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一五年五月二十五日下午,南京上空烏雲密佈,預示着即將到來的梅雨季節。
在南京內城的中央那座顯得極爲威嚴的西式的國會大廈的後面,是一幢幢政府首腦的寬敞官邸。其中最大的是總理大臣官邸,這座官邸由兩幢樓房組成,辦公部分是帶着巴洛克風格的西式建築,起居部分是中國式的,在某種程度上,這棟建築就像現在的中國一樣,東方與西方的文明在這個國家交匯着,相互影響着。
總理大臣官邸是集辦公、生活於一體的,自九年前,總理大臣官邸建成之後,這裡便一直都是歷任總理大臣工作、生活的地方,這裡即是他們的辦公室,同樣也是他們的家。
依如過去一樣,中午用過午餐之後,管明棠便在書房內坐靠着沙發軟椅,正準備休息時,管家捧着個托盤湊了過來,盤中放着一份名帖,管明棠取過來一看,赫然是現任外交大臣陸徵祥的名字,遂對管家吩咐道。
“請他進來。”
看着那份名帖,管明棠微微一笑,他隱約猜出陸徵祥在這午後非工作時間拜見自己的用意,外交部是內閣所屬部門,最近幾月以來,外交部一直忙與同英國、法國的租借地談判,雖說取得一定進展,但是原則性的進展卻未取得。
他在“非官方”時間拿着名帖拜見自己,恐怕還是希望從自己這裡得到一些答案,關於派兵的答案。
稍頃,英式風格的暖色調客廳裡,主客雙方見了面,免不了先寒暄幾句。
“私人間”的突然拜會,自然也少不了禮物,幾句客套話下來,陸徵祥命隨從奉上一個約尺長見方禮盒,打開一看,精綢墊子上面置着一隻近尺長的高麗人蔘,參質即便是在不懂行的人眼中,看來也着實不錯。
雖說帝國對貪腐從來都是零容忍,但是千百年來的官場積習,總不是幾年就能改變的,尤其是那些所謂的“人情往來”,不過這種往來大都在可以接受的範圍內,而且必須要進行禮物登計。
“總理,這是前陣子朝鮮總督府差人送來高麗蔘,這晚春正值進補之時……”
瞧着那高麗蔘,管明棠卻只是笑笑,朝鮮總督府每年都會差人給內閣要員送一些“土產”,那些土產往往都會在登計後交給教育基金,再由教育基金拍賣,每年僅此一項,朝鮮總督區便給國內教育貢獻了數百萬元,而這是袁世凱主政朝鮮時制定的策略,以此來彌補對朝鮮總督區免除中央稅所造成的損失,看着那高麗蔘,再看着系參紅帶上的拍賣印鑑,管明棠便笑着接了過來。
“這怎麼好意思呢……”
見總理收下自己的禮物,陸徵祥便開口說道:
“應該的,應該的。”
命人收起禮物後,主客二人飲過頭趟茶,陸徵祥才便開門見山道:
“所謂無事不登三寶殿,徵祥此來,有些疑問想煩勞總理代爲解惑。”
管明棠微笑道:
“子次有話便問,不必拘禮,還有現在非工作時間,還請子次直接稱我之字,你我爲友多年,同殿爲臣,豈用如此客氣。”
見總理這麼說,陸徵祥到是欣然應道:
“哲勤,那徵祥就不客氣了。哲勤想必也知道,最近幾月,徵祥一直同英法兩國就派兵一事進行談判,而所涉及之事,卻是廣州灣、香港兩地歸屬,尤其是香港一地與英國協商……”
“應該不是協商吧,說協商還不若是談判更直接一些。”
打斷陸徵祥的話,管明棠開口說道。
“哲勤您對其間一切自然非常瞭解,早在談判開啓之前,外交部即預料此次談判,可謂是將爲種種困局所擾。只是陛下要求,又涉及國家利益,外交部諸員唯能全力以赴,上爭國家之權利,中合陛下之心意,下稱國民之意願,然諸多問題,卻非言語所能成,雖法國人同意將廣州灣歸還於我國,然其卻與英國相約,如英國歸還九龍、新界,其即歸還廣州灣……”
管明棠聽了這一小段開口,心中已大概料想得到陸徵祥所憂慮的是什麼事情了,遂略抿一口清茶,正顏道:
“子次,莫不是英國人提出,我國必須先生承認香港地位,其纔有可能在九龍、新界作出讓步?”
