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等,就整整過去了十個小時。
我撐着不想睡過去,可最後還是抵抗不過生理上的睏倦,天矇矇亮時睡着了。
那個有段時間沒出現的噩夢,又回來了。
當夢裡的我一把扯住那個聲音熟悉的男人時,只差一點點就看全了他的臉,可我媽的呼喚聲卻突然亂入進來,我一下子就醒了。
腦子是醒了,可我半睜開眼睛,卻怎麼也說不出話來,着急的用力喊了喊,明明自己用了很大力氣,可一點也聽不見自己發出任何聲響,四肢也都不聽我使喚,動不了。
好像是鬼壓牀了,我看着面前老媽的臉,感覺肩頭被她拍了一下,終於整個人能動了。
我媽的聲音也在耳邊炸響起來,“年子!年子你跟媽說話啊!”
嚥了咽口水,我擠出一句話,“媽,我剛纔鬼壓牀了吧……”
“年子,嚇死我了,怎麼喊你都不醒,你快給你爸回個電話吧……”我媽邊說,邊把我的拿過來塞在我手上。
我看見我媽摸了下眼睛,也顧不上去擦自己額頭上出的汗,馬上給左華軍打了電話過去。
會聽到好消息的,一定會……等着接聽的功夫,我在心裡默默對自己說着。
“喂,年子。”聽筒裡突然出現了左華軍的聲音。
我半張着嘴一下子沒說出話,只含糊的發出了一聲嗯,左華軍聽了沉默幾秒後,才語氣沉重的繼續說,“年子,爸對不起你啊。沒能……”
這話什麼意思,我瞳孔縮緊,手扶着肚子想要下牀卻沒了平衡,被我媽伸手扶住纔沒栽倒。
“到底怎麼了?”我無力地出聲問左華軍。
房間的門被人推開,林海從門外走了進來,看見我舉着的樣子,就朝我走了過來。
“爸你在哪兒?”我繼續問左華軍,林海回來了,那跟他一起出去的左華軍又在哪兒呢。
“左叔在回來的路上,讓我跟他說幾句好嗎?”林海聽出我是在跟誰講電話,俯身下來看着我說。
我把遞給他。
林海和左華軍只說了他會跟我說的,就把還給我。“我跟你說,讓左叔專心開車。”
等我坐在了沙發上,林海才輕聲讓我媽去給我拿杯熱牛奶來,等我媽出去了他才坐到我對面,目光沉靜地看着我。
“苗琳呢。”我開口問他,其實心裡想問的是曾唸的下落,但是不敢問。
林海深吸一口氣,“左叔剛纔就是和苗琳在一起,送她去殯儀館……”
“什麼,”我聽到殯儀館三個字,格外敏感起來。
林海看着我,“她身上帶了純度很高的那個東西。整整一針管,曾念去接她遞過去的骨灰時,她突然就把那針紮在了曾念腿上……苗琳自己從十樓跳了下去,摔死了。”
這些話刺激的我腦子轟轟作響,我瞪着林海問,“曾念呢,他在哪兒,我要見他。”
肚子隨着我的話也跟着一抽,像是裡面那個小傢伙也感受到了我的恐懼和焦急,跟我感同身受。
高純度的那種東西經過靜脈注射進入到人體內意味着什麼,我很清楚,即便林海不說。我也知道注射後的後果是什麼。
我解剖過注射吸毒致死的屍體……曾念冷淡疏離的眼神,突的跳到了我的眼前,只是那眼神中多了許多冷冰冰毫無生氣的東西。
“在醫院,在搶救……你別激動好嗎,他們說要瞞着你,可我知道瞞不住的,不如跟你直接說,可你要控制自己……”林海伸出手,直接握住了我的。
我感覺到他的手有點抖,也許是我的手在抖,已經分不清了。
“搶救多久了?”我問林海。
“兩個小時了,雖然沒脫離危險,但是醫生說會沒事的。”
我低了下頭,突然提高了音量衝着林海喊了起來,“有沒有事都讓我見他!馬上!”
