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歲
場景一:
日子翻來覆去又一往直前的向前走過,小曼漸漸長大,家裡也漸漸不同。
先是媽媽,雖然以前她也經常教訓爸爸和自己,但是如果父子兩個笑嘻嘻的一個勁的誇她漂亮啦,給她按摩一下肩背手腿啦(路子文教的討好招數),小家庭很快就恢復到和樂融融的狀態了。
可是,這段時間,媽媽不再兇爸爸和自己,變得不愛說話,也不怎麼對爸爸笑了,有一天晚上,路小曼被臉上落下的冰冷液體激醒,看到媽媽正眼圈紅紅的看着他,小曼好慌張的看着自己媽媽哭,卻不知道爲什麼。
“媽媽,媽媽,你怎麼了?誰欺負你了?”小曼擦去不斷滴落的淚水。
“小曼,你喜歡媽媽嗎?”
“喜歡呀。”
“那你幫幫媽媽好不好,勸勸你爸爸,不要再去做傻事……”徐曼說到最後,忍不住變了聲,捂住臉抽泣。
路小曼很着急,很着急,可是除了使勁搖自己母親,慌張的替她擦掉眼淚,什麼也不會做,
“爸爸!爸爸!你在哪啊!快來啊!媽媽在哭啊!嗚嗚,嗚嗚嗚哇哇!!”路小曼喊到最後自己也哇哇大哭起來。
一旁的徐曼突然發狠般把路小曼往牀上一推,
“別提他!!別提他!不許提他!!”說罷一下子站起身,頭也不回的走了……
留下小曼一個人在深夜的小屋裡,
“嗚嗚,爸爸,嗚嗚,媽媽,我害怕……”
場景二:
第二天,路小曼趴在門縫邊,聽到爸爸媽媽在說話,
“你怎麼可以這樣!!我對不起你,小曼並沒有錯,你昨天晚上怎麼可以留他一個人在家裡!他眼睛都哭腫了!”
“那你昨天晚上在哪?你說啊!說啊!”聲音越來越高。
“你小聲一點,別讓孩子聽到。”路子文看着徐曼通紅的眼睛,不由軟了下來。
“哈?你自己做了不要臉的事,要我小聲?!”徐曼的聲音聽起來有些神經質,像笑,又像哭。
許久的沉默,沒有人再出聲,靜得彷彿連呼吸都消失。
小曼不知道爲什麼,心裡好害怕,推開門,慢慢走到爸爸媽媽中間,擡頭看看低着頭的父親,拉拉他的手,爸爸眼睛紅紅的對他笑笑,和以前沒有差別的笑容,小曼安下心來,也迴應了一個甜甜的笑容。
路子文拍拍兒子的頭,從褲兜裡掏出一塊錢。
“小曼,爸爸交給你一個光榮而艱鉅的任務,接,還是不接?”路子文眼中是無比的嚴肅。
“接!!”小曼拉長了自己的童聲,自信滿滿的盯着父親手裡的紙幣,這是父子倆經常進行的互動,父親就像黨組織一樣對積極分子路小曼進行莊嚴而嚴峻的考驗,學一個算術法,背一首古詩,幫媽媽捶十分鐘的背,或者是現在這個——
“到大院門口的小賣部去打一塊錢的醬油,能做到嗎?”
“能!!”路小曼從父親手裡抽出錢,對父母擺擺小手說聲再見,便跑到廚房拿起裝醬油的瓶子,再“哼哧哼哧”的跑下樓,直奔小賣部的醬油桶去了……
……
小曼回來的時候,開心的把醬油瓶遞到父親手中,挺着小胸脯,等待表揚,果然爸爸拍拍他的頭,開始說,
“小曼真棒,任務完成,加十分!!”只是今天的表揚顯得有氣無力,父親也沒有像往常那樣把他抱起來轉兩個圈,反而是自己慢慢的蹲了下去。
路小曼看着散落一地的碗盤碎片,小心的對路子文說,
“爸爸,是不是你又摔碎碗,惹媽媽生氣了?”
“不是。”
“那……,是不是你和媽媽吵架了?”小曼天真的歪着頭,他聽樓下的哥哥說他爸爸媽媽經常吵架,於是馬上就用上了這個詞。
路子文猛地擡頭看向小曼,臉上有些慌亂,
“呵呵,哪有啊,小傻瓜,爸爸媽媽怎麼會吵架呢?這個……哦,是我們要去院裡演話劇,話劇,知道嗎?爸爸給你講過的,好多人跑到舞臺上,又哭又笑的演故事,還記得吧,爸爸媽媽這是先在家裡彩排一下,爲正式演出做好準備,明白了嗎?”
