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昌三佛閣自強學堂,自強學堂從一開辦起便一改中國傳統書院“學不分專門”的舊習,仿照西方高等教育模式,在全國各學堂中率先實行分門(科)教學、按齋(班)授課的體制。開風氣之先,在全國範圍內起到了良好的示範帶頭作用,此後許多學堂“均仿自強學堂成法”,進行分科教學。自強學堂在社會影響之大,恐怕也是當年張之洞辦自強學堂所料未及之事。
三佛閣自強學堂方言堂德語齋宿舍內,鄭承影正揹着衆人收拾着行裝,旁邊同學們看着他,目盡是惋惜之意,對於他們來說開除非不僅意味着失學,更說明從此離開仕途,失去升官發財的機會。
自強學堂大都是20歲左右的年輕人,思維敏捷,更容易接受新思想。所以更容易受到新思想的影響。數月前,聘任爲礦務學堂的一位教員,從日本帶回了大量的書籍雜誌,而鄭承影也正是從那時起,開始偷偷閱讀一些各類“禁書”。
“我等皆是亡國之人”
月前,在《啓智》雜誌上,“民族的未來,由民族同胞決定”、“當今之要務,是爲謀民族之解放”的主張,只使得年輕的鄭承影熱血沸騰,把一顆心靠到了“民族解放者”這一邊。
也正因如此,鄭承影心下漸漸滋生了一種反叛心理,越來越覺得拖在腦後的那根豬尾巴似的辮子,就像一條象徵着奴隸身份的恥辱標誌,那辮子就像是鞭子一樣不停地抽打着他的心靈。
三天前,鄭承影和同鄉李德培幾個要好的同學在校外的一個小酒館裡喝酒。年輕氣盛的學生在酒精的刺激下,慷慨激昂,提到那人頭一兩賠款和量中華之物力,結友邦之歡心的恥辱時,衆人一邊哭着一邊罵着,最後由鄭承影領頭,將那條辮子剪了下來。
他們的這一舉動,只把那酒店的老闆嚇得目瞪口呆,錢也不敢收,連求帶哄地將他們送出了門,趕緊把門關得死死的,生意也不做了。六人走在武昌的街道上,幾個年青的學生趁着酒勁,卻在那裡手舞足蹈高歌而進,醉意十足鄭承影領頭大聲唱着。
“蒹葭蒼蒼,白露爲霜。廣袖飄飄,今在何方。幾經滄桑,幾度哀鴻。衣裾渺渺,終成絕響。我願重回漢唐,再奏角徵宮商。着我漢家衣裳,興我禮儀之邦。我願重回漢唐,再起漢邦威揚,何懼道阻險長,看我華夏兒郎……” 從《啓智》雜誌上學的歌,從他們嗓子眼裡涌了出來,醉了的、痛了他們並沒有回學校,而是沿着武昌城的大街小巷唱着這首歌《重回漢唐》,歌聲在武昌城裡街道上回蕩着,這道被《啓智》雜誌帶來的歌詞,留日學生帶回來的調,一遍又一遍的被他們唱着,歌不僅震憾了他們的人心,同樣也震憾了武昌。
剪辮子和迴盪在武昌城的歌聲,不單在學校,在社會上同樣也引起了很大的反響,原本湖廣總督張之洞,只是準備給這幾個學生一些處罰,但卻未曾想竟驚動了西安行在,歌中的大忌自令朝廷震怒異常,遠在西安的慈禧電令張之洞,一定要嚴辦那幾個犯上作亂的學生。
事以至此,自然不可能再平息,虧得學堂提調程頌萬從總督府得到消息,先是下令開除這些學生,然後又派人通知他們六人立即離校,只要不被抓住,事情總有回施的餘地。
“樹仁,你……”
同舍李子揚看好友收拾好了行囊,一副欲言又止、爲其惋惜的模樣。
“達臣兄,這自強學校,本就沒什麼意思,想來我們畢業之後,還不是爲那建虜去賣命,我身爲漢家兒郎,着此建虜衣裳十九年,本就爲奇恥,若是再爲建虜賣命,恐死後即是散辮着裳,也無顏面我祖宗,離開這地方,海闊天空任鳥飛……”
同窗的惋惜看在鄭承影的眼中卻只是一嘆,在他們的眼中,他失去了升官發財的機會,可在他看來,即抱定心思不再爲建虜的朝廷賣命,這也就沒有什麼了,反倒有一種解脫的輕鬆。
“達臣兄,珍重”
方繼澤臉上卻沒有其它異色,只是一抱拳。
“諸位仁兄,珍重”