肚子裡的小傢伙一定是被我嚇到了,在裡面動來動去。
林海看着我滿臉淚痕的臉,什麼都沒說,過來扶着我起身往外走。
整座城市還沉浸在過年的氣氛裡,今天很冷,但是太陽光很好還有些刺眼,我從車裡走下來的時候,擡頭看着太陽,可心裡卻幾乎黑暗一片。
當年曾念不告而別被我發現時那種難受的感覺,又出現了,比那時候還要強烈好多倍。
正要往醫院裡走的時候,左華軍的車也趕了過來,他下車直奔我,眼圈全都紅了。
我倒是面上還能維持平靜,看着左華軍抿了下嘴脣,可是說不出什麼也不想說,林海輕聲跟我說進去吧,我就轉身往醫院裡走了。
醫生親自過來和林海說情況,還有幾個陌生的人也跟了過來,目光都在我身上打量着,看到我的肚子時,幾個人都低着頭。
“情況暫時穩定了,如果過了二十四小時危險期的話,情況會更樂觀,不過我還是得說,他這種情況隨時可能就毫無預兆的走了,你們要有心理準備……”
醫生的話,帶着迴音在我耳邊,我不想聽他多說,只想馬上立刻見到曾念。
曾念躺在重症監護室裡,應該是動了關係,這裡只躺着他一個人,我隔着玻璃窗往裡面看着,等着護士拿防護服過來。
我看不大清楚曾唸的臉,只能看見他身上連着好多管子和儀器,他的身體一動不動,這一幕似曾相識的場面,讓我想起了曾添。
最後見曾添的時候,跟現在還挺像的,我深吸了一口氣再呼出去,才控制住了不讓自己眼睛裡涌起水霧。
嘴角擠出一個微笑,繼續看着監護室裡的人。
林海陪我一起進去,他搶先一步到了曾念牀邊,看了看纔回身又看我,一言不發站到了一邊,給我讓出了最佳的位置。
我走到牀邊。看到了十幾個小時沒有看到的那張臉,只是沒看到曾經讓我又愛又恨的那副眼神,什麼冷淡疏離,溫柔都不見了,只看見曾念緊閉着眼睛。
他的臉色,他手上的皮膚都還帶着發紫的顏色,我知道這是高濃度那個東西中毒後的反應,進來之前已經知道解毒算是很及時,可那個純度那個劑量的靜脈直接注射,還是深入骨髓了。
我很想騙自己會好的,會完全沒事的,可是另一個聲音很嚴肅的在我頭腦裡提醒着我……這種情況下,結果不可能很好的。
十幾個小時沒見,怎麼就覺得曾念好像瘦了好多呢,我去看着他露在被子外面的手,擡手摸了上去。
他的手還挺熱乎的,不像過去總是那麼冷冰冰的,我小心用力捏了捏,曾念毫無反應。
“人還沒清醒過來呢……”林海在一邊對我說道。
我剛想說話,手上忽然就感覺到一動,雖然很沒力氣但的確是動了,我緊張的對着林海說,“他的手動了。”
林海湊過來看着我和曾念握在一起的手,什麼也沒說。
我也很快反應過來,曾念動的這一下,不過是無意識的神經抖動。
那東西中毒,傷害最嚴重的就是神經系統,完全不可逆轉的傷害。
我想起在滇越和他重逢的那時候,他追問我是不是不相信他沒碰過那個東西時的眼神,都清晰的從記憶裡跳了出來。
就這麼站着看了好久之後,林海過來對我說,“他不會很快醒過來的,先出去坐一下吧……就坐在外面,他一醒就能知道。”
我知道自己現在的身體狀況,不由我任性逞強,跟着林海暫時離開監護室,我們坐在了外面的長椅上。
左華軍一直等在外面,見我們出來,很快給我遞過來溫熱的水,看着我慢慢喝水,他低聲跟林海說了句什麼,我沒太聽清。
只聽見林海回答的話,“人被抓住了。”
左華軍發出一聲如釋重負的聲音,然後又重重的嘆了口氣。
我擡頭朝隔着玻璃的監護室裡望,沒什麼目標就只是虛空的一看,然後突然開口對林海說,“跟我說說到底怎麼回事吧……”
左華軍和林海交換了一下眼神,林海咳了一下,“好,我來跟你說。”
林海剛開始講,我就感覺到外面的陽光暗了下去,轉頭朝窗外看,天色不知道什麼時候就變得陰沉起來了,一副即將要下雪的樣子。
耳邊時不時就能聽見零散響起的鞭炮聲。
這種時間裡,應該是和家人圍坐飯桌前,喝酒吃菜談笑聊天才對,或者陪着吵鬧歡笑不停的孩子們去外面放鞭炮,去遊樂場裡瘋鬧。
可我卻坐在醫院裡,在聽別人跟我說我孩子的爸爸,不久前經歷了什麼。許多年前經歷了什麼,實在是不應景。
我苦澀的保持着嘴角的笑意,安靜的聽林海講話。
可他剛開了個頭,我就聽見身邊站着的左華軍,很意外的叫了一句,“你怎麼來了,李法醫……”
林海也不往下說了,站起來,“修齊?”
