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輔真的這麼想?”
皇帝含笑問道,定定地注視着下方的蕭首輔,平日裡溫和的眼眸此時格外的幽深,似在刺探,又似只是順口一問。
蕭首輔維持着作揖的姿勢,一舉一動彷彿用尺子量出來的,語氣平穩地說道:“大皇子既佔嫡長又是賢能之才,乃正統,當仁不讓。”
他微微低垂着頭,姿態中露出恭肅之意,語氣是前所未有的篤定,只是那半垂的眼眸讓人看不清他的眼神。
見狀,之前還鬥志高昂的劉大人等人像是被刺破的皮鞠似的徹底泄了氣,再無戰意。
“好!”皇帝一掌重重地拍在寶座的扶手上,心情大好,整個人似乎年輕了好幾歲。
發展到這一步,所有人都確信了他們該如何表態,齊齊地躬身作揖,一個接着一個地出列附議:
“臣附議!”
“臣以爲是該儘快冊立儲君,請皇上恩准。”
“大長公主殿下以及諸位大人所言甚是。”
這些聲音皆是洪亮有力,一派萬衆一心的景象。
俯視着下方羣臣,皇帝的心情更好了,蒼老的眼角笑出了深深的笑紋,意氣風發地吩咐道:“裴文睿,那就由禮部儘快準備冊立太子的事宜。”
“欽天監,你們儘快卜算一個吉日。”
禮部尚書裴文睿以及欽天監立即站了出來,恭敬地作揖領命。
塵埃落定。
鳳陽勾脣一笑,再次環顧四周。
她這次大病了一場,面頰瘦得微微凹了進去,但一雙眼眸卻是異常的明亮,異常的堅定。
對於她來說,太祖一手打下來的這片江山,能夠後繼有人,纔是最重要的。
立儲在歷朝歷代都是國之大事,也不是一道聖旨就能定下的。
皇帝下了旨後,禮部尚書裴文睿與禮部一衆官員花了足足三天時間查閱典籍,制定好了冊立儲君的章程。
“欽天監卜算出三個吉日,請皇上擇選。”
“禮部已經擬好了冊立太子的詔書,還請皇上過目,再下發到各州。”
“太子的各種禮服冠冕已着司禮監安排。”
“立太子前需先告祭祖先,恰逢先帝過世一年,臣等以爲是否由大皇子代君祭拜先帝,並告祭祖先。”
“冊立大典當日還要祭天祭地,拜謁宗廟,纔算禮成。”
“太子乃未來國君,冊立儀式定是不能草率的。”
“……”
大景朝才立朝五十年,也沒有太多的舊例可循,先帝被冊立爲太子時,皇朝初立,太祖皇帝表示百廢待興,一切從簡;當年先帝立太子時,當時的禮部尚書是世家出身的王梓,王梓按照前朝舊例大致整理出了這麼一整套章程。
這一次禮部也只是略作修改而已。
皇帝仔仔細細地看了一遍禮部呈上的摺子,龍顏大悅,爽快地應允了。
當天,皇帝便下了旨,令大皇子楚翊前往皇陵祭祀先帝。…
祭祀皇陵是大事,禮部立刻着手準備起來,忙得禮部尚書、左右侍郎等要員連續幾天歇在了禮部衙門,只恨不得生出三頭六臂。
在欽天監卜算後,祭祀皇陵的日期定在了四月初八,也就是半個月後。
於是,禮部變得更忙碌了,他們要擬定隨大皇子一起去皇陵祭祀的名單,也要安排祭祀的儀仗,還要協調太常寺,更要安排祭祀前的齋戒等等。
皇帝馬上要立太子的消息很快傳遍了京城,連帶那些平民百姓都覺得喜氣洋洋。
似乎彈指間,三月就過去了,四月伊始,天氣也是越來越暖和,風和日麗。
四月豔陽天,牡丹、芍藥、薔薇花、石榴花等迎着陽光,縱情開放,花香四溢。
幾隻色彩斑斕的蝴蝶在牡丹花間展翅翩飛,一會兒停在花間,一會兒飛翔,一會兒彼此嬉戲……