還禮,鄭承影便提包離開了宿舍,而這時李德培五人卻已提着行李站在宿舍院裡。
在他們轉身將離開宿舍院落時,院中卻又傳來了一陣聲不大,卻能入耳的歌聲來。
“蒹葭蒼蒼,白露爲霜。廣袖飄飄,今在何方。幾經滄桑,幾度哀鴻。衣裾渺渺,終成絕響……”
身後的歌聲,只讓鄭承影、李德培、張德燦等六人心顫一下,卻在心下發着誓。
“終有一天,我們一定會重穿漢家衣裳”
待一行六人走出宿舍時,卻看到路邊的樹下站着兩個人,除去他們的老師趙覺先先生外,還有一位教他們唱《重回漢唐》的李鐵蘭,一見老師站在那,六人忙放下行李施了一禮。
鄭承影、李德培、張德燦、趙柱國、李培城、宣教銘、劉偉……
看着眼前這六位被同學們私下稱爲“自強六君子”的六個學生,這是他的好學生啊
“樹仁,你們現在就要離開學校了,我們師生一場,……”
心下忍不住升起些愧意來,趙覺先便從衣袋中取出個錢帶來。
“爲師沒有其它相送,這……還請收下來”
六人一見老師要塞給他們錢,卻覺得很不好意思,連連擺手說道。
“趙先生,你一向都很照顧我們,怎能要你……。”
“你們都是學生,口袋裡能有幾個錢,總督給你們逃命之機,留些銀子總會有些用處,這些錢是我和李老師從學校裡支的,如果要謝我們,就留待大家重穿漢家衣裳的那天吧”
老師話中的盼許,只讓六人感激地用力點着頭。就在他們準備說什麼時,卻聽到“官兵進校了”的喊聲,兩人連忙拉着六人朝學校側門跑去,跑到側門時,門外卻已經停了一輛馬車,是學堂提調的馬車。
“程提調,爲保不住你們,只覺羞愧難當,不願來送你們,這馬車會把你們送到碼頭”
見六人面露詫色,一直未說的李鐵蘭便解釋道,然後又正視着眼前這六人。
“你們現在已經失學了,我想推薦你們去一個地方,不知願不願意?”
六人互視一眼,鄭承影卻是先回道。
“反正我們已是無事之人,去日本留學所費又非我等能承擔,但憑兩位先生安排。”
“我們想叫你到上海去。”
“上海?”
“是的,上海,上海那裡有一所學校,不過初辦,或許那裡會收下你們。”
“學校?”
鄭承影六人詫異的說道,他們現在那裡還有錢交什麼學費。
“是的,是一所學校,我給你們寫了一封介紹信,你們願意去嗎?”
“樹仁,你們去看看吧或許,那裡更適合你”
“即先生如此說,那我們便去上海。”
說罷,鄭承影一行六人恭施一禮,先後上了馬車,待六人上馬車後,車伕一揚鞭,便朝着碼頭的方向史去。
望着遠去的馬車,趙覺先和李鐵蘭相視一笑。
“民族又多了六員小將,建虜又多了六名掘墓之人。”
最後200米是臨江口一片河灘,黃埔體育學堂的學員們做最後的衝刺。到達終點後有的躺着,有的蹲着,有的捂着肚子大口喘氣,大多數人的衣服都被汗水浸透了。
雙手拄膝,大口喘着氣,卻又被沉重雙肩揹包壓的又似透不過來汽的林鬱青,朝着那些坐在地上喘着氣的同學看了一眼。
“同學們,都站起來,咱……咱們還得跑回去”
鄭承影卻是最後一個跑上來,一衝到沙灘上就撲倒在李德培懷裡,大口喘着氣時,又在那裡強把想嘔出來東西,給生吞了回去,豆大的虛汗從他額上往下滴着。
林鬱青掃視了一圈,走到似虛脫的鄭承影跟前,點頭表揚了一句。
“鄭承影精神可嘉,值得學習。”
沒等鄭承影喘着粗氣露出笑來,林鬱青卻又說了下去。
“我想,就是這身子骨有點弱了……頂多就比娘們強一點,得多練習。”
從學校一路負重跑到河灘的學員們,想笑卻又都累得笑不出來了。一輪朝日從地平線上噴薄而出。
望着那輪紅日,鄭承影那張的蒼白的臉上,卻未有任何尷尬之色,他那書生身體,自然不能同這些已經訓練了半個多月的同學相比,唯一讓覺得掛不住的恐怕就是李德培竟然也能撐下來。
“節之,你覺得這黃埔體育學校是幹嘛的?”
