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杞人還沒到江寧,關於他要過來當知府的消息已經傳的漫天飛。不少人已經準備着迎接這位未來的太尊老爺了,至於那被押赴京城待審的徐大昌,早就被大家丟到了腦後。世間的事情就是這樣,喜新厭舊,乃是人之常情,人走茶涼更是家常便飯,沒有人趁火打劫落井下石,已經算那徐大昌混的人緣兒不錯。
還有一日便是元宵佳節,整個撫臺衙門街淨水灑路,張燈結綵,一片喜慶。和珅坐着馬車,由春梅陪着,自撫臺衙門照壁前下了馬車,投了書有“葉凡”二字的名刺求見莊有恭。
自從大鬧百花樓之後,“葉凡”這個名字可謂出足了風頭,不說人盡皆知也所差無幾。門口站崗的戈什哈從和珅的手裡接過名刺,將他上下打量了幾眼,又在春梅身上掃了一圈,沒敢多看,說了句“公子稍待!”便匆匆進去通稟。約莫過了一刻鐘的時辰,才聽裡頭傳出話來:“請葉公子簽押房外候見。”
和珅不急不惱,漫不經心的跟在戈什哈身後,從側門而入,沿着甬道,迴廊走了好一陣子,纔來到後衙西花園月洞門口。門口就是簽押房,三進三出的房子,裡邊不斷傳出談話聲跟咳嗽聲,知道莊有恭正在會客,便與春梅側身站在花廳門口,一邊欣賞着園內景色,一邊靜靜的等候。
那戈什哈躡手躡腳的進去不知說了句什麼,出來轉告和珅:“大人請葉公子去花廳吃茶,藩臺臬臺與學政大人正在裡頭議事呢!”
“謝謝了,您請自便!”和珅微微一笑,順手從袖子抽出一張五十兩面值的銀票遞給戈什哈,“外邊景色不錯,我就在外邊候着,不敢勞您費心!”
誰料那戈什哈不言不語的伸手擋住了和珅捏銀票的手,面露堅決之色,小聲道:“莊少保最恨底下人手長,被他知道,五十軍棍少不了,不敢犯規矩!”說罷一笑,居然頗有自豪之色。
和珅心中一動,暗道難怪這莊有恭青史有載,果真名下無虛,不禁對等會兒的見面更多了一份期待。
正思量間,簽押房內的聲音似乎大了一些,像是臨別寒暄。少頃,果然三個官員一前一後的從裡邊走了出來,全在盛年,俱是藍頂子,爲首微胖之人邊退邊微微躬身道:“撫臺大人玉體欠安,外邊風寒,請留步……”
和珅對這些官員沒有興趣,只把目光聚焦在隨後而出的那人,見是一個五六十歲的乾瘦老人,枯瘦的臉上爬滿了褶子,花白的頭髮,花白的鬍鬚,處處透着老邁,唯有那雙鳳眼偶爾精光暴閃,逼的人不敢正視。和珅心中一震,心說這便是那“不爲立仗之馬,而爲朝陽之鳳”,欽點狀元郎的莊有恭了罷!
“浙江海塘的事要抓緊,過了十五就要開工,我已上書戶部,銀子的事不用你們發愁,”莊有恭瞥了和珅一眼,對三位大員抱了抱拳:“你們好好幹,誰都知道,我莊有恭從不貪下屬功勞,給萬歲爺的摺子裡,必定爲諸君美言!”目送着三人遠去,他這才轉過身來沖和珅一笑:“是葉凡吧?這些日子你的大名我可是聽的耳朵都起了老繭……呆站着作甚,進來聊聊!”