總理的話,只讓陸徵祥長嘆口氣,起身拱手道:
“哲勤所言甚是,這列強之狡詐,遠超我等想象,如與談判桌上承認香港地位,那不等回國,我等就可自裁以謝國人了……”
管明棠連連擺手:
“坐,坐,沒什麼好擔心的。”
陸徵祥方纔惴惴坐穩,管明棠這纔開口說道:
“列強之狡詐,早已爲人所共知,這麼說吧,西洋東西可以學,但西洋人的話不能聽,無論如何那些西洋人,骨子裡是歧視我等,我等雖爲炎漢子民,然於西洋人眼中,卻是低劣之有色人種,自然,他們就難公平待我,再則,國與國間交往,皆以利爲先,英國人這麼做,到也無可厚非。”
在很多時候,管明棠都能站到一個“公允”的立場去看似問題,雖說他強調種族的不公,但是在他看來,根本問題還是國家間利益導致的立場不同。
“如果以香港作爲先決條件,那這場談判,也就陷入僵局了……”
陸徵祥有些無奈的說道。
“可以這麼說。若是別人,我也不好多嘴,但既然是陸大人既然提及此時,倒是可以略微透露透露,只是千萬不可向他人提及。”
陸徵祥感激地發誓道。
“多謝哲勤信任,子次對天發誓……”
管明棠忙拉住他:
“哎,這是何必,快快住手,否則我可要送客了。”
陸徵祥方纔稍安:
“敬請哲勤指教,徵祥洗耳恭聽就是。”
“這樣就對了。”
管明棠又抿口茶潤了潤喉嚨,擺出總理大臣的架子先問了句:
“陸大人可否聽過,亞洲之說?”
陸徵祥略微思索,點頭道:
“的確有所耳聞,大概是強調大亞洲主義,而於我國亦有一個聲音,即洲事物由亞洲人作主,亞洲人只爲亞洲而戰,而且亞洲先進民族對整個亞洲民族負有責任,而我中國因數千年領導亞洲之溯源,更需要負擔領導亞洲,維護亞洲安全之責任。”
管明棠點頭道:
“差不多,然而這這亞洲主義的核心,即是亞洲安全,而亞洲安全又與亞洲民族解放、獨立有着必然的聯繫。”
陸徵祥點頭應道:
“這件事亦有所聞,亞洲各國除中國、日本、暹羅外皆淪爲英法美三列強殖民地,中國作爲亞洲最強大國家,自當對亞洲各民族負擔有義務,同樣亞洲各民族之獨立亦與帝國未來之利益悠關所在,所以爭取亞洲民族之解放,亦爲中國之責任。”
管明棠滿意的微微一笑,然後喝口茶說道:
“很好,那你說,如果要實現這一目標,帝國未來之大敵何在?”