“喵嗚~”
一隻渾身雪白的白貓和一隻通體墨黑的黑貓一前一後地在兩人身前跑過,兩隻貓愉快地追逐着花園裡的蝴蝶,叫聲又軟糯又亢奮。
其中一隻蝴蝶落在了少女纖細的食指上,輕薄的蝶翅在陽光下顫顫巍巍地扇動了兩下。
顧燕飛脣角一勾,看着花園裡或跑或睡或蹲的貓兒們,腦子裡忍不住就浮現一個念頭:晴光一定會喜歡這裡的。
“咔嚓。”
一段細細的枝葉被剪子乾脆地剪落,那細微的聲響驚動了停在顧燕飛手指上的那隻蝴蝶,蝴蝶拍着翅膀飛走了。
旁邊的鳳陽混不在意,一邊修剪着一盆牡丹花的枝葉,一邊解釋着:“想要牡丹長得好,就要修剪掉過密的枝葉和側芽,側枝要精而不繁,才能保證其它枝條長得更加茁壯。”
“長殘的花苞也得剪掉,這是爲了減少對養分的消耗。”
“不僅是病枝、枯枝要修剪,一些長枝也得適當剪短。”
“……”
鳳陽侃侃而談地說着,語氣頗爲愉悅。
一旁的顧燕飛卻聽得一個頭兩個大。
她喜歡炮製草藥來煉丹製藥,但沒什麼興趣侍弄這些花草。
不過,在曜靈界的時候,宗門的三師姐就喜歡擺弄這些個花花草草,還總喜歡抓着他們這些師妹師弟絮叨這些。
所以顧燕飛多少還是略懂一些的,她笑眯眯地說道:“修剪牡丹要長一尺退八寸,對不對?”
她這句話就概括了修剪牡丹的精髓,鳳陽一挑眉毛,含笑問道:“燕飛,你也會種牡丹?”
鳳陽仔細地打量着這盆牡丹,看看還有哪裡需要修剪。
“只比您差一點點吧。”顧燕飛賣乖地一笑,笑得十分可愛。
她這套撒嬌賣乖的功夫是在曜靈界時在那麼多師兄師姐的愛護下學會的,早就練得爐火純青,而鳳陽又喜歡她,自然心中歡喜,撲哧一聲笑了。
兩人言笑晏晏。
旁邊的老嬤嬤搬走了這盆修剪好的牡丹,又搬來另一盆大紅牡丹,枝頭已經長出了十數個花苞,花苞青澀。…
鳳陽沒急着去拿剪子,伸指在其中一朵花苞上輕輕地撥了一下,“可惜了,這花今年結苞晚了幾天,怕是趕不上今年的牡丹節了……”
鳳陽半垂着眼睫,看着這盆紅牡丹的眼神中隱隱透着幾分失落。
幾點陽光在她花白的眼睫上跳躍,把白色的睫毛染成了白金色,讓她整個人顯得有些遙遠。
顧燕飛眸光一凝。
她心知鳳陽說的根本不是什麼牡丹節,鳳陽真正想說的是她恐怕活不到看到這盆牡丹開花的時候了。
氣氛中染上了一絲淡淡的悲傷。
風一吹,枝頭那些緋紅的花苞輕輕搖曳。
顧燕飛心念一動,將那支白玉紅梅簪上的靈氣一點點地引導至右手的指尖,形成一點肉眼看不到的白光。
“啪!”
她對着那盆牡丹輕輕地打了個響指。
下一瞬,那盆牡丹上的那些花苞微微顫動,一點點地綻放,層層花瓣舒展外張……一朵朵大紅牡丹花以一種不可思議的速度奇蹟般怒放。
一股淡淡的牡丹花香撲鼻而來,連周圍那些蝴蝶也紛紛地被吸引了過來,圍着這盆牡丹打轉。
這一幕,如夢似幻,美不勝收
鳳陽驚歎地看着花開的這一幕幕,眼睛瞬間亮了,整個人神采煥發。
鳳陽在看花,旁邊的老嬤嬤卻在一眨不眨地看她,眼前一片水汽模糊,彷彿看到了鳳陽年輕時的樣子,風采逼人。
她服侍了鳳陽大長公主大半輩子,這幾年,殿下的鳳體與精神都越來越差。
她心知殿下對這個世界已經沒什麼留戀了,她已經很久沒看到殿下這般神采勃發的樣子了。
真好啊。老嬤嬤悄悄地垂首,以袖口擦了擦眼角的淚光。
見鳳陽笑了,顧燕飛得意洋洋地揚了揚小下巴。她厲害吧?
