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清異姓王
乾清宮是紫禁城裡除了太和殿外最大的朝會宮殿。乾隆坐三十六人擡明黃亮轎從乾清門正門而入,直到丹輦前空場上才扶着高大庸肩頭緩緩下轎。
自二十五歲御極,至今已是三十個年頭,瞧起來,他卻像剛剛四十出頭,面帶微笑,渾身上下帶着一股懾人的威勢。
宮外以和親王弘晝爲首,親王宗室幾十名,文武百官以傅恆爲首,以下劉統勳,阿里兗,于敏中,六部九卿,翰林院的翰林加上外省進京述職大員總有一百多名,本都站着,或同鄉相遇,或久別重逢,或知交好友,有的寒暄,有的說悄悄話,有的擠眉弄眼,有的一本正經。正等的不耐煩處,見乾隆身着朝服下轎,嗚呀呀跪倒一片。
乾隆步伐依舊矯健,邁步上階,轉眼看到弘晝,便瞪他一眼:“太后馬上就要大壽,這些日子卻不見你入宮,那些戲子們比老佛爺都重要?”
弘晝不妨自己這哥子一見面就給自己臉色,嚇了一跳,將頭悶的更低,不敢說這些日子看那曹雪芹的《石頭記》入了迷,撒謊道:“主子息怒,臣弟好久都沒看戲了,這不老佛爺大壽就要到了嘛,往年賀壽無非是金佛玉觀音的,都俗了,臣弟便琢磨着弄些新花樣,討她老人家歡心呢……”
“哦,什麼新花樣?”乾隆素知弘晝爲人,對他的話並不全信,臉色卻緩和了下來,不想在諸多大臣前太不給他面子。
“呃……”哪裡有什麼新花樣?弘晝心中腹誹,只是話都說到這份兒上了,只得硬着頭皮道:“這個,恕臣弟賣個關子,等到老佛爺大壽……”心中卻暗自後悔,心說自己真是昏了頭,才找了這個蹩腳的理由,這哪裡尋那新花樣去啊?恨不得抽自己兩巴掌。
“哦?這麼一說,朕可是拭目以待咯,到時候,若是……行了,先上朝吧!”乾隆說着,邁步入殿,坐到正中的須彌座上,吩咐道:“叫進吧!”
於是丹陛之樂大起,衆人按品秩肅然魚貫而入,東邊王公宗親,西邊文武百僚。
弘晝和傅恆當先甩了馬蹄袖,衆人隨班行禮,山呼“萬歲!”
乾隆的面色看不出喜怒,靜靜的掃視着腳下的衆人,良久,才沉聲吩咐:“罷了,都起來吧。今兒個大朝,難得人聚的齊,咱們君臣正好說說話!”
那些原本有本要奏的人,聽乾隆如此說,便都不肯上前,靜靜的聽這位主子到底說些個什麼。
“朕御極三十年了,託老天的福,這些年來四海昇平,百姓安居樂業,朕每每思及,其心甚慰。”乾隆端坐在龍椅上正容說道,在一片寂靜中,他的聲音不疾不徐,從容鏗鏘:
“打從太祖爺算起到朕,已是第六代了。太祖太宗出生入死開創了大清基業,世祖世宗承兆丕緒聖文神武祗定天下,先帝在位十三年,振數百年之頹風,整飭吏治,刷新朝政。朕生不逢時,沒有親睹聖祖統率三軍、深入沙漠瀚海征討凶逆的風采。但父祖兩輩宵旰勤政、孜孜求治、夙夜不倦,這些情事都歷歷在目。”
乾隆目光中波光流動,掃視羣臣:“‘前人栽樹後人乘涼’,朕其實是沾了父祖的光的,不過,這句話細細思量,於家,乃是敗家之言,與國,卻是亡國之音。後人乘涼而不栽樹,那後人的後人還有涼可乘?‘君子之澤五世而斬’,就因爲不是代代栽樹,一旦老樹亡死,乘涼的猢猻自然一鬨而散!”
