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一人來到馬鞍山,最爲驚訝的恐怕就是街道兩旁的房屋是純粹的紅牆青頂式的,構築良好的工人區,一棟棟兩屋的小樓緊連在一起,連體的小樓前後看不到習慣的小菜地,只有平整的草地。
這立於黑色柏油路兩側的樓房,就象一排立正的嚴肅的士兵一般。每每從當乘着馬車從這街頭走過,看着這一棟棟樓房,劉冠雄所能感覺到就是秩序。
“拿着一元錢工資,就得守着一元錢的規矩”
“住進新派洋樓裡,就得守着新派的規矩”
來到馬鞍山的這幾天,劉冠雄沒少聽說這裡的規矩,那些可稱不近人意的規矩,在這裡守得好好的,或許和他們大都是公司的員工不無關係,畢竟沒有願意拿每月二十幾元到三四十元的工作開玩笑。
當劉冠雄的馬車駛進造船廠時,正迎着一羣羣工人從大門出來,那是一條歪歪斜斜的疲憊不堪的人流,和任何一家產業的企業一樣,長江造船廠同樣實施着嚴格三班倒式日夜無休的輪班。
車近船塢時,便可以隱約聽到船塢裡傳來的氣動鉚釘槍鉚撞的聲響,還有刺耳的金屬鑽割聲,4號船塢內,停着一艘被拆去艦炮的巡洋艦,在艦體周圍和甲板上圍着數百名正拼命搶修的工人。
瞧着這正在搶修中的“海天號”劉冠雄的心情還是稍變。塢內幾部臺式鑽機正不斷鑽削着鉚釘,以便折除破裂的鋼板,鋼板鑽削聲在塢內顯得異常刺耳。在船塢上空吊車正懸吊着打撈時折除的艦炮。
當劉冠雄在塢內檢查着的軍艦損毀的地方時,船廠工程師不斷的用長篇大論報告着業已進行的工程,可是劉冠雄還是打斷他的話,問一個他最爲關心的問題。
“什麼時候可以把軍艦修好?”
“雖說龍骨未曾受損、鍋爐亦未被浸毀,但卻需要更換多達三十二塊鋼板,同時還有除去艦內外的鏽蝕部分,至少還需要一個月”
工程師如實的彙報道,公司特意交待過這船的維修進度不需要理會海軍派來的督員,只需要向這位被聘爲船廠顧問的劉冠雄,也就是他弄沉了這艘中國第一等巡洋艦。
“我等不了那麼長時間”
不假思索的吐出一句話,劉冠雄又看了一眼這艘“海天號”。
“最遲下個月的十五號之前,海天號必須要修好,你的任務就是要用一切辦法保證如期修好這艘軍艦”
這艘軍艦將是他唯一的一艘軍艦,咬牙上了這條“賊船”後,他提議使用華星公司舊商船,以此改造成軍艦對抗長江水師炮艦,而華星更是拿出了從2500噸至3800噸18艘商船改造軍艦,但那畢竟是商船,這艘“海天號”纔是光復軍唯一的軍艦。
雖說他現在還掛着龍旗,但在它修好時,恐怕天就已經變了。再擡頭時,只見夕陽如血,映紅了西邊的天際。
入夜,馬鞍山磁山腳下,一片開闊的經過精心的修整草地邊兩側着三十幾間木製大木屋,而在此木屋附近,還有一座十幾米高的木製塔樓,在這裡的馬鞍山、江寧人在驚奇的目光中看到那些怪物在草地奔跑後,突然騰空而起,鳥兒一般飛上了天空。
這裡是產業公司空中表演隊機場,空中表演隊有四十六架飛機,過去的幾個月中,他們曾法屬中南、臺灣、東京以及香港進行過多次商業飛行,每一次都可以收入數千甚至上萬元之多。
草葉兒上,一滴露珠微微顫動着,於是,倒影在這個晶瑩凸面上的整個璀璨的星空開始也跟着顫動,折射出可愛的光澤。露珠沿着草葉的凹面慢慢地往下滑了,越來越快,最後沿着葉尖一飛而下,落在下面一葉小草的上,摔成無數顆細小的露珠四散開來,每一顆露珠都折射出一個星空,於是,便有千萬個星空。
就在這時,遠處傳來隆隆的震動,微微顫動的草葉彈起顆顆露珠。
