勸說(下)

風吹過來,吹的桃花花瓣落滿整張桌子,徐明楠彷彿看到一匹緞子,也是那樣嬌嫩的紅色,最襯吳凝雪的膚色,這樣的緞子,原先的徐明楠連看都不想看一眼,除了顏色可取,別的都太粗劣了,價錢也不貴,五兩銀子一匹。可是自己都拿不出這五兩銀子買一匹回來給吳凝雪做嫁衣,她的嫁衣,不過是一件昔日的舊衣重新改過,再上面繡了幾朵花罷了。

這樣的婚禮絕不是徐明楠之前想過的,看着徐明楠在那沉吟,陳銘遠知道自己已經說中他的心事:“你去考試,若能得中,即便是個秀才,也能被人請去坐館,到時一年也有束脩,還能帶得這家小弟跟你一起學。若運氣再好些,能得中舉人,那時岳父岳母未必不會感激吳姑娘,覺得她督促你讀書成名。到那時你再娶她過門,也是風風光光。即便岳父岳母沒有回心轉意,秀才舉人的婚事,難道不比你現在好?你既看重吳姑娘,要珍而重之娶她過門,哪能這樣隨便做事?”

陳銘遠說一句,睞姐兒的頭在那點一下,等陳銘遠說完了睞姐兒才道:“舅舅你若真考中了舉人,那我幫您去給外祖母說。”徐啓夫妻都疼愛睞姐兒,徐明楠的眉沒有鬆開,遲疑了下才對陳銘遠道:“可女子的青春有限,我哪能讓她一直這麼等我?”

這事十有八|九能成,陳銘遠淺淺一笑:“真情比金堅,別說這麼幾年,就是十來年都有人等,她今年幾歲,十七有沒有?女子雖青春有限,可那二十多出嫁的又不是沒有。”徐明楠沒有說話,陳銘遠知道他在想什麼,脣邊笑容很淡,等着徐明楠點頭。

徐明楠終於做了決定,起身往屋裡去:“我去問問凝雪願不願意。”陳銘遠垂下眼簾,不讓他看見自己眼中那抹嘲諷,等擡起頭時面上笑容依舊如沐春風:“這是自然,兩個人的事,當然要兩個人一起商量了。”

等徐明楠往屋裡去了,睞姐兒才湊到陳銘遠面前:“爹爹,爲什麼娘對着小舅舅,就不像平日的她?”陳銘遠伸手彈女兒腦門一下;“那是因爲你娘太疼你小舅舅了,反而不會婉轉勸說,而你小舅舅也知道你娘疼他,所以一聽到不滿意就會大發脾氣。有時我們對親人,彼此深知,反而不會跟外人這樣有耐心。”

哦,睞姐兒長長點頭,接着才說:“以後,若阿弟也這樣,我就要像爹爹今日這樣。”陳銘遠面上笑容還是很淡:“不會的,你兩個弟弟都不會這樣。別人憐的,是你小舅舅年幼失母,未免有些放縱,不忍讓他在別的地方吃些苦頭受點委屈。你小舅舅十六歲就是錦衣衛百戶,旋遷千戶。這個年紀,有多少童生還在那裡苦苦熬着?而你小舅舅,已被人稱小徐大人。”

太過順利、沒吃過苦。睞姐兒伸出手指掰了算算,才又問陳銘遠:“那小舅舅這些日子,吃的不好穿的不好住的很差,他爲什麼不肯回頭?”這個問題很複雜,但陳銘遠曉得,不外就是男人說話要算話,還有一股氣,要讓家人都瞧瞧,自己的選擇沒有錯。

可是他的選擇,當真沒有錯嗎?陳銘遠往屋裡瞧去,貧家的屋子,連門簾都沒有,門半遮半掩,似乎能聽到徐明楠的聲音和一個女子在說話。陳銘遠的眼閃過一絲譏諷,這個吳姑娘,未必就不好,可是她的好,只限於市井之中,看不到更遠的地方。這纔是曼娘反對的理由,而不是因爲她的出身低微。

門被推開,徐明楠有些垂頭喪氣地走出來。陳銘遠坐正身子,對徐明楠道:“怎麼了?”徐明楠這回沒有重新坐下,而是爲難地說:“凝雪說了,周圍的人都知道了,此時說推後,會不會被人笑話?”

陳銘遠微微頜首:“還有半個月,岳父就要到京了,小舅,你不會真的成親時候連岳父岳母都不告訴?不告訴岳父也就罷了,不告訴岳母,岳母待你如同親生,你傷誰的心都可以,畢竟他們都是你骨血親人。可是岳母的心,你不能傷。”

提到新安郡主,徐明楠明顯更加遲疑,這些年來,這對繼母子和親生母子一樣,絕不是一句空話。傷誰的心都可以,骨血親人,打斷骨頭連着筋,可是傷了繼母的心,要怎麼圓回來?