莊有恭的地位,如果擱在後世的話,相當於加了中央委員的省長,在整個江蘇境內,屬於絕對的頂尖存在,一言可定人生死。和珅設想過無數次這次會面,卻無論如何都沒想到狀元公如此隨和。愈是如此,心中反而更加上了一份小心,溫潤一笑,提提袍角,款款進屋,見莊有恭已經坐了,便躬身一禮,微微笑道:“撫臺大人百忙中抽出時間接見,小子不勝榮幸。臨出京前主子爺說了,‘容可勤政愛民,清勤自勵,尤其精通水事,乃是不可多得的治水人才,你下去後,可要多跟他討教討教,受用終身’,言猶在耳,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讓小子欽佩不已。”
和珅沒有打千兒行禮,莊有恭原還奇怪,後聽和珅言及主子爺云云,心中一震,再也坐不住了,噗通跪倒在地,三跪九叩之後恭聲道:“臣,巡撫江蘇兼都察院右副都御使加兵部侍郎銜莊有恭恭請聖安。”心裡卻在奇怪,猜不透和珅爲何突然亮明瞭身份,心說早知你亮身份,我說什麼也得開中門放炮恭迎,如今這像什麼?對景兒說起來可就是一樁罪過。
乾隆哪裡跟和珅說過這樣的話,不過他並不怕莊有恭秘折告他,怎麼告?空口無憑的,難道他就敢問問乾隆是不是真的誇他來不成?今日他是來興師問罪的,如果不能一開始就抓住主動,指不定怎麼被這老狐狸糊弄呢。
見莊有恭恭恭敬敬的跪在地上,和珅十分滿意,板着臉肅然說了句:“聖躬安!”接着微微一笑,急跨一步,將莊有恭攙扶起來,“主子爺宵旰焦牢,一心求治,咱們做奴才的,應該鞠躬盡瘁,爲主子爺分憂纔是。晚輩蒙主子看重,授予重任,每每夜半,總會悚然驚醒,這纔想出這麼個明修棧道暗度陳倉的荒唐主意,給大人添了麻煩,還望少保大人念晚輩年輕,不要見怪纔是!”
“哪裡哪裡,”莊有恭爽朗的一笑,鳳眼中精光一閃即逝,笑道:“和大人少年有爲,乃是不可多得的年少英才,一到江南便抓獲了貪官徐大昌,實乃大快人心之舉,比起你來,我不如多矣,老嘍,瞻前顧後,憂讒畏譏啊!”
和珅細細品味着莊有恭話裡的意思,像是誇獎,又像譏諷,甚或還夾雜着一絲勸慰之意,一時間還真的摸不透老傢伙葫蘆裡賣的什麼藥。不過他並不願意在這樣無關緊要的事情上浪費精神,打個哈哈,突然正色道:“老大人,咱們這樣遮遮掩掩的也沒甚意思,實不相瞞,今日晚輩前來拜訪,是要感謝你的。”
“哦?”莊有恭一頓,突然一陣大笑,咳嗽了兩聲說道:“謝我?謝我什麼?”心中已經是驚濤駭浪一般。當初福康安在江寧一舉抓了二百多賀壽的文武官員,他就覺得那事辦的太孟浪,弄不好會吃不了兜着走,加上明知道欽差正主兒在蘇州,便不肯過去江寧見駕,實則心裡也是存了份看笑話的心思。
誰知道隔了兩天就從江寧傳回消息,福康安居然請出了天子劍,力押着涉事官員寫折辨,一舉堵上了所有的後顧之憂,讓他大大震驚了一把。可以說,如果當初抓人太過唐突,屬於冒失之舉,後續的處理卻是四面淨八面圓的老辣之舉,非久歷宦海的老人想不出來,就算是他莊有恭逢上那樣的事件,也頂多處理到那樣的程度了。
莫非是有幕後高人在幫助他們不成?這是他第一想法,可是今日一見和珅,他發現他想錯了。眼前這人,雖然與原本的欽差面貌不符,可那雙靈動的眸子中,光華四射,流光溢彩,分明就是一隻小狐狸麼。難道他看出了什麼?今兒個過來便是興師問罪的不成?
莊有恭越想越是肯定自己的想法,心思反而放了下來,目不轉睛的盯着和珅。
老狐狸,到現在還不肯承認嗎?和珅心中暗罵一句,微微笑道:“名人面前不說暗話,晚輩今日過來就是感謝老大人那天夜裡爲我指名道路之舉。”說着一頓,見對方褶皺縱橫的臉上毫不動色,乾脆挑明瞭道:“實話說了吧,今兒個我過來,就是想問問老大人,爲什麼要用那樣的方法提醒我注意段氏呢?車伕可也是條活生生的性命啊?”
要不要合盤托出呢?面對和珅的咄咄逼人,莊有恭眼神變幻不定,遲疑了很久,忽然深呼吸一口氣,目不轉睛的盯着和珅,一字一頓的問道:“你真想知道?”
和珅毫不畏懼的與其對視,心中砰砰亂跳,點了點頭。
“那好,你隨我來,我帶你去見一個人!”
“誰?”
“不必多問,去了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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