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白洋。”
我把裝着頭髮的證物袋遞給李修?,耳朵裡聽到電話那頭噪音不小,像是在路邊。
“年子,我和老爸已經到了忘情山,有點後悔沒拉上你一起來了,真的很美,和滇越完全不一樣的美,真沒想到我原來是出生在這樣的地方,知道自己來自於哪裡,太晚了。”白洋在電話那頭跟我說着,聲音裡漸漸透出傷感的意味。
我收回目光,低頭看着腳下,走出了衛生間,“白洋,以後有機會你再帶我去看看,這次你就當和白叔一起踩踩點了,聽你說的我心裡都癢了。”
我說着,感覺自己的眼角熱熱的。
電話那頭好幾秒鐘都沒聲音,聽不到白洋回答我,我剛一着急想喊白洋,她說話了,“年子,死後能躺在忘情山這樣的地方,還真是不錯……我和老爸,在忘情山的公墓門口呢,馬上就要進去了,去見見我的家人,我的親生爸媽都在這兒呢。”
我渾身起了寒慄,猛地回頭看着李修?,大聲重複了白洋的話,“你說什麼,你和白叔在忘情山的公墓,你們不是去看風景的嗎,你怎麼知道親生父母在那裡……”
李修?聽着我的話,走了過來。我開了的免提,等待白洋的回答。
“不說了,我要跟老爸進去了……年子,再見。”白洋聲音聽上去軟軟的,不像她平時樂哈哈的狀態,反而像是個沉靜斯文的女孩。
這太不對勁了。
我剛要說話,白洋那邊卻不等我再開口,直接掛斷了電話。
趕緊又打過去,幾秒的時間,白洋的已經關機。
“白洋關機了,我給白國慶打……”我焦急的對李修?說了一句,連忙翻着通訊錄找白國慶的號。找到後趕緊打過去。
聽到的是系統提示音,您撥打的已經暫停服務。
我看着李修?,“昨晚他還給白洋打過電話,現在就停機了……我感覺怎麼這麼不好。”
李修?沉默片刻,眼裡的沉穩神色卻是更深了一度看向我,“通知當地警方,去那個公墓,我們也去。”
和連慶警方一同趕往忘情山的路上,我一直嘗試着打通白洋的,間或還打一下白國慶的,都不通,我心裡後悔的要命。覺得自己太大意了,白洋明明已經表現出了異樣,可我卻沒意識到問題的嚴重。
正在開車的李修?,轉頭看了眼坐在副駕上的我,“不用自責,你畢竟不是刑警,又是涉及到你有感情傾向的好友,你的反應沒什麼不正常的。”
被他這麼口氣睡意的一說,我之前還能控制住的情緒,突然就被激活了起來,我冷漠的看着車外的公路,對李修?說。“你說錯了,我不正常的。”
我的話,並未讓李修?產生多大的反應,車子開的依舊,還能聽到他輕輕笑了一下。
這笑聲很淡,任你在其中聽不出絲毫情緒,只是一個笑聲而已。
“放鬆點,不管接下來我們要面對的是什麼樣的局面,都要接受,因爲已經發生的事情無法改變,不管你正不正常,都要這樣面對。”
我依舊一臉冷漠,心裡也冷着,沒有作出任何回答。
據連慶警方說,其實忘情山作爲當地很有名的一處旅遊景點,並沒有什麼公墓,不過二十幾年前那裡倒是有過一個不算大的墓地,可幾年前已經遷移走了,大部分死者的墓地都被親人遷到了別去安葬,不過也有一部分找不到親人聯繫的,只能按着無主墳處理了。
據說這事當時還在連慶引起了一些糾紛,不過時間長了也就無聲無息了。
被滅門的王建設一家人,如果真的葬在那裡,到現在還有人還記着他們,替他們移魂別去安頓嗎。
如果白洋,真的就是王家那個不知所蹤的小女兒……
白洋是被白國慶帶到那個已經不存在的墓地,說是見她的親生父母,那……
我聽到自己的陣陣耳鳴聲。
車子在當地警方的引路下,終於開到了已經被圈圍起來的一大片山地外圍,車一停,我就亟不可待的開門下了車。
這裡一定不會允許人隨便進入吧,白洋他們怎麼進去的,我四下看着沒發現他們的身影,看來真的是進到裡面去了。
“這地方是要用來幹嘛,怎麼進去,隨便就能進出嗎……”我快速的問站在身邊的同行。