路小曼遲疑着點點頭,依舊看向地上的碎片,那是媽媽最喜歡的一套碗了,平時都不讓爸爸和自己碰的,又馬上搖搖頭,
“哦,你是說那些摔碎的碗啊,呵呵,那個,沒有關係的,爸爸拿到院裡讓他們報銷!馬上就會有新的了,這下明白了吧?”
路小曼立刻使勁點頭。
路子文看着他,慢慢把他攬到懷裡,
“小曼,你喜歡爸爸嗎?”
“喜歡啊!”路小曼開心的笑着說,爸爸媽媽好奇怪哦,怎麼都問他這個問題嘞。
“以後,等你長大的時候,總有一天肯定就不喜歡爸爸了。”路子文把頭悶在下面,彷彿對自己囈語般的說着。
“不會,不會。”路小曼大力的搖着自己的頭。
“爸爸不怪你,可是,等到那個時候,不要恨爸爸,好不好,”路子文擡起頭,像個馬上要被拋棄的小孩子,不安的搖着懷裡的人,“好不好?答應爸爸,好不好?”
路小曼急急的點頭,“好,好!”
路子文看他半晌,突然就笑了,“小曼答應了,將來等我老了,肯定不會不理我,對不對?”
“對!!”路小曼一臉認真,努力的點頭,雖然不明白爸爸的意思,可是他就是知道如果不答應,爸爸會不高興。可是再一看,爸爸還是哭了,路小曼慌忙拿小手抹着他臉上的眼淚,焦急的問,
“爸爸,爸爸,你怎麼了?”
“哦,沒什麼,沒什麼。”路子文的頭側向一邊,“真的沒什麼,不過是和媽媽剛演了一出悲劇,知道嗎?小曼,悲劇,爸爸自己選擇的悲劇。”
“就是……哭着演故事?”似懂非懂的問。
“呵呵,是啊,小曼真聰明。”路子文紅着眼一臉的黯淡,“兒子,舞臺是個很奇妙的地方,有的時候人下來了,心卻下不來,爸爸剛纔掉眼淚,就是心還沒有從舞臺落下來,明白嗎?”
“唔……”路小曼不知道該怎樣回答,手指沾着父親的淚水,指向他,“爸爸,你的意思,就是說這是假的嗎?”
路子文抱緊他,聲音悶在小小的懷抱裡,“不是假的,而是——只是一時的,小曼,爸爸告訴你,這個世界上有兩種感情,一種是生活中的,就像我和你媽媽,你叔叔和你嬸嬸,絕大多數人那樣擁有的感情,還有一種是屬於舞臺上的,”路子文擡起眼睛,“答應爸爸,永永遠遠,不要幻想這樣的感情,如果有人邀請,就微笑着拒絕,遠離他,忘記他,不論他曾經帶給你多少驚喜,多少快樂,所有這些在註定的結束之後,都會成爲悲劇,明白嗎?”
“不明白。”小曼誠實的搖搖頭,“爸爸你在說什麼呀?”
路子文低下頭去,“呵呵,我怎麼忘了你還是個小孩子呢,我真傻……”
父子兩個就這麼安靜的相互依偎着,隔了一會,小曼小心的問,
“爸爸,媽媽呢?”
……
“她走了。”
走了?路小曼聽着,應該是去姥姥家了吧……
場景三:
媽媽沒有回來,路小曼一邊掰着指頭數着,一邊耐心的等,爸爸做的菜好難吃哦,爸爸的鬍子好硬哦,爸爸趴在書桌上的時間越來越長了,在小曼的提醒下,爸爸終於從院裡報銷回一套和原來一模一樣的碗,小曼守着那套碗,等啊等,看到碗髒了,就拿出來用抹布擦乾淨,再放回去繼續等,可是,等到最後媽媽還是沒有回來。
“爸爸,媽媽呢?”問了無數次的問題。
“小曼,你媽媽去美國了。”路子文終於可以冷靜的回答他。
“美國?”
“對,很遠很遠的地方,也許一輩子都不再回來,小曼,不要哭,不要哭……對不起,爸爸不好,不要再哭了,求求你,……別再哭了……不許再哭!閉上嘴!!……小曼,求求你,原諒爸爸,好不好,爸爸也好難受,求求你……”
……
場景四:
“小曼,很開心嗎?”
