋人,足以值得回味一輩子。
酒席散去,到了下午時分,幾位太太又重新造訪,這回帶來的就是她們各家的女兒。曼娘已經親自去問過金嬤嬤,曉得金嬤嬤閒來時候也願意做點事情,免得閒極無聊,也就把金嬤嬤請出來,衆人各自見禮。
金嬤嬤雖說要瞧瞧各人的爲人才具,也不過就挨個問過,曉得她們各自也識得幾個字,也就請她們隔日早上來,午時走。雖說不收束脩,各家還是備了拜見老師的禮,以柳家最爲豐富,沈知縣官小祿薄,沈太太也只拿得出兩樣針線。金嬤嬤毫不在意,一概收了。
日子就這樣悄悄過去,轉眼已入臘月,曼娘也要準備過年,這日收到徐二太太遣人送來的節禮,還有一封家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