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沙皇經常接觸的人都驚訝於他的泰然品性,在周圍的人都感到沮喪、驚駭的時刻,如1905年俄日戰爭慘敗、1911年斯托雷平被刺、1915年加里西亞大潰退,以至他遜位前幾日的大動盪,他依然保持着平靜,生活習慣從不被打破,平和地與近臣聊天,照常批示公文,堅持每天記他流水賬似的日記。一個沙皇近衛軍官自問道,“這種很大的、幾乎不能叫人相信的自持力,是教養所致呢,或是因爲相信凡事皆由神之前定呢,還是因爲知覺不夠呢?””
平靜,出奇的平靜,當尼古拉用平靜對應着古奇科夫時,古奇科夫在感嘆着這位陛下的冷靜之餘,便又一次出聲打斷了沙皇的平靜,可是面對他的言語,尼古拉依然不露一點聲色,看似簡單,可不管怎麼說,有一點尼古拉的心裡是不會忘記——他是沙皇!俄羅斯帝國的沙皇!“……總之,杜馬委員會的人全都是君主立憲制的追隨者,而在人民中間,對政權機關的錯誤,尤其是最高當局的錯誤,有着深刻的意識,因此,需要一個能影響人民意識的詔令,這就像用鞭子抽人一下,就能立即改變全民的情緒,相反,對於參加動亂的所有工人和士兵來說,恢復舊政權就等於使他們受到遭懲治的威脅,他們同樣沒有出路,因此,對於所有人來說,出路只有一條——更換政權,唯一的途徑就是把最高領導的重擔較交給另一個人,比如,如果皇上能宣佈把自己的政權轉交給幼子,由米哈伊爾大公攝政,這樣即能夠拯救俄羅斯,又能夠拯救君主制的皇朝,這是眼下最好的選擇了……”
這時保持了很長時間平靜的尼古拉打斷古奇科夫的話,甚至有些怯意的說道。
“可是,您充分考慮了可能給俄羅斯帶來的影響嗎?怎麼能讓人們確信,在我退位時不會發生更多的流血……”
表情僵硬的古奇科夫和顯得極爲興奮的舒利金異口同聲的回答道。
“陛下,杜馬委員會就是想要避免這一點,正是通過陛下的退位,俄羅斯纔不會再有任何障礙的在國內完全團結一致的情況下勝利地結束戰爭!”
“根據基輔的情況來看,”
舒利金打破了先前的沉默,用不容質疑的口吻說道。
“現在社會的輿論已經遠遠地背離了君主制,即使會有人持不同意見,也是些沒有多大影響的人,相反,如果陛下拖延退位的話,就應該擔心未來可能產生極爲嚴重的內亂!”
怎麼?又是根本基輔?根據這個古老皇城的情況?尼古拉的眉頭微微一皺,隨後問道。
“那麼哥薩克部隊不會發生動亂吧?”
古奇科夫微微一笑回答道。
“噢,不,不會的,陛下,哥薩克嗎?全都站在新體制的一邊,這一點通過彼得格勒頓河團的行爲就清楚的表現出來了。”
一旁的魯斯基卻是急了起來,一切又從頭談起了,而沙皇可以沉默上一個小時,那退位的事情似乎就不存在嗎?古奇科夫這是在白費勁,而他,魯斯基的手中可是沙皇的親筆信。
雖說心下極爲焦切,但是對於魯斯基來說,他卻不能當着沙皇的面打斷他的話,把這事給挑明瞭,心下焦切非常的魯斯基頓時坐立不安起來,把身體俯向舒利金,不顧及體面,看似悄聲的對他說,實際上卻是想讓古奇科夫也能聽到他的話。
“這事——已經解決了,甚至已經簽字了,我……”
是他——魯斯基,把沙皇給擊垮了!這一點應該讓所有人都知道。
可古奇科夫沒聽清,甚至沒明白!爲了這現在不說這些廢話,不讓沙皇存在這樣的想法——還可以抓住皇位的一角,會見前只需要說上兩句話就足夠了,但古奇科夫卻沒明白他的意思,鏡片後一雙紅腫的眼睛,他的領帶甚至都是歪歪扭扭的。
“事態發展的很快,極端分子現在已經把羅將柯、我和其它溫和派看成叛徒,他們當然反對這樣的結果,因爲他看從這裡看到君主制將得到挽救!”