“嗯,爸爸你看。”舉起漂亮的小熊餅乾的包裝,“爸爸你吃,黎風哥哥給我的呢。”
“呵呵,是嗎?小曼不要耽誤人家學習啊。”
“不會,不會,黎風哥哥說他終於找到最喜歡的休息方式了呢!!哈哈!好奇怪哦。”
……
“爸爸,你怎麼了?爸爸,爸爸,等等我,不要走那麼快,爸爸……”
場景五:
“去世?爸爸。什,什麼意思?”
路子文攬過兒子纖弱的肩膀,低頭在他耳邊說,“小曼,想哭就哭吧,難過了就要哭出來,這樣纔可以長壽,知道嗎?爸爸會一直陪着你,哭吧。”
……
“爲什麼不哭?”
“不,不知道,爸爸,媽媽,媽媽是不是永遠都不會回來了?”
“嗯。”路子文頭埋在陰影裡,只有肩膀在劇烈的聳動。
“爸爸,小曼不哭,也不難過,真的,嗚……,你也不,不要難過,好不好,嗚嗚……,難過,難過就哭出來,這樣,這樣纔可以……嗚嗚,嗚嗚,哇!!媽媽!!媽媽!!小曼好想你,媽媽!!不要走,媽媽!!嗚嗚……”
場景六:
十五中秋夜,賞月團員時。
“小曼,你怎麼了?是不是哭過?”
路小曼使勁擦擦自己的眼睛,對着爸爸展露一個笑容,“沒有啊。”
路子文嘆了口氣,“不要騙我了,你的眼睛都快腫成核桃了。”
“爸爸!!”小曼終於放聲大哭起來,“他們,他們說我沒有媽媽,我有的,我有的!”
路子文幾乎沒有表情的看着兒子的淚水流下,擡起頭來,許久沒有說話,突然又笑了,“小曼,其實媽媽一直在看着你呢,你開心的時候,她也開心,你哭的時候,她也會哭的……”
“真,真的嗎?”路小曼瞪大眼睛看向爸爸。
“當然,你看月亮上面,媽媽在那裡呢。”路子文遙遙一指,明亮飽滿的一輪圓月,環形山的陰影點點相連,構成不規則的圖案。
“真的,真的呢,”路小曼仔細的看了一會,開心的拍手跳起來,“爸爸你看,媽媽是在側着臉看我們呢。”
“小曼,你……”路子文有些吃驚的看着他,再擡頭看看月球上的陰影,也許,那些黑影,真的有些像徐曼的側面……
場景七:
“小曼,別再看了,他們已經搬走了。”路子文的聲音從後面傳來,很輕,輕的像一團棉絮,能被自己的一個呼吸遠遠吹走。
小曼抱緊懷裡的小熊樣的小鐵盒,這個盒子放在窗臺上很久了,每次路小曼看着樓下空無一人的院子,雜亂破敗的花壇,都會不自覺的抱起那個“小熊”——已經空了很久的餅乾盒,發呆。
“爸爸,爲什麼哥哥也要去美國?是不是,是不是去那裡的人都不會再回來了?”路小曼傻傻的問。
“小曼,爸爸陪着你,不要再想了好不好,很快,下面就會搬來新的一家人,也許,你又會認識個不錯的哥哥。”路子文淡淡的說。
“嗯。”
……
場景八:
遲鈍如路小曼父子,也感到了這段日子的不一樣。
他們走在路上,常會有人在他們身後指指點點,回頭看時,又會若無其事的別開頭。經歷的那些熟人的目光,有鄙棄不恥的,有探究獵奇的,有的純粹是面無表情,就那樣看着你,當你發現時,又一臉正常彷彿從不相識的回過頭去。
這段時間,路子文開始咳嗽,整宿整宿的咳,有的時候咳到喘不上氣來,直直的跌坐到地上,這個時候,路小曼都會慌慌張張的跑過去,輕拍爸爸的背,
“爸爸,爸爸,你生病了嗎?”
“嗯,有一點吧,咳咳,咳。”
“難受嗎?我們去醫院吧,生病了就要去的。”
“等一下,小曼,咳,再等一下就好。”
……
路小曼不知道,在他熟睡的夜裡,爸爸很久都不曾安眠,有的時候會走到他的牀前,呆呆的看着他的小臉,夢囈般的自言自語,
“路子文,你還不能垮下去,你還有小曼,你還要看着他長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