同行說聽說是要在這裡建一處廣場,已經聯繫這裡的負責人了,具體情況他們暫時也不清楚。
很快,一箇中年男人被叫了過來,看到一羣警察站在這裡,中年男人謹慎的聽了問他的話,馬上說這裡面是不能隨便進去的,不過緊挨着圍起來的地方有條小路,是留出來方便當地人進出的,因爲從這裡去附近的村子是近路,墓地沒被遷走之前路就一直在。
爲了不引起太多麻煩,開發這塊地的老闆也就默許了那條路繼續可以走,知道那條路的人完全可以隨便進出,他們是不會注意也管不到的。
我冷臉沒說話,回頭看看李修?的車,他居然還坐在車裡,沒下來。
我轉過身朝車子走過去。
車裡的李修?在打,目光沉峻的透過車窗看着我,我能看到他的嘴脣一張一合在講話,但是聽不清他說了什麼,就站在車門旁邊等着。
車窗被搖了下來,我聽到了李修?的聲音,“我知道了,這邊具體情況還不瞭解,還沒確定嫌疑人的位置。回頭再聯繫……好,先這樣。”
李修?隔着車門看我,“滅門案裡的死者王建設,二十幾年前是連慶印染廠子弟小學的教務工作人員,白國慶對你們說的那個死去的未婚妻劉曉芳,和王建設共事過,也一起參加了當年學校組織的忘情山旅行,外圍調查的同事剛來的消息。”
我安靜地聽完,李修?也搖上車窗才下了車。
他望了望被廣告牌子圍擋的一大片山地,聲音也冷了下去,“海桐的父親向宏,去浮根谷之前,也在那個印染廠子弟小學裡上班。”
我心頭猛地一震,“什麼。”有點懷疑自己聽錯了他的話。
李修?沒再解釋,朝其他同事走了過去,我愣了愣也趕緊跟上去,心跳的加速起來。
那個負責的中年男人找了當地的人領路,我們跟着走上了那條通向山後村子的小路,道路很窄只夠一個人單行,結果一堆人走成了不算短的一條隊伍。
我走在李修?身後,又拿出給白洋打電話,可還是關機,山裡的信號也變弱了,我的心情也跟信號一樣低落,不敢去想白洋和白國慶究竟在幹嘛,目的何在。
他們到底在哪裡。
周遭的確不錯的景緻已經完全被我忽略掉了,我不斷地在腦子裡回憶有關當年滅門案警方掌握的資料,我的記憶力不錯,可這時候不知道怎麼回事,沒回想一處都要幾次集中注意力。
關心則亂的表現,我在心裡對自己說。
走在前面的李修?,忽然腳步慢了下來,他扭頭看身後緊跟的我,小路被樹木遮蔽掉大部分陽光的亮度下,他的神色相當沉素。
我淡淡回看着他。
李修?皺了下眉,卻什麼都沒跟我說,很快又轉回頭繼續往前走了,我不知道他剛纔那麼看我一下是什麼意思,也不好馬上追着問,就默聲繼續邊想邊跟着隊伍繼續走。
我的心,已經跟着尚不知具體位置的白洋,飄在了未知的某個地方,我突然又想到了做過的那個噩夢,夢裡的感覺愈發強烈的真實起來。
想到夢裡白洋跪在我面前痛哭說着對不起的樣子,我心裡跟着了火一樣,可身體裡又有另一個力量在用力熄滅我因關心朋友而燃起的正常情緒,我的內心在冰火之間來回切換着。
一個基本能夠預見的可怕現實正在逐漸明朗起來,我很長時間一直壓制控制不錯的老毛病,也隨着蠢蠢欲動起來。
我開始害怕,突然很想掉頭就走,管他什麼案子和正義與友情,全特麼靠邊,我不想自己被那些東西影響到,我不想自己犯病。
正暗暗掙扎着時,李修?再次停下來回頭看我,這回他說話了,“怎麼不接電話,你的在響,沒聽見嗎?”
我猛地一頓腳步,我的在響嗎。我真的沒聽到。
就握在我的左手裡,我看着閃爍的屏幕,趕緊接聽了,“是白洋嗎,你們在哪兒?我就在忘情山這裡,快說你在哪兒!”
兩秒靜默後,“喂,欣年吧,我是白叔。”
陡然聽到白國慶低沉平靜的聲音,我瞪大了眼睛看向李修?,“是我,白叔,白洋呢?”
我刻意強調了一下白叔兩個字,爲了告訴李修?,是白國慶在跟我通話。
李修?聽完轉過身,微微俯身盯着我,神情專注。
白國慶習慣的呵呵笑了起來,“其實你已經暗中在查我了吧,不對,我應該說是警方已經在暗中調查我了吧,呵……等了這麼多年,總算是等到這一天了,好長啊!”