他沒有說“對我們和您都珍貴的君主制”,可效果卻是這樣的,不知是經過深思熟慮還是自然而然的,反正來訪者的立場讓人看起來是這樣的——他們不是作爲敵人來的,也不是作爲當事的一另一方,而是作爲與沙皇一起拯救一切神聖而寶貴的東西的同盟者。
“陛下,只是這些條件可以嘗試恢復秩序,這是我和舒利金受拖向您轉告的……陛下,而我們也是沒有別的出路,無論您現在向彼得格勒派出什麼軍隊,那怕就是日本軍隊,我再說一遍……”
在古奇科夫強調時,魯斯基再也忍不住了,他把那副小眼鏡戴的更緊了,糾正道。
“比那更糟的是,現在連可派的部隊都沒有,遠征軍大本營已經和外界失去了聯繫……”
當然,他這並不是事實,事實上,遠征軍和大本營之間的無線電報,一直厚在着聯繫,不過這會,魯斯基這麼說,卻是一個最爲有力的申明,誰能比離首都最近的方面軍總司令更瞭解情況呢?
只不過,這會誰也沒有說出來,甚至連想都沒想過的是,彼得格勒有可派往大本營的部隊嗎?更沒有想到,他們還可以通過外交渠道,得到來自中國的支持,進而可以動用受革命影響較小的日本軍隊,利用日本軍隊協助他們恢復秩序。
而這時,尼古拉看着魯斯基突然明白了,魯斯基在他的眼中最像一隻什麼,像是一隻黃鼠狼,戴眼鏡的黃鼠狼,更準確的來說,像是一隻黃鼠狼崽子,但有一副老黃鼠狼的表情。
而此時,古奇科夫雖然沒有注意到魯斯基的暗示,但他親眼看到的是——不會再有鬥爭了,沙皇已經接近投降了!
他在不知不覺間跟這個人,不久前連他本人都能輕易地趕出去或者逮起來的君主、統治者談得越來越多了,他說話的口氣越來越居高臨下,彷彿在訓誨一個還沒有長大成人的少年,當他不可置疑地向這個人證實,唯一的出路就是讓出帝位,並且未遭到反對時,他又想顯出寬宏大度來。
“當然,在做出這一決定之前,您的確需要好好想一想!”
甚至還迎合他的心理說道。
“祈禱祈禱!”
可隨後又用生硬的語氣說道。
“但決定不能遲於明天,因爲明天即使您求我們,我們也給您出不了什麼好主意了,因爲民衆的情緒激奮到極點,帶有敵意的情緒下,他們可什麼事都做得出來!”
停頓了一下,古奇科夫又寬容的重複道。
“陛下,爲了好好的想想、祈禱祈禱,您可能想單獨呆一會吧!”
驚訝的看着古奇科夫,尼古拉看到他將一張皺巴巴的紙放到他的面前,這是他和舒利金在途中擬就到的退位詔書草稿。
是的,是的,舒利金準確的意識到:他這一趟有理由說是正確的,有他場,可以抵消一切強制、貶低的語氣,兩個君主主義者,兩個有教養的人,本該腳步輕輕的走近沙皇,用疲憊不堪的聲音向沙皇報告所發生的事情。但在這種情況下,一個熱愛自己國家的君主決定退位也就沒什麼丟面子的了。
尼古拉依然沉默不語,偶爾用大拇指和食指捋鬍鬚,耷拉着雙肩,一點也沒有沙皇的樣子,而像個再普通不過的普通人,他用那雙病態的,淡藍色的眼睛看了看古奇科夫,經過這麼長時間的傾聽之後,他終於開口了。
“關於這些,我想……我想……”
魯斯基無法在兩個議員面前展開那份已經準備好了的退位詔書,這會他的內心變得極爲痛苦,儘管沙皇已經不是沙皇了,他的過去的權力被折成一張紙,就放在他的上衣口袋裡,可是從幼年起就深入骨髓的禮節帶來的習慣性的力量,卻讓他不能隨便行動。
由他宣佈嗎?
他不敢!
可沙皇這種無意爭論的語調,這句拉長了的“我……想”是不是就是表示同意呢?不也就使他魯斯基有了一種權力了嗎?這個權力就是可以從衣袋中掏出詔書,還給沙皇本人,隔着桌子遞給他。
“沙皇陛下已經解決了這個問題!”
魯斯基的這步棋走的非常成功,一下子就切斷了尼古拉的退路。
這就是尼古拉一時不謹慎而放出的,又一整天都沒能從他手裡要回來的退位詔書,看到那份詔書拿到手後,尼古拉並沒有展開,也沒有向兩位議員宣佈,而是放在他的口袋之中。
他這是……把自己的的退位詔書拿回去嗎?
看到沙皇的這個動作,魯斯基才意識到自己犯下了一多麼嚴重的錯誤!簡單就是愚蠢的,不可原諒的錯誤!