徐明楠有些爲難,睞姐兒已經鼓起雙腮:“小舅舅,你連外人笑話都放在心裡,怎得就不知道我孃的傷心?那豈不是外人都不如我娘了?”徐明楠這些日子只記得姐姐的絕情和她對吳凝雪的不滿,聽到睞姐兒這句,外人都不如我娘了,下意識想要反駁,可這反駁的話卻說不出口。

姐姐她,一直都待自己很好,記得有記憶時候,面前就是姐姐那張微笑的臉,哄自己吃飯,給自己穿衣,即便身邊有下人,姐姐也是親自去做這些事情。那時姐姐幾歲?十四歲還是十五歲?還是妙齡少女,就照顧自己。

寫下的第一個字,也是姐姐把着手教的,還有許多許多。陳銘遠已經對睞姐兒道:“你去和吳姑娘說,說並不是不娶,而是要風風光光地娶過來。這些,總需要時候。”睞姐兒小腦袋一點,就往屋裡跑去。

吳凝雪沒想到睞姐兒會跑進來,起身不曉得該怎麼說,她的妹妹看着睞姐兒這一身,忍不住嚥了口口水,這麼好看,就跟畫上下來的仙女一樣。

睞姐兒站定,眼在屋裡掃了一遍纔看向吳凝雪,笑嘻嘻地說:“我爹爹說,並不是不娶,可是呢,這成親總要風風光光的,哪能隨便就娶過來。這些總要些時候,要小舅舅努力考,考到秀才也好,舉人也罷。那時就可以娶了。”

說完睞姐兒的頭微微點一下:“小舅舅是很聰明的,我從龍巖回來的時候,他還教過我怎麼寫字。”吳小妹忍不住開口道:“徐大哥去考,那我弟弟。”睞姐兒看着她,一臉奇怪:“好生奇怪,這天下又不是這個人去考了,那個人就不許考?再說小舅舅這麼聰明,一考就中。到那時也能多賺些銀子養家,你說是不是?”

吳小妹的年紀比睞姐兒雖還大了那麼兩三歲,可這口齒伶俐處就不如了,不由看看姐姐。吳凝雪深吸一口氣才道:“我曉得,徐家是不會讓我進門的,我也只是……”睞姐兒的大眼眨啊眨,已經打斷吳凝雪的話:“好奇怪,我爹爹從頭到尾就沒說徐家不許娶你過門,爲什麼你口口聲聲說徐家不答應呢?再說婚事本是父母之命,外祖父母都還沒說話,爲什麼你就知道一定不許?”

吳凝雪發現,自己竟然被睞姐兒這麼一個小姑娘逼問的說不出話來,脣張了張該爲自己辯白的。睞姐兒已經瞧着這四周笑嘻嘻地道:“再說了,我娘說過,做妻子的總希望自己的丈夫出息纔是,而不是隻曉得吃口安生茶飯,別的什麼事都不管。你要真想做我小舅母的話,爲什麼不想着督促小舅舅好好學,考一個秀才舉人出來?”

吳凝雪生長在市井之中,聽說過的不出於市井之外,也曾聽過某家全力供養女婿讀書,誰知女婿考上後就變了臉皮,撕毀婚約揚長而去,這家女兒年紀已被拖的老大,竟上吊自殺。爹孃哭幹了眼淚也挽不回女兒的命,以後日子也是苦熬。

還有那和富家少爺你願娶我願嫁,結果對方父母不許,於是雙雙私奔,過得三四年回來,已抱了孩子在手上,看在孫兒們的份上,父母也只有認了。也有嫁入富室爲妾的,結果被大婆打、被丈夫冷落,還被孃家人逼勒錢財,嫁過去不到幾年,就從花枝般女兒變的枯黃寡瘦,沒了性命。

吳母生前也叮囑過吳凝雪,任誰有都不如自己有,嫁再好的丈夫也不如全力供養自己的弟弟讀書成名,這纔是正途。畢竟弟弟是你骨血親人,而丈夫發達了,說不定就嫌棄你人老珠黃,討幾個妾進來淘氣。

此時吳凝雪被睞姐兒這話問住,偏偏又不能說出實情,手不自覺握緊。偏偏睞姐兒還又加上一句:“我也曾聽媽媽說過,說外面有些人發達了,就撕毀婚約,媽媽千叮嚀萬囑咐,等我以後尋夫婿,可不能尋這樣的夫婿。不然等遇到什麼事,他定不會和你甘苦難當。難道你也怕這個?可小舅舅本就是錦衣衛千戶,五品官員。要知道有不少進士都未必能到這個位置,你有什麼好怕的。”

睞姐兒眉頭緊皺,似乎是在思索,卻逼得吳凝雪說不出話。門外已經傳來春雨的聲音:“大小姐,三爺說不早了,也該走了,不然今晚趕不回京,要在外面驛站睡了。”驛站的牀又硬又窄,纔不要在外面睡,睞姐兒皺下鼻子,規規矩矩對吳凝雪行個禮就走出去。

徐明楠等在門外,見了他,睞姐兒的鼻子皺了皺:“我和裡面的姑娘說了,可是她好像有些不大樂意。小舅舅,這是爲什麼?”徐明楠此時已經不急於成婚,而是要複習溫書,等考中秀才,再娶吳凝雪過門,對睞姐兒笑笑:“沒事,我會再和她說。”

睞姐兒對徐明楠又行一禮,也就往陳銘遠那邊奔去,看着睞姐兒的背影,徐明楠的眉微微皺起,如果,自己以後的兒女過的不如睞姐兒,自己真的半分都不會後悔?

吳凝雪推開門走出來,看着她溫柔的臉,徐明楠遲疑一下才道:“我們的婚事,也只有幾個鄰居知道,推遲些日子,到時也好辦的更風光些,你說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