在草地上,自行車窄窄的車輪碾了過來。一羣小夥子們在飛行跑道的草坪上練習編隊騎車,這是初級學員訓練的一部分,早期目的是要保持身體的平衡,中期則是用於訓練編隊協調性,一架的飛機的表演並不吸引人,所以他們必須要在空中保持編隊飛行。
這六輛自行車排成楔形隊。鄧少凌位於最左邊,他繃緊了全身肌肉,同時保持着速度,以保持“飛行編隊”。
“飛”在機場上的“編隊”最前端的嶽士起藉着月光,已經看見了迎面騎來的另一個“編隊”?。
“保持隊形,注意間隔,準備交錯。”
他在下達了命令的同時,身體向一傾,這是表示要俯衝的動作。在空中他們採用左右搖擺和前後搖擺來保持最基本的雙機隊,常時的飛行訓練使得他們之間擁有很強默契。
“明白”
衆人應道。說話間,對面的“編隊”已經到了眼前。嶽世起竭力想對準相應的空,但對面的兩個飛行員“飛”得搖擺不定,很難瞄準。在交錯的那一剎那,嶽起起眼看就要撞上右邊的一個了,他連忙向左一扭,恰好讓了過去,成功了正當他要歡呼的時候,只聽見後面一片哐啷聲,回頭看時,只見一片人仰馬翻。原來他避開的那名飛行員在急於躲閃的驚恐中失去平衡,結結實實地撞上了後面的人,結果所有人都倒了下來。
“沒事吧?”
剎住車,回頭看到兄弟們都睡在那,嶽士起忍不住笑了出來。
鄧少凌還被自行車壓在下面,就埋怨起來。
“李奇、李奇你可真是奇了你怎麼總是失速”
李奇從地上爬起來,聽到這話,氣就不打一處來。他一面拍着屁股上的泥,一面用那股不太服氣的聲音嚷着。
“他想俯衝猛的一加速……”
“在編隊插縫時,必須要加快速度,利用驚險動作吸引觀衆,你不明白嗎?”
嶽士起得理不讓人。
“難免碰一碰的”有人開始攪和了。
“要是上天再碰,到時可就完蛋了”
“哎,不練啦,不練啦腳都要抽筋啦……休息會兒吧”
打斷嶽士起的話,鄧少凌推開壓在身上的自行車,用雙手墊着後腦勺,平平地躺在地上,長長地吐了一口氣。
“好舒服啊……”
騎了一個鐘頭自行車的小夥子們,這會大都也都累了,丟開了自動車,橫七豎八地躺在這精心修整的草地。
江風輕拂,送來青草的陣陣芳香。當星空佔滿了整個視野時,人們才能感受到它的宏大和寥遠。而在這樣的背景之下,每一顆星星卻又那麼小,小得精緻,小得讓人想看清它的輪廓卻無法看清,無論它們是明是黯。不過億萬顆星星卻完全改變了夜空的面貌,把荒涼趕走,把它變成了星空。
“嘿,想什麼吶,少勤?圍巾都散啦”
嶽士起打斷了鄧少凌的思緒,指了指他脖間的圍巾。
鄧少凌低頭一看,笑了一下。
“噢,我嫂子給我織的。”
這條微微散發着汗味和機油味的羊毛圍巾是嫂子在得知他考入“天擎飛行隊”前親自給奇織的,母親死的早,全靠着哥嫂照顧,他才能上了洋學堂,又考進這飛行隊,嫂子從報紙上看到那些飛行員都繫着圍巾,所以便夜不睡爲鄧少凌織了一條。
這條圍巾積的很漂亮,淺黃色的細羊毛線織成的,架着飛機在天空中飛行時,圍在脖間很緩和,而且偶爾發動機的機油飛出濺到臉上時,還可以擦一下,這纔是飛行員圍圍巾的真正原因,並不是爲了好看。
“我總覺得,這條圍巾會在某個時候給我帶來好運氣,尤其是飛到天上的時候,記得有……”
話只說了一半,鄧少凌便聽到一陣汽車的聲,亮着大燈的汽車開到了機場上,所有人都看着那開過來幾輛汽車,憑着機庫前路燈的燈光看去,那幾輛車是野馬汽車底盤加長改成的小卡車,飛行隊也有幾輛。
除去開飛機之外,飛行隊的六十多名飛行員的最愛,就是駕駛汽車在馬鞍山的街道上兜風。
“是警察,他們來這幹什麼?”