我又把調成了免提外放,“白叔,白洋呢,能讓她跟我說話嗎。”
我回避掉白國慶的問題,還是問白洋的去向,李修?贊同的默默朝我點了點頭。
“洋洋啊,她就在我身邊啊,剛聽完我給她講的一個故事,要睡着了,不能跟你說話了,有話你就跟我說吧,你不是沒有爸爸嗎,需要的時候就把白叔當成爸爸吧,我願意的……”
我感覺到一顆冷汗,在我的髮絲內緩緩往下流着,那感覺讓人說不出的難受。
用力的喘了口氣,我看着同樣聽到了白國慶剛纔所說的李修?,他抿了嘴脣,眉頭蹙了起來。一定和我一樣,從白國慶這句話裡,聽到了危險的味道。
“白叔,不管有什麼事情,能先告訴我你們在哪兒嗎,我想見到你們,見了面我們再說,我真的有很多話要跟您說。”我回答着。頭髮裡往下流的汗水越來越多。
“你也想聽白叔講故事嗎,就是剛纔給洋洋講過的那個……”
我看着李修?的眼睛,他衝着我微微頜首。
我嚥了下口水,“我想聽,可是不想在電話裡……”
話還沒說完,已經被白國慶的聲音打斷,他不管我在說什麼了,從那頭開始自顧的講起了他的故事。
他的聲音帶着異樣的力量,完全不像一個瀕死狀態的重病之人應該擁有的,可我們聽到的就是這樣的聲音,每個吐字都很清楚有力。
“故事的一部分你跟洋洋已經聽過啦,白叔就直接接着往下給你講吧……我說了那個馬上就要做新娘子的漂亮女老師,死在了這裡,死在了忘情山……我知道你就在忘情山,我知道你找不到洋洋,一定會來這裡的。”
聽着白國慶的話,我彷彿看到了一個美麗溫柔的年輕女孩,整個身軀正在向深不見底山崖下墜落着,伴隨着一個年輕男人絕望淒厲的嘶吼聲。
看來引警方到忘情山,是白國慶的第一個目的,他成功了。
“把曉芳送走後,到了她燒五七的時候,我收到了一封沒有署名的信,可收件人那裡卻寫着我收到代轉給劉曉芳老師,我連忙打開信看了,可看着這封信,我的眼淚一直流,到後來我都覺得自己眼睛裡流的不是眼淚,是血了!”白國慶突然劇烈的咳嗽起來。
我和李修?對看着,我知道這信裡說了什麼,至關重要的同時,也一定不是我們願意聽到的某種內容,我有這樣的預感。
咳嗽聲還沒完全止住,白國慶已經重新講了下去。
“信裡說,他是劉曉芳老師出事時的目擊者,請我和劉曉芳的在天之靈原諒他的懦弱。在一個年輕女人遭遇那種事情時沒有勇敢的出手援救,他是個懦夫。”
“子弟小學的教師旅行時,大家都心情特別好,出奇的好,所以白天爬山就住在了山頂,等着明早看日出,雖然忘情山不算高,可也都想體驗下山頂看日出的感覺,最後幾個特別想看的老師就留在了山頂,大家一起吃飯喝酒,喝了好多酒……欣年,你知道白叔我最討厭貪酒之人了。你愛喝酒我也不喜歡的,你和洋洋這點最讓我不高興,可你們也不聽我的……”
白國慶突然插進來這麼一句,我無語的沉默聽着,眼神暫時避開了李修?。
“那天留在山頂的一共有六個男老師,曉芳也在,還有兩個人就是寫信給我的人和他老婆,大家開心的都喝了不少,據說連一向很少喝酒的曉芳也主動喝了很多,因爲寫信這人的老婆愛酒,拉着曉芳聊着女人的話,一點點就喝了不少……”
“出發前。曉芳跟我念叨過來忘情山,她就想着一定要爬上山頂,看一次日出,可惜我不能跟她一起,不然就太完美了,二十幾年過去,我從來都沒辦法忘掉她這句話,那是她留給我的最後的話啊……”
“後來大家坐在山頂等着日出時,不知道是吹了山峰亂性,還是那羣披着爲人師表外皮的人原本除了孃胎就註定會是畜生,那六個喝多的男老師竟然把喝醉靠在一邊昏睡的曉芳給……曉芳在第二個人碰她的時候才醒了過來,可是晚了。那羣畜生開了頭,哪能就這麼算了,他們一個挨着一個,把租來披着禦寒的軍大衣鋪在山石上面,把曉芳摁倒在上面……”
我神色凜然的聽着,拿着的手止不住的顫抖起來,因爲沒想到,更因爲憤怒和同爲女人才能體會到的那份同情。