於是魯斯基準備自己聲明,大聲說出尚未銷燬的,就在沙皇衣袋裡的文件上寫着什麼,沒有,讓魯斯基鬆了口氣的是,沙皇並沒有需滑頭,他這是在想着措辭嗎?是的,但他不着急,他具備這種常人難備的品質,他比在座的所有人都理爲平靜,彷彿這件事跟他沒有任何關係似的。
但尼古拉同樣也沒有掩飾自己的憂愁,並且就這樣瞅着不想直視的古奇科夫的眼神。他什麼稱謂都沒用,但顯然是在對古奇科夫說話,嗓音顯得極爲平靜。
“我——仔細考慮了,整整一個早上,整整一天,可你們怎麼想的呢?”
他用怯生生的語氣退縮着。
“太子接過帝位後,可否跟我和他媽媽一起待到成年呢?”
說完,尼古拉顯得無助又滿懷期望的看着他。
古奇科夫未加考慮的搖搖頭。
“當然不行,誰也不會把未來的沙皇的教育交給……”
他的口氣隨之變硬。
“他把國家帶入目前境地的人!”
“這麼說,我該……”
失望的尼古拉懷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嗓音壓的很低的問。
“陛下,您必須出國!”
不無悲傷的點點頭,尼古拉說道。
“那好吧,先生們,我早已經準備讓位給我的兒子了,今天下午三點鐘,我簽署的正是這樣的詔書,可現在,又經反覆考慮,我明白了……我不能夠跟自己的兒子分離!”
古奇科夫猛的向沙皇擡起頭,這是什麼意思?
這時尼古拉的聲音一點也不像個沙皇,而且也不很冷靜,而是顫抖了一下說道。
“我明白……我希望,你們也能明白這一點……他的身體不好,我不能……因此,我決定——讓出帝位,但不是給我的兒子,而是我的弟弟米哈伊爾?亞歷山大羅維奇大公!”
說到這裡,他低下了頭,再也不說下去了。
兩位議員驚訝的交換了一下眼神,整個談話中這還是第一次,舒利金急忙插言,似乎是怕別人搶在他前面。
“陛下,您的這個建議叫我們措手不及,我們預想的只是傳位給皇太子阿列克謝,我們到這裡來,要提的建議只有轉達給您的那些!”
這只是一個簡單的變化,對兩個物色跌落對象,單的重新安排。可議員們對此卻全然沒有思想準備,派他們來的人同樣也沒有準備,任何人此前都沒有想到這一點,都沒能想到沙皇會作出這麼一個決定6
古奇科夫也試圖反對沙皇的決定:
“考慮到年少太子的品格,一定會極大地減輕……民衆對政權轉交這一事實的……”
要知道,在新政府之中以及議會上層那些人,原本還指望着阿列克賽年幼、米哈伊爾缺乏獨立性……可現在,結果會怎樣呢?
“那麼請允許”,
見沙皇堅持着他的意見,舒利金便開口要求道,
“我和亞歷山大?伊萬諾維奇商量商量?……”
尼古拉沒表示反對,可也沒起身走開。
本來也不該是他走開!
顯然,該走開的就是兩個議員了?
可他們正處在不知所措之際,所以沒有走開。不過,看樣子古奇科夫也不想讓舒利金出什麼主意,他覺得最好由自己來做決定。而沙皇自己也有心裡容納不了的難事,但沒有人能跟他出去商量,就只有再問這兩個帶着敵意來的人:
“可我需要確信……所有其他的俄羅斯人會怎樣看待這事。”
說着,他那雙慌亂的眼睛避開魯斯基,尋求這兩個議員的回答,
“這不會引起新的……動亂吧?”
他沒想好如何謙恭地表達。
“不會!不會的。陛下!不會引起。”
魯斯基果斷地表示他知道,
“危險——完全不在這裡。危險在於,如果別人比我們早宣佈成立共和國,那時就……就會發生內亂。我們應當抓緊行動,鞏固君主制。”
對於舒利金來說,這個問題比那個突然替換繼承人問題更清楚。他早就想加入談話,來一番獨自,他就是爲此而來的——爲了俄羅斯帝國的未來,爲了確保俄羅斯帝國的君主制而來的。
“陛下!”他熱烈、懇切地說了起來,
“請允許我做點澄清,國家杜馬是在什麼條件下迫不得已開始工作的。”
於是接着他便開始描述起來彼得格勒的情況:那些無恥的人羣怎樣擠滿了塔夫裡達宮,使杜馬委員會只剩下兩個小房問。
“人們把被捕者都帶到這裡來了,這還算幸運,因爲那裡可以使他們免遭民衆的私刑……杜馬——就是地獄!這是一座發了瘋的樓房!”
