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袁世凱失魂落魄的離開執政府後,各種關於袁世凱的飛短流長也開始在南京顯要們的客廳裡、各級機關的休息室裡,在茶樓酒肆、街頭巷尾間廣爲傳播。頃刻之間,一位身於顯赫大員,似乎即將變成了一介衆矢之的的催罪平民。
求職寄食打秋風之輩不再來了,趨炎附勢之徒不敢沾邊了,更有膽小怕事的人,連平康路袁府的大門口都不敢過了,往日冠蓋如雲的袁府,眼下冷寂到門可羅雀。
袁府內室這些日子裡一片亂糟糟。於氏夫人成天哭哭啼啼,各房姬妾們手足失措。袁克文也無心去勾欄瓦舍鬼混了,縮在家裡讀書。一大羣少爺小姐們則隨各自的生母忙着收拾行李。整個袁府上上下下,幾乎無人明白這場飛來橫禍的背後原委。
而與之相對應的是這府袁府的主人袁世凱的心境同樣複雜,成天一副愁容不展的神態。幾乎每天閉上眼睛,想起來那天執政的訓練,心裡還有些後怕。執政陰沉着臉,兩隻眼睛冷冷的。
他苦苦地思索着,煩惱、焦躁夾雜着幾分恐懼,使他終日心神不寧,連平日最有興趣的事都廢棄了。這些日子裡,他夜裡獨處臥室,六房妻妾,一個都不召幸。袁世凱的反常,給袁府上下帶來一片驚疑。妻妾兒女誰也摸不透他的心思。
“哎!”
袁世凱口中的一聲長嘆,似乎又看到那日執政府那張陰沉的臉上那濃濃的失望之色。
真的看不懂啊!之前的明捧暗抑讓袁世凱心生失望,這失望又讓原就善於鑽營的他鋌而走險,選擇了一條看似充滿危機的路,可在這種路上,執政的那雙眼睛卻一真盯着。
“老爺,孫先生到了”
在心下這麼想着時,當門房來了一句話後,袁世凱忙丟下手中的雪茄,快步走出書房,親自來到大門外迎接孫中山。
相比於初來南京的模樣,現在的孫中山明顯地發福了一些。他本來身材修長,皮膚白哲,現在更顯得氣度雍容,不同凡俗。和過去不同,他的身上同樣不見了西裝,只是着一件執政定下的華式禮服,頭上留着不長不短的中發。
“中山老弟,這幾日,可就你一個人來看我吧。”
一出門袁世凱十分親熱地拉着的手,滿臉都是笑容,過去幾日這袁府門前可謂是門羅可雀,對於他早在意料之中,執政扔下的那些請殺袁世凱的報告中,有不少字看起來是那麼的熟悉,他知道是那些人,無一不是受過他恩惠之人,甚至於北洋門人。
“慰亭兄!”
孫中山點點頭,望着這位被執政嚴加訓斥的大員。只見他臉孔明顯地黑瘦了,益發襯出嘴脣的厚大,兩鬢現出了不少白髮,神情有點疲憊,但兩隻圓大的眼睛仍然光亮,彷彿在告訴人們,他胸中的銳氣並未減殺。孫中山這才略覺一絲寬慰。
相對沉默了一陣,孫中山方纔開口說。
“三天前,我就曾想到府上拜會,可那邊執政府卻任命我爲執政府顧問,所以……”
“哦?老弟現在已入執政府?”
袁世凱苦笑一下。
“老弟現在入執政府可謂是如魚得水,他日必將展翅而起,袁某我卻是無事可辦,只有關起門了……”
心裡袁世凱卻知道,執政府怕是要對這孫中山下手了,出任執政府顧問,名雖顯赫,卻無實職,只是行政見之建,與過去自己的北洋幕府相差不大。請孫中山入幕怕只是執政府的第一步,第二步恐怕就是讓他出洋考察,第三步嘛……
兩人正說着,按着父親的吩咐,克定帶着兩個僕人推門進來。一個僕人在茶几上佈下兩隻酒杯,兩雙玉筷,一壺伏牛山老窖酒。另一個僕人用漆木盤託着六碗菜,在茶几上一一擺開。
袁世凱拿起筷子指點着說。
“中山老弟,知道你要來,就叫克定通知廚房,特爲你準備了幾道下酒小菜。你嚐嚐看,合不合口味。”
“好,好。”
孫中山邊說邊端起了酒杯。
“這是炒駝峰。這碗熊掌前天就燉起了,你看爛沒爛。”
袁世凱用筷子敲着碗邊說。
“慰庭,你太奢費了,只是偶爾小聚,你弄這些個名貴菜做什麼?”
多年清貧的緣故,對於孫中山對下酒菜倒並不講究。他的筷子沒有伸向駝峰熊掌,卻從一個魚碗裡夾了一條魚絲放進口裡,嚼了一下說。
“這魚味道好,其實就只這碗魚就足夠了。”
袁世凱笑着問:“你知道這是什麼魚嗎?”