“寫信的人和他老婆開始也和曉芳一樣睡着了,可是他被尿憋醒了,沒想到一睜開眼居然看到了那麼一幕,他也想過去阻止的,可是已經晚了,曉芳身上的人,已經到了第三個了……曉芳這時候已經不掙扎了,俯身趴在舊軍大衣上,除了流眼淚,就只剩下在山風裡絕望的目光木然了,畜生們把她的嘴給堵上了,她也喊不出來,可就算喊得出來也沒用啊,那時候除了他們這幾個人,沒人有興致忍着夜裡的山風等着看日出,唯一能出手相救的人,又沒有做到……我的曉芳。就這麼被折磨了不知道多久。”
我感覺自己馬上就要拿不住了,李修?的手伸了過來,肌膚輕輕擦着一觸,他已經拿住了我的,臉色冷峻的繼續聽着白國慶的講述。
我站在原地沒動,鬆弛下來的手指卻還在抖着,聽着這樣的所謂故事……我能想象得到白洋的神情,她只會比我更加情緒激烈。
“忘了說明一下,我既然講出來了就沒打算繞彎子讓你們猜,我就是爲了讓你們知道的……我去陪着曉芳的日子不遠了,你們這些沒用的警察卻還沒能發現我做過了什麼,二十年裡我都做了什麼,沒辦法,我只能在離開之前,自己告訴你們了……”
我感覺到自己的心,突然瞬間偷停了一下,想動彈一下身體卻差點摔倒,胳膊被李修?空着的一隻手給緊緊抓住了。
“我說道哪兒了……對,我要告訴你們,給我寫信的這個人叫王建設,這件事之後隔了兩個月吧,他就跟自己的老婆,岳父還有女兒,一起先我一步去見了曉芳……估計他是沒看到曉芳。因爲他上路的時候,眼睛已經被挖掉了,看不到了……呵,一個男人能眼睜睜看着自己的同事,那麼好的一個女孩子被糟蹋成那樣不去救,他就該死,就不配長着眼睛!他以爲告訴了我真相就可以贖罪了?在我這裡不會,我不會放過他的,我要他也嚐嚐眼睜睜看着他在乎的人被折磨卻不能救的痛苦,所以他是在老婆孩子都死了以後,眼睛才被挖掉的……”
“我叫白國慶,那個滅門的案子。就是我做的,呵呵。”白國慶再次劇烈的咳嗽起來。
我身後的連慶同行,很小聲的啊了一下,很意外這麼多年一直懸着的案子,竟然是這麼出現了犯罪嫌疑人。
李修?始終無聲的聽着白國慶的一段段講述,不管說了什麼情節,他都沒有太大的神色變化,可是白國慶止住咳嗽後接下來的話,卻讓他也難掩內心的劇烈情緒了。
“那六個畜生髮泄完了,本來也醒酒了,開始有人慌了,跟曉芳道歉。還說只要曉芳不報警把這事說出去,他們會給曉芳補償的,曉芳只是哭不說話,可憑我對它的瞭解,她一定會報警的。”
“可是王建設在那封信裡跟我說,曉芳最後竟然點頭同意了不報警告發那些畜生,我不知道這話的真假,因爲曉芳沒了沒辦法去對證……可是沒想到,那幾個畜生裡的一個人,卻說事情不能就這麼算了,留了活口,下了山回去了。一定會報警的,大家全都得完蛋!既然都這樣了,索性一了百了……結果你也知道了,曉芳被畜生們扔下了山崖,然後說她是自己掉下去意外摔死的,加上後來的一系列背後打點走動,曉芳就那麼成了意外死亡的可憐人,她那個後媽爲了拿到學校和那些個畜生給的補償款,也不願追究事情的真相了,我想過用正常的手段去抓住他們替曉芳報仇,可是……以我那樣的身份和地位,沒有路我走得通。我知道這點,我只能靠自己想辦法報復他們幾個畜生,我要讓他們生不如死!”
隨着白國慶的話步步深入,那條無形之中把幾個看上去毫無關聯的受害人聯繫到一起的共同點,已經隱隱現出真身了。
“我報復的最痛快最完美的一個,就是當年提出殺了曉芳的那個人!大概十年前,我在漫長的煎熬等待裡,終於等到了他的女兒剛剛開始美好人生的時刻,這時候毀滅掉,打擊該有多刺激呢……我把那個向宏的女兒,美院漂亮有才的女老師,肢解了,據說我帶走扔掉的她漂亮的身子,好幾年之後是被一條狗給發現的!哈哈……哈哈……”
白國慶可怕的笑聲響起,我甚至都不敢在此刻去直視某個人的目光了,這些話停在他的耳朵裡,已經不能用折磨二字來形容了。
我逼着自己去看正拿着我的,對白國慶的話聽得最真切的李修?。
李修?原本握着半舉着的手,緩緩地在放低,伴隨着他閉上的雙眼,眼角在微微抖動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