“朕不願做那隻知乘涼不知栽樹的皇帝,所以朕登基以來,不貪鐘鼓之樂,不愛錦衣玉食,不戀嬌娃美色,只以精誠對待天下。”說到這裡的時候,他的語氣忽然嚴峻了起來:
“朕以寬爲政,是爲了繼承皇考遺命,因時而化,並非寬而無當,開頭是初見成效的,可是如今呢?”乾隆的臉色已經變的鐵青,洗白的牙齒咬着下脣:
“大約底下的官員們以爲朕的‘以寬爲政’便是要‘和光同塵’了,就是粉飾太平?苛捐雜稅,玩忽職守,草菅人命,毫無顧忌,以爲朕施仁政,是懦弱可欺之主。今日朕就告訴你們,朕立意開創大清萬世之基業,效仿聖祖爲一代令主,順朕此心,犯言直諫由爾,痛批龍鱗由爾,逆朕此志,則三尺之冰正爲汝等所設。”
其時軍機大臣制度日趨完善,朝中大事盡皆由乾隆與軍機大臣商議行事,大朝只是流於形式,往日無非是說些“有事出班早奏,無事退朝”之類的話頭,報些風調雨順,某地祥瑞的事情,誰成想今日大朝伊始,乾隆就變着臉色說了這些話,那些平日裡和顏悅色,溫語諄諄的形象全部不見,聲色俱厲,口氣也犀利刻毒,如刀似劍。
底下羣臣不知什麼事觸了乾隆的黴頭,聽着這一番誅心之言,二百多人個個變色,直挺挺跪着,一聲咳痰不聞。
傅恆卻知道這番話是衝着自己來的,想起那句伴君如伴虎的古話,一時間簌簌而危,低着腦袋一句話都不敢說。
高恆也低着腦袋,不時拿眼掃傅恆一下,心說準是自己的枕頭風奏效了,心中暗暗得意。
乾隆滿意的看着底下羣臣的表現,呼的出了一口氣,從龍椅上起身下殿,站殿太監連忙扯着公鴨嗓喊了一句:“退朝——”羣臣趴伏地上,跪送乾隆出宮。
滿朝文武並不見明瑞,乾隆當時沒問,出了殿便衝高大庸道:“昨兒不是讓你傳旨明瑞今日一早捉拿善寶之後遞牌子入宮麼?是人還沒來,還是被擋到外頭了?奴才們辦事真是越來越不成體統了。”
“回主子話,”高大庸笑道:“大公爺是九門提督,奴才們巴結還來不及,哪敢攔他?據說是有些事耽擱了些時間,來的晚了些,正逢主子大朝,不敢中途而入,在謄本處隔壁的那間房子候着,還問奴才主子高興不高興呢?”
“哦?覲見還問朕高興不高興?你怎麼說的?”
高大庸忙躬身道:“太監不得干政乃是祖訓,奴才不敢多嘴。”
“嗯,”乾隆不置可否,由高大庸引着到了明瑞等着的地方,也不通知,徑直而入,見明瑞正伏案寫些什麼,便微微笑道:“好你個承恩毅勇公,原以爲你是個直腸子,想不到也會舞巧弄智,什麼事要趁你主子高興才能說呢?”
明瑞是福康安的堂兄,三十多歲的年紀,一表人才,與福康安有些相似,擡頭見是乾隆,好像並不吃驚,扔筆起身跪倒行禮道:“臣確有密奏,這是件掃興事,臣是不想在主子高興時擾了主子的興頭。”
乾隆面色一沉,心中有些感動了,卻沒說什麼,坐到高大庸用袖子擦過的椅子上,淡淡說道:“什麼事,奏吧,莫非是抓捕那善寶出了差錯不成?”
“主子英明!”明瑞朗朗開口,想起福康安的囑託,便接着道:“倒非他敢拒捕,而是今兒早奴才本要發票鎖人,這善寶先至一步,敲響了步軍衙門外的登聞鼓!”
“什麼?”乾隆面色大變,嚯的起身,“敲登聞鼓?難道他當街殺人,還冤枉了他不成?”
明瑞搖了搖頭:“他不是爲了自己鳴冤的,而是爲了原山東濟陽知縣趙得柱的遺孀擊鼓鳴冤,狀告知府李儒,說那趙得柱根本不是暴病而亡,乃是李儒毒殺至死。那趙氏母女現住善寶家,我入宮之前已經派人將其拘入了大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