瞧着從車上的跳下來的公司的警察,飛行員們詫異着,而更令他們詫異的是,那些警察竟然揹着長槍,這公司警察的槍不是被收走了嗎?
接下來更爲驚人是,他們竟然還從車上扛下兩架帶着三腳架的大傢伙,這……這是怎麼回事
他們驚訝的看着隊長正在和其中一名帶隊的警察在那裡交談着,那個警察從包裡取出一張紙,走時卻看到隊長正驚訝的看着中的紙,隊長的表情顯得有些古怪,顯得有些興奮,又有些緊張。
怎麼回事?
馬鞍山西十五公里的江面上波光粼粼,遠處斜掛着的銀鉤倒映下來,如同在航道上面撒了銀子一般,十二艘數千噸的商輪和數百噸的江輪在長江緩緩的調整着方向。
“左舵,左舵,穩住。”
英裔船長的聲音顯得很是沉着。
“左舵25度。”
華裔的輪機長鎮定的和着命令。
“領航員報告距離。”
“距離三百公尺。”
“好,準備拋錨,輪機準備停車,報告航速。”
“航速六節。”
“注意氣壓,航速降爲四分之一。”
“氣壓保持,四分之一航速。”
英裔船長從艦橋上睜大眼睛分辨着航道標誌,望遠鏡裡面遠處一個橘紅色的小點,夜間的能見度還行,儘管江面上近江的地方起了一層薄霧,但航道燈依舊能夠清楚的辨認出來。
兩千元,儘管執行這命令並不是他所喜歡的,但爲了兩千元的報酬,他還是接受了這個命令,儘管他並不知道公司爲何要沉船於長江,閉塞長江航路。
“準備信號燈。”
英裔船長的心裡非常清楚,這可能是自己最後一次在這艘五千六百噸貨輪上發燈語了。信號員上下撥動活門,燈光長短不一的閃爍,和遠處航道邊上的駁船交流着燈語信號。
“船長,駁船已經備好了。”
“好吧,所有船員到到甲板集合。”
叼着菸斗的船長正了正那頂破舊的海員的帽,雖說已經到了五月底,天氣原本應該是很熱的,可是江面上卻是陰冷陰冷的,站在甲板上不大工夫,衣服就被這似雨、似霧的水氣淺淺溼了一層。
“領航員檢查航道位置。”
“位置正確,船長,申請拋錨。”
“輪機停車,領航準備,大副,拋錨。”
船長一口氣向三個主官下達了命令,在下達這三個命令後,他又握着菸斗吸了一口煙。
“輪機停車,輪機停車……”
輪機長的福建官話悠長,對着通信筒緩緩拉了長調喊着。
這時船身慢了下來,咣噹咣噹的火門聲停住了,緊跟着是錨鐵拽着鐵鏈的聲音,商船準確地在長江主航道停了下來。而遠處的駁船也貼了上去,從商船上順了軟梯,離艦的時刻到了。
“船員們都集合好了?”船長問道身旁的大副。
“船長,都集合好了”
將望遠鏡從脖子上摘了下來,船長檢查了自己的着裝,領頭離開了艦橋,順着舷梯下到了甲板上。在他的身後,是其他的幾個主官。這時前甲板上已經站滿了船員,按照航海、輪機、通信幾個隊站在那裡。
英裔船長看着月色下面的這羣人,這羣和他一樣將失去自己的船的人啊。
“朋友們,今天晚上,是我們“希望號”最後一個晚上,待會兒我會下令打開艙底活門,“希望號”會沉在揚子江的主航道上。”
隊列沉默着,沒有人可以理解這道來自公司的命令,他們駕着船,從上海一路駛到這裡,竟然只是爲了沉船閉江。