看着那些雖同樣渾身是汗,可卻依帶着些勁頭的同學,鄭承影不禁對這學校好奇了起來,在這所學校裡,《啓知》雜誌之類的禁書可以隨便看,剪辮子不僅用縱容來形容,更是到了鼓勵的地步,
“與其說是體育學校,不如說是軍校”
朱德培朝着遠處那正在河灘上活動着身體的林鬱青看了眼,他是丁班的班長,也是他們的班長,黃埔體育學校不大,只有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十個班,265個學生,一個班二十五六個學生,教員大都是德國人,還有一些美國人,教的學的並軍國民體育知識,但隱隱的鄭承影卻只覺這學校教授的似乎是打仗練兵才能用着的東西。
“蒹葭蒼蒼,白露爲霜。廣袖飄飄,今在何方。幾經滄桑,幾度哀鴻。衣裾渺渺,終成絕響……”
而這會卻從河灘上傳來一陣歌聲,對於這首歌讓自己和五位同學好友開除,甚至被滿清通緝的歌,鄭承影自是再熟悉不過,原本面呈蠟黃滿面虛脫之色他在聽到這首歌時頓時來了精神,於是便和聲跟着唱了起來,至少這座學校不禁這首歌。
“……何懼道阻險長,看我華夏兒郎……”
歌聲落下,隨着一聲口令,丁班二十七名學員,又開始全力朝着學校的方向跑去。
手中提着生牛皮鞭,穿着身體育學校黑色校服,豎領處的風紀扣扣死,黑色軍帽下路國政那脖頸間的猙獰的疤痕,爲那張冷臉平添了幾分狠色,以至於站在他面前的丁班學員,根本就不敢喘出大氣來。
學員們今天練越障礙,訓練場上,丁班的二十六名學員已整隊完畢,面色冷毅的路國政地走到隊伍前面,作爲班長的林鬱青跟在他身後。
走到學員隊前方,雖未板着臉,可那張似永沒笑容的臉卻是不怒而威的擺在那下,配着那猙獰的疤痕,只是讓學員心頭一肅。突然一聲沉喝從他的嗓間嘣出。
“科目”
學員們立正。
站在他身旁的跨列稍息式的林鬱青立即朗聲答道。
“基礎訓練第五練習,越障礙。請稍息。目的鍛鍊身體的爆發、攀爬、跨越、平衡機能,提高在緊急情況下的應變與適應能力。要求保持注意力高度集中,一切行動聽指揮。準備開始”
隨着他的口令,學員換成跨列稍息,這時路國政站到起跑線上。
“先由教練官作示範。”
林鬱青話音一落,路國政身子已經動了起來,接着在短短一分多鐘內,便完成了一套漂亮的越障礙動作。
快步跑回隊列前,這會林鬱青已經歸着隊,而路國政便直接爲他他的動作做着說明。
“先跑100米,過三步樁,跳矮牆,越高低臺,過獨木橋,鑽低樁網,穿鐵絲網,翻4米高牆,鑽橋洞,再越高低臺,鑽貓洞,跳彈坑,過五步樁,最後衝刺100米。整套動作時間限定在2分鐘之內完成,要做得連貫、舒展,還要有自我保護意識。誰第一個做?”