接收到了小姑娘驕傲的小眼神,鳳陽的笑容變得更明快。
“喵!”
黑貓在她們前方飛身躍過,化成一道黑影,飛快地朝着園子口一個形容幹練的青衣女子跑了過去。
粘人的黑貓一路在青衣女子的裙裾邊親熱地打轉,“喵喵”叫個不停。
青衣女子目不斜視地走到了兩人跟前,豪爽乾脆地對着鳳陽抱拳稟道:“殿下,越國那裡來了新的使臣,剛向皇上提了兩國聯姻之事。”
青衣女子身子挺拔,宛如一叢青竹雋秀,簡簡單單的動作由她做來,自有一股英姿颯爽的氣質。
鳳陽淡淡地“哦”了一聲。
青衣女子立即接着往下說:“那越國使臣說,越國聖人聽聞康王年輕有爲,乃文武雙全、有勇有謀的好男兒,想爲八皇女熙明帝姬求康王爲駙馬,兩國結秦晉之好。”
鳳陽頭也沒擡,目光仍落在眼前這盆嬌豔的牡丹花上,一邊將花盆轉了轉,一邊問道:“越國來的是誰?”
“是越國太子妃的長兄竇子襄。”青衣女子回道,“那竇子襄說越國願以黃水洋海域作爲帝姬的陪嫁。”…
這件事現在應該已經傳遍京城各府了,恐怕各府的人都在揣測這次聯姻到底是越國聖人的意思,還是越國太子百里兆的意思。
“咔嚓。”
鳳陽拿起剪子連續剪下了兩片殘葉,那鋒利無比的剪子在陽光下反射出刺眼的光芒。
鳳陽淡淡地又問:“康王呢?”
“皇上剛剛宣了康王進宮。”青衣女子答道。
鳳陽輕笑出聲。
這平淡的一笑中沒有任何情緒,聽不出喜怒哀樂。
“喵!”
白貓蹭到了她身邊,用腮幫子親暱地蹭了蹭她的小腿。
鳳陽正要俯身去抱貓,忽然覺得眼前有些發黑,就又直起了身子,面上難掩疲乏之色。
她退了兩步,打算在旁邊的一把圈椅上坐下。
顧燕飛眼明手快地扶住鳳陽的胳膊,攙着她坐在椅子上。
鳳陽的臉色又白了三分,氣息微弱。
旁邊的老嬤嬤也快步走了過來,擔憂地問道:“殿下,您覺得怎麼樣?”
鳳陽無聲地揮了揮手,示意自己沒事。
顧燕飛定定地看着鳳陽,她能看得出,鳳陽的魂魄之火飄忽不定,就像是一簇快要被風吹滅的燭火時隱時滅。
鳳陽的時間不多了。
要是能一切順利的話……
鳳陽坐了一會兒,緩過了神,對上了顧燕飛清亮的眼眸,看出了她的意思,莞爾一笑。
“若素,下去吧。”鳳陽又揮手做了個手勢,那個來稟話的青衣女子行禮之後,就退下了,黑貓追着她“喵喵”地跑了。
鳳陽滿意地審視着前方這盆嬌豔無比的牡丹花,笑問:“燕飛,這盆花也有你一份功勞,送給你可好?”
然而,顧燕飛毫不猶豫地拒了:“不要,您自己養。”
小姑娘的語氣實在是太過堅定,聽得鳳陽不由失笑。
顧燕飛順手撈起了地上的那隻鴛鴦眼白貓,放在膝頭,溫柔地摸着貓脊背,戲謔地笑道:“您會調教貓,我瞧着,您府上的這些貓全都聽話得緊。”
“您是不知道啊,我家裡那隻貓又蠢又壞,專門逮着家裡最好的花糟蹋!”
顧燕飛小臉一歪,臉上露出一對淺淺的梨渦,明眸善睞,“所以,這盆牡丹還是殿下您自己養的好。”
最後這句話語意味深長。
鳳陽看着這一人一貓,眉眼微彎,脣角多了一抹溫柔的笑意。
“我說真的!”顧燕飛笑吟吟地往鳳陽那邊湊了湊,“下次我帶它來給您看,它可壞了,除了漂亮,一無是處!”