熟悉的腳步聲由遠及近,我也動作緩慢的回了頭,看見了穿着厚厚外套的李修齊,帶着一身寒氣出現在眼前。
就跟剛纔看見躺在監護室裡的曾念一樣,我看見突然出現的李修齊,也覺得像是幻覺。
林海在我耳邊說,“其實本來說要跟我們一起吃年夜飯那個朋友,就是修齊,可是航班晚點了他沒趕得上。”
我瞅着李修齊,他也正在看着我,目光裡透着疲憊。
李修齊走過來,先問了林海怎麼樣,我知道他在問曾唸的情況,就替林海回答他,“還沒醒,高純度靜脈注射。”
我說的很簡潔,知道李修齊完全能明白我說的意思,也知道曾唸的境況,有多糟糕。
李修齊聽完我的話,轉身走到玻璃窗前往監護室裡看。
等他轉頭再看我的時候,目光裡多了幾分憂慮的神色,他摘下了手上戴着的手套,拿出開始打電話。
他在聯繫禁毒口上認識的人,是在問曾念這種情況哪裡治療效果最好。
我看着他的背影,眼睛開始發熱,心裡百味雜陳。
講着講着,原本背對我的李修齊一轉身,沉凝的眸子盯着我,“去國外沒問題,那你再問問那邊的具體情況,趕緊給我答覆……好,謝了。”
終於放下,李修齊繃着下頜線又去看監護室裡的人,林海朝他身邊站過去,沒幾秒,我聽見他們兩個幾乎同時喊了起來,“睜眼睛了!”
我跟着從長椅上一下子站起來,起的有點猛覺得頭一暈。
李修齊的手很有分寸的扶住了我的胳膊,我擡頭就近距離觸上他的目光,聽到他對我說。“沒你想的那麼糟糕,有我在,沒事的。”
十分鐘後,我再一次走進了監護室裡,這一次看到的曾念雖然還是躺在那裡一動不動,可他的眼睛真的睜開了。
我幾步走到了病牀邊上,稍微側身靠近他,曾唸的眼神像是找不到焦點,眼睛只是半睜着,像是很快就撐不住會再次閉上。
我突然很害怕,伸手就去握他的手。
曾唸的眼神在慢慢動着,好半天才移到了我的臉上。
可他的注視很陌生,像是根本不認得我是誰了,我着急的用手使勁握了握他的手,忽然就看到曾念蒼白的嘴脣顫抖起來。
可他的手毫無反應,儘管我從他眼睛裡能看出他很想用力。
他能這麼快睜開眼睛甦醒,醫生已經說很難得了,可他身體太虛弱,在高濃度毒物的侵蝕下,什麼都做不了。
我低頭,把臉湊近到他面前,輕聲跟他說,“曾念,我和寶寶在看你,你看見我們了嗎?”
曾念一下子閉上了眼睛,呼吸有些急促。
我以爲他感覺不好了,正要喊醫生,卻聽見了很微弱的一聲,“寶寶……”
原來他真的清醒了,認得出我是誰,我趕緊擡手去小心的摸着他的臉,“對,寶寶跟我來看你了。”
“不是,寶寶……是你,我的年寶寶。”曾念很吃力的說完這句,嘴角動了動。像是想笑,可沒笑出來,剛纔那句話好像已經用盡了他的力氣。
再想笑就得緩一陣了。
我這時心裡卻平靜極了,沒有想哭的感覺,只是聽了他叫我寶寶,就忍不住笑了。
多少年前了,我跟他正式開始的時候,我總逼着曾念給我起一個只有他纔會叫我的暱稱,因爲那時候身邊的同學朋友,跟自己的戀人都有這樣的稱呼,只有曾念不是叫我年子,就是直接叫名字左欣年。聽起來一點都不親密。
可他就是不肯,說我無聊。
那時候我跟他說過,我喜歡讓他叫我寶寶,年寶寶。
那時候的他,給了我好大一個白眼,從來沒這麼叫過我。後來我們重新一起,結婚懷孕他都沒叫過,我自己都忘了這些,沒想到今天他卻叫了出來。
用那麼無力那麼小的聲音,叫了。
他滿足我的甜言蜜語,隔了這麼久姍姍來遲。
“等他出來了,也叫年寶寶吧。你記得馬上叫他,別像對我這樣,讓我……等了這麼多年。”我用手輕輕撫摸着曾念皺着的眉頭。
曾念目光又失去了焦點,空洞的朝我身邊的空氣裡看着,嘴角一直試圖做出笑的表情,可還是不成功。
“苗琳呢……”曾念似乎攢夠了又一次說話的力氣,聲音微弱的問我。
沒想過他這樣了還會問起苗琳,我一時不知道該怎麼回答,跟他實話實說嗎,告訴他苗琳已經死了,在對他下了狠手之後,跳樓死了。
“是我對不起她和……苗語。別爲難她,算是我替外公還給她的……告訴林海……苗,琳的爸爸,就是……那個叔叔。”曾念斷斷續續的跟我說着,到最後只剩下不停的喘氣了。