“非英法美莫屬……這樣一來,那豈不是……”
“所以,在陛下看來,爲西洋人流那怕一滴血,也是不值得,現在爲他們流血,就等於爲敵人流血,也正因如此,陛下才會無意在派兵問題上作出什麼讓步,因爲這場談判,與其說是談判,倒不是說是拖延,陛下從未指往過英國會作出什麼真正的讓步,將香港歸還給我們,但是對我國而言,香港卻是必收之地……”
總理大臣的話只讓,陸徵祥長嘆一聲。
“英國人目光短淺,貪小利而失大局,香港之地,爲我中國之地,中國雖大,然寸土不多,其無意於香港問題上作出讓步,勢必將致英國與我爲敵,又是何苦?若其利用現在時機,作出讓步,方有可能促中英兩國化干戈爲玉帛,未來才能共同經營亞洲……”
陸徵祥的幼稚換來的管明棠善意的微笑。
“我國欲建殖民帝國,怎麼可能會容忍與他國分享亞洲?現在亞洲既然半殖民化,我國欲建殖民帝國,自然將會與各殖民國發生衝突,再則亞洲的殖民化,更令我國周邊態勢,與我國不利,所以,我國與西洋之矛盾實際上早已不可調何。”
“那爲何現在我們要加入英法陣營,而不是加入德國陣營,同德國共同分享世界?”
“實力不及人,若是陛下提前軍興十年,我國又豈會有今日之韜光養晦,並主動修好於英法,究其根源還是實力上的問題。”
接着管明棠又說道:
“在陛下看來,現在修好於英法,雖是實力不足所致,可總有一天,實力雄厚了,因爲殖民地、亞洲民族獨立的紛爭,我們最終還是要和他們撕破臉的!”
放下手中的茶杯,管明棠不無感嘆的說道。
“所以,戰爭總歸是無法避免的,現在英法被備國削弱一分,於未來帝國於亞洲推行亞洲主義,幫助亞洲民族獲得獨立,就有益一分。”
“既然不願意派兵歐洲,那爲何陛下不乾脆拒絕英法,反倒於英法談判……”
儘管他曾得到陛下的一些指責,但是這會陸徵祥顯然摸不着頭腦了。
“以我東亞人之血,圖其西洋主宰世界之霸權。”
脣角微揚,管明棠的臉上盡是嘲諷之色。
“英法德三國皆是如此,而陛下所做無非是順應三國之願,令其以爲得償所願,進而達到我國之目的,我國現在之策略是在推行韜光養晦之策略,但絕不束手自律,爲敵所用,因此,很多面上的工作總是要做的,而且值此一戰,正是我國奮進行以世界謀略之時,豈能困已力於歐洲……”
冷笑之餘管明棠又說道:
“子次,您是聰明人,難道還沒有想出個所以然來?”
“這……”
陸徵祥犯了難,皺起眉頭苦思起來。
“難道……陛下的意思是……”
話到嘴邊,他還是吞了回來,聖意不妄猜,這是最基本的爲臣原則。
端起茶杯,管明棠冷冷一笑。
“這個世界從來都是講究實力的世界,國與國之間的交往,唯利益至上,唯實力至上,於此實力外交、利益外交之時代,對實力稍次之國而言,除去選擇合適的盟友之外,那就是應利用各大國陷入自身之戰之機,充分擴充本國實力,在一**國實力角逐之後,即是決出勝負,距離下一**國實力角逐也就不遠了!”