“錯了。”鳳陽終於忍不住哈哈地笑了出來,笑得眼角甚至隱隱溢出淚花。
顧燕飛一頭霧水地眨了眨眼。
鳳陽笑容滿面地指着顧燕飛膝頭的那隻白貓,道:“這隻貓壞得很,見誰撓誰,不是我的貓聽話,是你討貓喜歡。”
那隻白貓顯然聽不懂鳳陽在說什麼,無辜地“喵”了一聲,圓臉一歪,那一藍一金的貓眼漂亮得好似一對琉璃珠子。…
顧燕飛低頭去看那隻賣乖的白毛,也跟着笑了,頷首道:“嗯,我一向討貓喜歡!”
就像晴光一向討人喜歡。
兩人愉悅的笑聲迴盪在園子裡。
顧燕飛膝頭的那隻白貓一臉莫名地看着兩人,後腿一蹬,從她膝頭跳下,又愉快地跑去追逐那些蝴蝶了。
“喵喵貓……”
兩人就坐在園子裡看着貓兒撲蝶,偶爾還點評一番。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剛剛那名叫若素的青衣女子又回來了,與她一起的還有那隻油光發亮的黑貓。
“殿下,康王已經應下了親事。”若素抱拳稟道。
鳳陽正在喝茶,聞言也只是眉睫動了動,似笑非笑地與顧燕飛對視了一眼,兩人皆是一言不發,唯有那隻白貓“喵”了一聲。
若素理了理思緒,有條不紊地接着道:“康王對皇上說,他已有正妃,若熙明帝姬願爲側妃,他便應了。”
“那越國使臣就讚了一番康王的情深意重,表示百里三皇子已經去信將此事呈明瞭聖人,熙明帝姬覺得康王乃重信重情重諾之人,願意爲側妃。”
她的語氣沒有一絲起伏,也沒有絲毫的感情,僅僅只是陳述而已。
鳳陽放下了茶盅,淡淡道:“很好。”
顧燕飛信手把玩着一朵被鳳陽剪落的牡丹花,轉了轉,層層疊疊的花瓣微微輕顫,嬌豔欲滴。
她笑了,眸光璀璨。
的確很好。
康王應下兩國聯姻的事在短短半天內傳遍了整個京城,這個消息令整個京城都震了一震,也讓那些世家鬆了一口氣。
這實在是一個讓他們喜出望外的好消息。
當天傍晚,袁哲、王康尹、裴文睿等人齊聚於蕭首輔的府邸,一個個神采煥發。
“康王這一次總算是聽了吾等的諫言。”坐於上首的蕭首輔拈鬚嘆道,眉眼間難掩幾分自得之色,一副欣慰的樣子。
王康尹等其他人紛紛點頭,笑容滿面,縈繞在心頭一個月的陰霾此時一掃而空。
廳內的氣氛一鬆。
之前康王不顧他們的反對,拼着與他們決裂,也要娶李雲嫆,這件事讓所有的世家都憋着一口氣,但又不想對康王低頭。
沒想到時隔一個多月康王居然還是服軟了。
戶部尚書王康尹輕一振袖,委婉地說道:“康王心裡還是知道大局爲重的……剩餘的日子可不多了。”
“是啊。”另一人意味深長地嘆道。
衆人彼此交換着默契的眼神。
其實他們私底下早有猜測,康王怕是終於知道慌了吧。
待過幾天皇陵祭祀後,皇帝就要正式爲大皇子舉辦太子冊立大典,屆時大皇子就是名正言順的皇太子了。
皇太子,乃國之儲君,也是國之根本,無故不可廢除。
當初先帝登基後,羣臣就請先帝按照太祖遺詔封今上爲太子,先帝拖了幾年,但終究也不敢違背太祖的遺詔,心不甘情不願地下旨立了儲君。
這件事成爲先帝此後十幾年最大的憾事,先帝直到駕崩都沒有找到機會廢了今上這個太子。
若是等今上正式立下儲君,康王想上位就難如登天了,除非皇帝與楚翊父子倆全都身亡,那麼下一個皇位繼承人才有可能再落到康王身上。
時間無幾了。
“這還是多虧了首輔苦言相勸。”一襲天青色直裰的袁哲優雅地撫了撫衣袖,含笑道,“纔會勸得康王回心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