場地上的學員看着那障礙場上的障礙,多少都帶着些怯意。
作爲班長的林鬱青,這會自然當仁不讓的舉起手來。
“我來。”
未理會路國政目中的贊色,林鬱青便衝上障礙場,完成一套完整的越障礙,雖然動作有些生硬,但看起來也算是有板有眼,勉強可過一關。接着學員們一個跟着一個做,輪到鄭承影時,開始還算順暢,可到了獨木橋時,卻是跑了幾步一心慌就從獨木橋上掉了下來,摔倒在地上。
提着鞭子滿面兇相的路國政,一直眼巴巴地監督着。他走到掉在沙坑裡鄭承影面前,見他依還吃着痛,二話沒說,擡起腳下鑲有三十六根黃銅釘的皮靴,便是朝他身上踹了一腳。
“起來,接着練。”
發出聲慘號,心裡壓着火的鄭承影爬起來,屁股上吃着痛,嘴邊忍不住駁了句。
“練就練,爲什麼踢人”
學員的反駁,讓路國政眼神一斂,大聲喊道。
“操練期間不準說話不得質疑教官命令違者刑十棍”
聽到這話,鄭承影眼一瞪,盡是不敢相信,他……他說什麼
而一旁的林鬱青卻被這一幕急得冒出了汗,他和少爺上過幾次島,那島上壓根就沒把人當人,這路國政果然把島上的東西帶了過來,島上是島上,學校是學校
腦中一熱,林鬱青便跑過去衝着鄭承影的屁股就是一腳。
“廢什麼話,接着訓練”
看着爲鄭承影解圍的的林鬱青,路國政眼光一冷。
“擅自脫隊,質疑長官令,兩過相邊刑十棍”
林鬱青沒聽清,或者說他根本就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說什麼?”
“來人行刑”
沒人動又是一聲吼,這聲吼倒是把周圍正在操練着其它班組的另幾名教官吸引了過來,他們都是從島上臨時抽調來,現在有了機會操練“新人”,自然的會把一些壓着的怨氣帶過來,這會一聽要上刑,那冷臉上卻擠出了笑來,一衝過來,幾人一架腰,麻力把林鬱青、鄭承影的架翻起來。
下一秒,慘叫聲在黃埔學校的訓練場上響了起來。
半個鐘頭後,鄭承影和林鬱青兩難兄難弟,彼此攙扶着,一走一咧嘴的離開了衛生室。
“狗日的路國政,他娘我以爲這回能休息兩天的”
吃着屁股上的痛,林鬱青恨罵了一句,那小子忒給臉不要臉了,下手的力道正好,痛得讓人長記憶,卻沒落着內外傷,用衛生室裡的醫生話說,礙不着訓練。
“我要去找校長,我要告路國政他虐待我等學員要……”
鄭承影那曾想過自己的竟遭受這等奇恥,被人當衆打了板子。
“別做夢了”
林鬱青手朝鄭承影剃成光頭的腦後巴拍了一下,想打掉他的癡心妄想。
“你沒看到咱們大門上寫的是什麼嗎?”
“養天地正氣,法古今完人。”
“那是正面”
林鬱青差點沒想再拍下他的腦殼。
“升官發財,請走別路;貪生怕死,莫入斯門”
雖說來這個學校不過兩週,可卻給鄭承影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當然還有一些疑團,就像學校門柱內裡的這副對聯。
“死都不怕,你怕個鳥刑”
“可……”
“可什麼可,你想穿那漢家衣,就得先在這裡遭着罪,忍着苦明白不”
眼見將走到訓練場,林鬱青卻是神秘的看了眼鄭承影,然後忍着痛收起了腳步上踉蹌,朝着訓練場走去。
聽到這句話,張嘴未說出話來的鄭承影看着訓練場上的身影,瞬間明白了這是什麼地方,臉上的怒容淡去了,只是涌起了一陣狂喜和激動來。
“這屁股就是欠打”
心裡罵着自己這愚木腦袋竟然到現在還沒明白,腳下卻是急似的朝着訓練場跑去,生怕錯過任何訓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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