半閉着眼睛,管明棠臉上的冷笑之色消失了,剩下的卻是對未來的擔憂。
“大國實力的角逐,絕不是開始於戰爭爆發的一刻,而是始於戰前多年的精心準備,可以說,現在帝國所推行韜光養晦之策略,正是爲將來的實力角逐作準備,東非是、阿拉伯亦是,即便是派出日本盟軍前往俄羅斯亦是如此,而現在,這場談判亦是如此,相比於現在收回香港,相信陛下更願意讓國民看到“西洋列強亡我之心不死”的局面,所以,你只需要……”
輕聲叮囑幾句之後,陸徵祥此時才恍然大悟:
“原來是引蛇出洞之計,陛下果然深謀遠慮……”
雖說嘴上稱讚着,可是陸徵祥內心裡卻是涌起一陣翻江倒海般的浪潮,熟知陛下的人都知道陛下做事考慮不可不謂之周密,任何一件事都是在深思熟慮之後,方纔做出決定,而在這件事上,陛下卻是借力打力的讓國人更爲牴觸英法,經此一事之後,英法兩國雖爲中國盟友,卻仍心懷歧視、不能平等視之,民衆豈能不懷恨在心,如果民衆的敵視英法二十年,那麼一但在時機合適時,中國向英國發起挑戰,也不過是順應民意,在民意推動下行駛之。
這一步步棋最終卻是要把中國推動一個前所未有的戰爭之中,如何不讓陸徵祥於內心掀起一陣狂潮。
“歸根結底,現在英法雖爲我國之盟友,然,於我國而言,最緊要之事,卻是要反其道而行之,歐洲大戰愈殘酷,兩國傷亡愈大,愈是符合中國的利益,愈是符合中國未來的需求,換句話來說,歐人意欲以我東亞人之血,換其世界之霸權,而陛下卻是意以歐洲人之血圖我中國世界之權力。”
一是“霸權”,一是“權力”,看似差別不大的兩個名詞,卻是再鮮明不過的表明了中國的訴求,中國的訴僅只是屹立世界之權力而已,即便是在管明棠這位國內有名的親英美派看來,中國屹立世界之權,只能從西洋諸國那裡用槍炮奪得。
“中國最大的無奈就在於,我國欲以平等相待世界各國,而世界各國卻不願意以平等待我,所以,現在我們能做的也就是盡一切可能,爲尋求國家於下次大國角逐中不至更喪失國家利益,而儘可能的努力謀略了……”
一聲無奈的嘆息之後,管明棠的神情變得越發無奈起來,作爲國內有名的親英美派,他深知中國同美英那樣的列強之間的差距,也正因如此,他纔會主張國際協調,通過國際協調來確保中國的利益,但是最終現實卻一次次的告訴他,列強不可能對中國平等相待,至少現在不會,在這種情況下,他只能做最壞的打算,那就是在未來某一個合適的時機向西洋列強“攤牌。”,但在最終“攤牌”之前,作爲帝國總理大臣,他必須要配合陛下,爲那一天做最全面的準備。
“現在的香港對於我們而言最大的價值,不在於我們利用歐戰迫使英國人交出來,而是在於,通過這件事,讓國人對西洋列強徹底絕望,同時隨着帝國日漸強大,香港卻由英人統治,會成爲我國之國恥,國家愈強,民間的怒火愈旺,而這種憤怒之火,則在無形之中給我國增加了許多力量,它能夠挑起的矛盾,這纔是香港最大的價值,總而言之,香港暫時由英國統治,利大於弊,正如陛下所說,只要我們願意,只要投入三個師,最多三天就能打下整個香港,所以,收復香港不過是遲早的事,而現在我們不過只是打着香港的幌子,絕了他們讓咱們派兵歐洲的心思纔是陛下的本意。”
陸徵祥微露恍然大悟之色,在沉思片刻後,便開口詢問道。
“那我們是不是應該在談判桌上表現的更強硬一些,以此來絕了英國人心思……”
談判最重要的底線,而陛下曾給過陸徵祥一個底線,那就是儘可能的佔便宜,但是在佔便宜的同時,絕不能答應他們派兵,至少派兵的具體日期絕不能做出承諾,而現在管明棠的一番話,卻讓他明白了帝國的底線在什麼地方。
管明棠大概能夠了解陸徵祥爲什麼會說出這番話,事實上,主張國際協調主義的並非只有他管明棠,張之洞是如此,袁世凱也是如此,只不過他們兩人做官做長了,是逢人說人話,逢鬼說鬼話,對國民,他們吹噓着強硬,但是對外國,他們卻又主張協調,最終,承擔一切責任的就是外交部,在外交部的對外協調下,外交部早就淪爲了“賣國衙門”,如果有機會的話,他們當然希望能硬上一些。
“子次,你要知道陛下需要的是時間,而不是破裂!”
在道出這句話後,管明棠在長舒了口氣的同時,又端起了茶杯,不過茶杯卻只端於手中而未喝。
這是端茶送客的暗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