莽駁戰死,他的嫡系部隊也死傷殆盡,戰馬戰象更是丟了無數,活着逃到摩可那羅多的大營之人,十停裡不足一停,乃是近年來緬甸對陣暹羅爲數不多的一次大敗。
中軍大帳裡,摩可那羅多仔細聽着贊昆將戰爭的經過一五一十的和盤托出,視線盯着地圖,半晌沒有言語。他今年還不到四十歲,個子不高,坐在寬大的虎皮椅子上,顯得有些渺小,加上皮膚黝黑,打猛一看的話,很容易讓人產生輕視的心理。不過若是被他的眸子掃上一眼,所有的輕視都會不翼而飛——那是怎樣的一雙眸子?深邃而又殺機凜然,像天上的鷹隼,又像叢林間擇人而噬的毒蛇,更像暗夜中盯住獵物的獅豹。
所以,面對着他的時候,贊昆感覺比面對莽駁的壓力還要巨大。雖然已經將全部的經過都講述完畢,也知道此次大敗跟自己沒有任何責任,他卻仍舊感覺渾身發冷,幾乎不敢直視摩可那羅多的眼睛。
相比較那雙眸子來說,摩可那羅多的長相實在太過一般了些,典型的緬甸人面孔,扔在人羣裡,根本就沒有任何特徵。他面無表情的沉吟良久,突然擡起眼皮,冷然掃了贊昆一眼說道:“此次莽駁大人出兵野象谷,乃是你的主意,如今大人戰死,屍骨無存,雖然與你無關,畢竟難脫干係。不過,”他話鋒一轉,略微提高了些聲音:“亂軍之中,你能收攝部衆,逃到我這裡,還算你有些本事。這樣,那些人都歸你指揮。阿瓦被困,我和大人商量好的,由大人回援,如今……”
他停頓了一下,沒有往下說,而是轉而說道:“阿瓦乃是我緬甸國之根本,阿瓦若破,大王無論被殺被俘,國家都會陷入四分五裂的局面,所以,哪怕圍城數月,馬上就要建功,我也不得不回援阿瓦。只是這樣一來,城內暹羅守軍必定能夠窺破我軍意圖,到時候跟鄭信的部隊兩相夾擊,雖然奈何我不得,卻也難免耽誤工夫。是以,我命令你,帶領你的人馬,繼續接替我的部下繼續圍城,鍋竈不減,營帳不撤,每日繼續罵戰,嚴密封鎖消息,做出我大軍繼續圍城的假象,掩護我儘快回軍阿瓦,待得五日之後,你再悄悄撤退,明白我的意思麼?”
“屬下明白!”贊昆連忙答應,心裡不禁感慨萬千。正要下去安排,突然聽到一聲“等一等,”連忙止步,疑惑的望向摩可那羅多。
“方纔你說鄭信的部隊沒有往大城而來,而是往北而去對吧?”
贊昆點了點頭說道:“正是如此,屬下估摸着,他是想搶在咱們頭裡搶佔要道,阻止咱們回援阿瓦,爲大清部隊創作戰機……中途乘坐可以飛行的奇怪東西出現扭轉戰局之人就是一名身穿大清官服的年輕官員,一定是給他許下了什麼好處,他這纔不顧阿育他亞的安危,去幫助大清。”
“阿育他亞?”摩可那羅多不屑的說道:“鄭信祖上本來就是大清子民,暹羅王的死活跟他又有什麼關係?如今他搭上了大清的線,哪裡還會再管什麼阿育他亞,在他心裡,估計巴不得我宰了暹羅王吧?”
“大人的意思是……?”贊昆一副瞭然的表情。
摩可那羅多眯了眯眼睛,突然用力一揮手,狠狠說道:“既然他鄭信不管暹羅王的死活,今晚攻城,圍城這麼久,咱們不能浪費……傳我的帥令,任何人不得傷害暹羅王……他想自立爲王?我偏偏不能讓他如意……”
鄭信是個有野心的人,起兵勤王之初就打定了主意,所以當和珅提出希望他先不要去救大城之圍,而是要他北上,切斷緬甸軍回援阿瓦的道路時,他正好就坡下驢,順勢答應了下來。
當然,該提的條件還是得提的,至於和珅究竟答應了他什麼條件,由於是兩個人密談,就連春梅鄭廣義等人都沒在旁邊,所以沒有人知道具體內容。反正兩人把臂而歸,臉上全都帶着笑容,想來談的不錯。
軍務緊急,勤王軍大軍只休整了兩個多時辰,便在鄭信的命令下,繞過大城,直奔原定的信武裡華富里一線而去,到達洛布里的時候,已經是子夜時分。
洛布里是暹羅古城,曾經是羅斛國國都,後來高棉族興起,也建都於此,稱做拉烏城,是當時的文化和佛教中心,後來被索可泰王朝所滅,如今是大城王朝的陪都。城中名勝古蹟頗多,有三峰塔,瓦瑪尼拉春堪佛寺、古炮臺及城門、拍招哈屋、然拉尼域宮、婆羅門寺等,在整個暹羅國來說,是繁華僅次於大城的一座城市。
華富里的治所就在洛布里,府尹武閣,乃是“廯王”厄伽陀(大城王朝第三十三代國王,也是最後一代國王,由於患有麻風病,是以有此稱呼)的父親波隆摩閣與一名宮女生下的兒子,雖然年長厄伽陀幾歲,卻由於出身不正,而沒有繼承王位的機會,不過他自幼便與厄伽陀交好,這纔在厄伽陀從烏通奔手裡奪回王位之後,被封爲華富里府的府尹,可見厄伽陀對其十分信任。
洛布里政治地位重要,是以駐軍足有一萬多人,在整個暹羅的城市裡,除大城以外,乃是駐軍最多的一個城市。不過奇怪的是,此次緬甸軍大軍過境,他卻只是象徵性的抵抗了一下,就選擇了龜縮不出,即使大城被圍了超過一個月,他也只是在初期派出了一千人,後來就再沒有派過一兵一卒,好像根本就不在乎厄伽陀的死活,讓不少人對他都大失所望。
時處戰爭,洛布里的城門早就已經下鑰,城門上巡邏的士兵一見來了大批部隊,頓時警惕起來,低沉的牛角號響起,梆子聲聲,無數的火把被點起,吆喝聲,拉動槍栓聲,弓弦刺耳的咯吱聲,整個城牆上被緊張的氣氛瀰漫。
這樣的交涉自然不需要鄭信出頭,早就有人快馬上前,衝着城牆上守軍大聲吆喝:“上邊的人聽着,我們是披耶達信率領的北上勤王軍,我家公爺想見見武閣公爺,這是我家公爺的親筆信,麻煩去通稟一聲!”