“沉船閉江的原因,我並不知道,但是我想,既然公司這麼做,應該有他的用意好了,我的朋友們,下船吧希望……我們還能在“希望號”上重逢吧”
十幾分鍾後,待船員們上了駁船後,艙底的注水門已經打開,江水涌了進來,如果計算沒錯的話,再有二十分鐘,這艘英國在十年前製造的商船就要沉入揚子江了,在商船的上有幾個使用鉛酸電池的信號燈,此時信號燈已經亮了。
不過是半個小時內,在當塗以西、鎮江以東的兩處,華星和揚子江兩家公司共沉下了多達的四十五艘貨輪、商船,被視爲南中血脈的揚子江,在午夜將至時被截斷了。
夜間的紫金山籠罩在一片薄薄的山霧之中,在霧氣中紫金山一片寂靜,只是在霧氣中不時汽車發動機的轟鳴聲,在紫金山的山頂上,一片被精心修整的山沿平地上,二十四個木箱子突然被拆散了,箱子裝的赫然是二十四門野戰炮,揹着短槍、長槍的炮手們,迅速打開炮架,而在他們後方,炮兵軍官則憑着煤油燈在那裡計算着射擊數據。
此時,時間過的很慢,但又很快。今夜註定是不再平靜,當山上炮手們標定目標時,在紫金山的一棟別墅內,電報機滴達的迴音,電話機的鈴聲和軍官們的話語,似乎是這裡唯一的聲響,而肖炘韌則只是來回踱着步子,他的指尖着根香菸,在叼起香菸時,他又會有些焦急的捋袖看着手錶的時間。
時間似乎過的太慢了,在這第一師的指揮部內的那些畢業自黃埔的參謀們,則不斷的沙盤上標註着部隊的位置,在沙盤上的江寧城牆內,插着十幾面藍、紅、黃三色旗,在城外亦有數面。
“今夜一切都會結束”
在肖炘韌於紫金山的別墅內焦急的與那緩慢的時間抗衡着的時候,在幾十公里外的馬鞍山,陳默然同樣站在窗前,看着那似映亮夜空的馬鞍山鋼鐵廠,等待着最後一刻的到來。
“但願她們娘兩能平平安安吧”
想着今天上午乘船去新加坡的姬麗她們娘兩,穿着身軍裝的陳默然的眉頭中帶着些許隱憂,自己已經做了最壞的打算,把她們母女兩送到了新加坡,海峽殖民地總督是費舍爾的朋友,即便是起義失敗的話,也可以保護他們母女,如果需要的話姬麗可以帶着韻彤去英國,而且……
想到姬麗又已經懷柔,陳默然原本緊皺的眉頭鬆開了,臉上露出了笑來,但願……
就在這時,辦公室的門被推開了,走進來的是紐永健,此時他同樣也換上了軍裝,他的臉上強抑着最後一刻的激動與緊張,他緩步走到陳默然的身後。
“大帥”
紐永健的聲音顯得有些激動,以至於聲音都有些微顫。
“還有五分鐘”
陳默然並未回過頭來,只是看着窗外那被鋼鐵廠沖天的高爐映的紅彤彤的夜空,在沉默了一會後他纔開口說了一句話。
“哦……我知道了你們辛苦了”
聲音談而不奇,但是陳默然緊皺着的眉頭和麪色中的微顫,卻出賣了他此時的緊張情緒,嘴脣輕張一下。
“明天……明天,我們就趕考了”
(六省一日光復,這會不會有點……嗯,反正情節就這麼設定了,光復之戰幾乎沒有任何懸念,問題不在光復,而在光復之後求月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