“別說話了,等你好了再跟我慢慢說……”我看着他難受的樣子,心疼的不行,不想他再說話了。
曾念居然有力氣晃了晃頭,可目光依舊是散着的,沒辦法聚攏在我身上。
我的心揪着疼,這種狀況對於學醫的我來說,很清楚意味着什麼,可我一遍遍在心裡告訴自己,曾念是誰啊,他就算出現了這種不好的狀態,也會熬過去的。
他不會有事,一切不好的狀態都會被他挺過去的。
“本來想,想等孩子出生的時候再那麼叫你的……對不起,我又騙了你,沒跟你說我回,回奉天,回到外公身邊的真正目的……在滇越我就,就知道,苗語是怎麼死的……”
曾念說不動了。半張着嘴,眼神變得更加黑沉。
我喊了醫生和護士進來,曾唸的嘴脣動了半天,好不容易又說出來一句話,“讓他來。”
說完,他再一次昏了過去,我也被護士扶着離開了監護室。
我用手扒着玻璃窗,眼睛始終盯着病牀上的曾念,林海和李修齊都站在我身後,都沉默着。
心口的疼痛,我已經找不到可以形容出來的詞語了。
醫生出來說這種情況接下來還會反覆出現的時候,林海和醫生問着情況,跟着一起走開了,身邊只剩下李修齊和我並肩站着。
我忽然想起曾念昏迷前最後說的那句話,轉頭看着李修齊,“他剛纔最後說,讓他來,可沒說是讓誰來。”
李修齊的目光從我頭頂掠過,朝監護室裡看着,“可能是,說我吧。”
我心頭一顫。
“他的事,你知道多少,你怎麼回來了?”我問李修齊,心裡實在有太多疑問。
李修齊淡淡的低頭看着我。“是他讓我回來的,可我沒想到會看到現在的情況,舒添還是對他下手了……對不起,回來的晚了。”
連他也跟我說對不起。
“左欣年,你必須得挺住。”
這種話對於現在的我來說,毫無意義,我有些麻木的看着李修齊,沒任何反應。
我現在想的,只是曾念能好起來,別無他求。
“等他好些了穩定了,你想知道的事情都由我來告訴你,現在你應該去休息。養足精神等着他醒過來。”李修齊的大手,很輕的落在了我的肩頭上。
李修齊開車送我回住處,去的是我結婚前住的房子,是我堅持要去那裡,那裡是離曾念住的醫院最近的地方。
一路沉默後,車子停在了我家樓下。
還沒下車,我就看見熟悉的一個身影從樓門口裡走出來,歪頭朝我們的車看着,李修齊把車窗搖下來,衝着外面喊,“白洋,這邊!”
突然看見白洋凍得有些發紅的臉。我一下子就覺得自己控制不住了,眼淚無聲的從眼眶裡衝了出來。
白洋也在我的淚光裡跑了過來,一把拉開車門,瞪着我,眼睛裡閃着淚光。
李修齊把我和白洋送到了家門口,並沒進去。
“照顧好她,讓她睡覺。”他只是淡聲跟白洋囑咐着,眼神一直不看我。
“我知道。”白洋語氣肯定的回答着。
進了家門我才發覺,多日不住的家裡很乾淨,白洋說她提前已經過來收拾過了,說着讓我趕緊去牀上躺着。
等我聽話的躺下了,白洋端了冒着熱氣的蜂蜜水給我。看我喝着才小聲嘆了口氣。
“他會沒事的,你不用擔心我,我挺得住,你最知道我是什麼樣了。”我握着熱乎乎的玻璃杯,跟白洋說。
白洋聳聳肩膀,“我知道,可是沒想到,沒想到曾念……沒想到那個舒添居然是做那些生意的,怎麼掩飾的那麼好!”
是啊,我也沒想到那位商界傳奇,面容慈和的外公,竟然是販賣那東西的幕後大家。
“舒添現在怎麼樣。”我問白洋。
白洋看着我。“他被抓了,要跑的時候被截住了,聽說他被抓後問了曾念在哪兒,告訴他情況後,他一句話沒說,只是一直微笑……對了,在他車裡還發現了向海湖的屍體。”
我眼色一沉,向海湖原來已經死了。應該就是我跟她最後通話的時候,就出事了。雖然對她並無好感,可聽到這樣的消息,還是覺得心裡黯然。
等我被白洋監督着閉上眼睛躺下去時,腦子裡卻停不下來,一直在想各種事情,從前的現在的將來可能發生的,都被我想了一遍。
開始覺得有些頭疼的時候,聽見白洋開門的聲音,緊跟着又聽到了李修齊的說話聲。
我繼續閉着眼睛,這種狀態下能讓我更清晰地去感受李修齊說話的聲音,語調。
等白洋開始說話的時候,我才緩緩睜開可眼睛,手指捏住被子,確定了一件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