孫中山盯了一眼答。
“像是鯉魚。”
“不錯,是鯉魚。你知道這鯉
魚出自哪裡嗎?”
“這我就不知道了。”孫中山放下了筷子。
“這是孟津的黃河鯉。”袁世凱的筷子在火紅的魚鱗上點了點。
“只有孟津的黃河鯉纔有這麼紅的鱗片,別處都淡些。”
“孟津離南京足有千多裡,這魚運來不都壞了嗎,如何保得鮮?”
孫中山驚問道。
當年周武王興兵討伐商紂王,在孟津渡黃河時,有一條大鯉魚跳進他的舟中,周武王視之爲吉祥之物。李白的詩:“黃河三尺鯉,本在孟津居。點額不成龍,歸來伴凡魚。”其典便出於此。於是,孟津一帶的黃河鯉就成了一味美饌。
“我的一個本家在孟津做事,前些日子他來北京,送給我一個木箱子。我問他這是什麼,他笑而不答。打開箱子一看,原來是一箱子豬油。我說你送這東西幹什麼,京師又不缺。他說彆着急,好傢伙在裡面。他用手往豬油裡掏,居然掏出一條魚來,說我給你帶來五條孟津鯉魚,用這個辦法保鮮。活脫脫的魚往豬油裡一塞,四面封好,不怕六月炎熱,也不怕貯存三個月五個月,什麼時候要吃了,從豬油裡摸出來,除開不會再游水外,其他都與一條活魚沒有區別。”
“有這樣好的保鮮法?難怪魚的味道這樣好!”
孫中山又夾了一塊魚稱讚道,他看着這桌值千金的菜餚,相形之下,執政府裡的那位執政每天所食反倒顯得寒酸,獨自吃飯時,一碗米飯、一葷一素兩碟小菜,所費不超一角銀元,對於這一點孫中山倒是心生佩服之意,畢竟以陳氏之富,執政之顯,那碗飯兩菜甚至有些不甚體面。
“不過,我倒並不稀罕。”
袁世凱放下筷子,臉色陡地陰沉下來。
“我對本家說,以後不要勞這個神了,我馬上就要回河南老家了,我就在孟津搭一個茅棚子住下,做個黃河釣徒,天天都可以吃到活跳的孟津黃河鯉了。”
“慰庭,你這是什麼意思?”
孫中山他把筷子往茶几上一放,望着這個在自己倍受冷時,給予自己幫助的副委員長,雖說這幾天坊間有流言,他也有所耳聞,可在未明內幕之前,卻不願妄加推斷。
“哎,中山老弟!”
袁世凱的背向後一靠,一副愁容不展的神態。同時又摸了下自己的腦門。
“我在這南京,雖享着尊崇,可實則卻如虎入牢籠,從來南京後,執政對我便是明捧暗抑,可實際上,提防之心卻是日夜不減,坊間皆道兩日前,我遭執政訓斥,卻又有幾人知,那日執政爲何斥我……”
“慰庭,那日所爲又是何事!”
袁世凱苦笑一下。
“中山老弟知道,我率先上呈請籌備公投,”
孫中山點點頭,這是兩人那日相商之策,意在以此查斷執政府之心。
“三日前,我赴執政府所爲正是此事,執政到也許了,只是最後執政言道,我國國民政府從未籌備任何公投、選舉之事,而諮議處與民間又有響聲請派員出洋考察,所以正欲派員組團赴各國考察,”
“自當如此,考察借鑑他國之經驗,執政所言倒也不差!”
孫中山點頭稱是。
“可在人選上,卻久難定,這領團之人選執政府內要員,團內成員又需斟酌,當日袁某主動請纓請帶團赴洋考察,如此便有了……”
一聲長嘆後,袁世凱閉上了眼睛,在閉上眼睛時,他又在心下說了一句“中山老弟,對不起了!”那日的訓斥之後,袁世凱知道自己的腦袋繫於何人,同樣的執政的話也再清楚不過,要麼就守着人臣的本份,要麼就身首兩地,他只能選擇前者,而作爲選擇,就是要出賣面前的這位。
其實也談不上出賣,只是……嗯!互取所需罷了,人人相交可不正是此因嗎?
“慰庭兄身居執政府副委員長一職,領團考察,自是再合適不過,在這上面執政也着實無容人之量了!”
“容人之量?”
袁世凱搖搖頭。
“中山老弟,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此番出洋考察,絕非以往所能相比,此次出洋系考察各國政體、政治、軍事、經濟、工業等,與各國軍政要人難免有所往來,執政對袁某原本就有異見,此等要事不令袁某參加,倒也是在意料之中……”
孫中山瞪大着雙眼望着這位有副委員長之顯,卻又有困獸之實的袁世凱,他的這句話,彷彿一道電光閃過,使他突然看到一些自己所忽視的事情。
袁世凱夾雪茄的手輕輕地在孫中山的肩膀上拍了一下,笑着說道。
“中山,咱們是心心相照!我是沒機會了,可你卻還有機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