可是這樣激烈的評論,看來不就沒有鞏固他們自己的立場嗎?
於是舒利金糾正說:
“但我們還保持着國家管理的象徵,多虧這一點,某些秩序才得以保存。這不,鐵路沒有中斷運行。但我們不可避免地要投入反對左派分子的最後戰鬥,爲此我們需要有個鞏同的基地。陛下,請幫助我們建立起這個基地!”
他們只是在央求,一點兒也沒有強迫沙皇!可是尼古拉還是不能確信無疑,心裡還是搞不清楚。
“先生們,可是我想得到保證。我的離位不會導致俄羅斯更多的流血……”
儘管他的大臣和人民都背叛了他,但是作爲沙皇,真到此時,他仍舊希望確信的一點是——俄羅斯不會因爲他的退位,而陷入新的內亂之中,這恰是他所不願意看到的。
“哦,陛下,正好相反!正好相反!只有陛下的退位,才能把俄羅斯從內戰的危險中拯救出來!
真的,因此要熱愛和平,因此不要迫害任何人。可你瞧,對沙皇更改了的方案,當然應該……哪怕能商議上一刻鐘也好啊。”
相比之下,對於這種變化,古奇科夫接受得更容易些,也更快一些。因爲他早就瞭解這個人是無比頑固的,料到了他會最費力氣,爭辯可能沒啥成果,只好帶着責任內閣和憲法的一小部分返回,可出乎意料的是,這會眼前的一切都已經辦妥了,退位詔書——在侍從端着盤子送上來的,長期社會鬥爭的目標——奪下來了,趁着有人伸手遞給你,那就該接過來。
於是,他對此人不再仇視了,寬宏大度地說:
“陛下,那當然,我不覺得自己有權干預你們的父子之情。在這方面沒有政治的地位,不能有任何強迫。對您的建議,我們……”
終於,尼古拉那忍無可忍的臉上露出一絲滿意的神情。現在支點被找到了:他有權擁有自己的獨生子!兩位議員沒能馬上想出對策,沙皇也沒強求他們拿出論據。心滿意足的尼古拉悄悄地站起來向自己的車廂走去,還是沒有拿上議員們帶來的詔書草案;也沒有說明是否給他倆用來考慮的間歇時間。
現在他自己已經做出了決定了,這是他退位的前提條件,作爲俄羅斯帝國的沙皇,這是他最後的堅持了,無論如何,他都必須要確保和家人呆在一起,而不是和體弱多病的兒子分開,那是他不能接受的。
客廳裡的人走開了,大家紛紛抽起煙來,人羣中增加了一個不請自來的達尼洛夫將軍,他一直滿懷嫉妒地在站臺上繞來繞去的,不知該不該進來。
這時這些一籌莫展的人們方纔想起來,要是有關於帝位繼承次序的專門法律就好了,那樣事情就好辦了。一直在爲會談做記錄的納雷什金伯爵到辦公室去了一趟,從俄羅斯帝國法典中找來了需要的一卷。大家翻閱着,查找着,看父親傳位給了兒子可否再做監護人,可他們沒有找到希望找到的答案。
這場爭鬥前前後後,一共進行了了長達2O年,爲的就是限制或者撤掉沙皇,可誰也沒有想到法律,而現在,當沙皇決定退位的時候,人們卻想起了法律,想起法律的作用。這根本就是笑話。
這時古奇科夫和舒利金在進行商議,更確切地說是在毫無條理地各想心腹事。
如果米哈伊爾成了中心人物,他很可能實行出人意料的獨立自主的政策,畢竟他是一個成年人,或許,米哈伊爾缺乏獨立性,但是如果作爲沙皇呢?君主制也可能不採取與其相應的方式——君主只當國王,但不治理國家。
這種結果是違背臨時政府決定和願望的。
但有個重要的論據是:如果這個小孩子取得帝位,他能夠充分履行忠於憲法的誓言嗎?而杜馬委員會想要的,正是新沙皇不能恢復帝位獨立性的誓這樣的誓言從米哈伊爾那裡馬上就能得到。米哈伊爾作爲攝政王會捍衛太子的所有權力的,可他作爲沙皇則一登基就會受到限制,而這將促進……雖然古奇科夫不願意採納皇帝的方案,可他那疲憊不堪的大腦想不出有力的反駁論據。他很驚奇,沙皇竟是這樣不反對退位!這樣的事對於在帝國這個龐然大物之下生活幾十年的人來說,簡直是無法想象的!這樣的成績自動送到他手上,焉能不收下?
他古奇科夫只用這一招兒,就完成了俄國曆史上無與倫比的行動,也許會遏制住革命造反,同時又拯救了君主政體!
這或許纔是最重要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