城牆上放下一個吊籃,將鄭信的親筆信吊了上去,一個頭目模樣的人舉着信在火把下半信半疑的端詳了一會兒,衝下邊吆喝了一聲“稍等,”匆匆下了城牆入城內通稟。
暹羅國的通用語言是阿育他亞的方言,大城王朝已經統治了暹羅四百多年,阿育他亞語早就變的十分普及,幾乎人人會說。
城牆之上的人們聽着城下熟悉的語言,又見勤王軍並無攻擊的動作,漸漸的放鬆了警惕,甚至還有人跟下邊的聊了起來。
“武閣是個老狐狸,野心也不小,不知道他會不會見我!”鄭信有些擔心的跟和珅說道。經過午後一次長談,他已經將和珅引爲心腹,一些平日裡連鄭廣義兄弟都不願說的心事也不瞞着和珅。
和珅不清楚鄭信是否因爲自己對他的承諾纔對自己如此信任,也無心探究,他只知道,暹羅之行不虛,很輕鬆的就完成了自己的目的,其過程雖然有些驚險,不過總算順利,這其中,慕容倒是佔了大半的功勞。
當然,也跟和珅的坦誠不無關係。他直接說明了乾隆對於暹羅未來的預期,聲明乾隆願意扶持鄭信做暹羅王,當然,前提條件自然是暹羅必須併入大清的版圖,再不能像從前那樣,只是稱臣納貢。這其實是他和珅自己的意思,乾隆是否答應還未可知,不過因爲和珅心存私心,自然願意爲此事奔波。同時他深信,只是一個名義上的王位,卻能換回一大片土地,這樣的生意乾隆一定不會拒絕。所以,他說的斬釘截鐵,就像真的得到了乾隆的授權一樣,根本就不容鄭信拒絕。
鄭信不傻,他雖然有野心,卻也明白憑着他自己的能力是絕對無法短時間內登上暹羅的王位的,只能依靠大清政府的支持。他本就是華人後裔,對於大清並無特別大的牴觸心理,只是幫着阻擋一下緬甸的援兵,就能換回一頂暹羅王的帽子,自然沒有不答應的道理。
不過,他也有要求,暹羅劃歸大清版圖沒有問題,前提條件是必須讓他的王位世襲罔替,讓他鄭氏子孫世代幫助大清鎮守暹羅。
天下大勢分分合合,朝代更替更是常事,世襲罔替的鐵帽子王自然榮耀,只是就算乾隆真的賞給鄭信,他到底能夠做多久還是未知之數。清初的吳三桂尚可喜耿精忠倒是得到過這份榮耀來着,結果如何?各憑本事罷了!
和珅對於鄭信這份要求頗有些不屑,要知道,真要做到這種地步,離着被滅也就不遠了,畢竟,任何一個皇帝都不會願意培養一個尾大不掉的藩王。可嘆世人被權勢矇蔽了雙眼,根本就看不透帝王的心理,抱着僥倖的態度,根本幾不知道吸取歷史的教訓。
只是這樣的話,在沒有確定鄭信完全歸附的時候,和珅是不會對鄭信明言的,所以,他故意遲疑了一下,以這件事情太過重大,不敢自專爲由婉轉的拒絕了鄭信。不過,他也給了鄭信希望,直說回京之後,會幫助鄭信盡力周旋,並將自己的優勢一樣一樣擺給鄭信看,讓他不至於灰心。
見武閣是和珅慫恿的,多一份力量,面對摩可那羅多的時候就多一份勝算。這也符合鄭信的想法,他已經做好了自己登位的準備,能夠說服武閣效忠自然是好,實在說服不了,自己手握重兵,和珅又有春梅那樣武藝高超的侍女,就算用強,也得將武閣的兵權掌握到自己手裡。
只是武閣圓滑的很,會不會見他還是未知之數,若是不見,總不能兵戎相見吧?患得患失之下,鄭信有些焦慮自然難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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