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4.第131章 新朋友

薛白已趕到了那些官差面前,沉聲道:“大唐就沒有過私撰國史的判例。”

當世斷案除了要依律法,更看判例。隋律明令禁絕私人撰集國史,唐雖隨隋法,但開國以來就沒有過因此罪判刑的。

眼下皇帝再如何自利自滿,驕縱享受,至少從不因言興罪。朝堂風氣雖差,臣子落罪在他那裡一般都是杖責、貶官,暴亡的幾乎都是李林甫做的,皇帝其實頗有心胸氣度,連搶兒媳婦都不怕被議論。

大唐不是滿清,沒有文字獄,不愚民,不禁言論,不拘文化工藝自由交流,故而文華鼎盛,千古耀眼。

這些官差們當然說不出任何判例來,應道:“我等只是奉命拿人,與我等說有何用?如何定罪,自有大司寇斷案,要分辯,你們到刑部大堂上分辯。”

杜五郎當即道:“去就去!我還正想去刑部瞧瞧。”

薛白亦不怕去刑部。

下一刻,韋述已拍了拍他的肩,道:“且坐回去,繼續考試。”

一老一少兩人對視了一眼,薛白讓開。

“歲試繼續。”

韋述說着,踹了楊暄一腳,親自趕開諸生徒,任由官差把鄭虔帶走。

之後,這個年邁的國子監祭酒點了幾個生徒,讓他們把卷子交了,叱道:“抄?老夫眼還沒花!”

薛白重新坐下,執筆填着帖經,腦中卻依舊還在思慮方纔之事。

好不容易考過帖經,後面還有兩場。

收卷的間隙,他心念一動,起身掀竹簾而出。

蘇源明當即趕上前,給了他一個眼神,領着他避開諸生,拐過長廊進了一間公房。

韋述正站在公房中,問道:“你要去何處?”

“只怕鄭博士牽扯的案子不小,且與學生有關。”薛白道:“此事更緊急,歲試可否推遲?”

“不能。”韋述嘆息,帶着些提醒之意,道:“若停了再開,便不由老夫主持了。”

薛白一聽便明白,這位祭酒私下裡受到了一些壓力。

有人不希望他通過歲試。

薛白雖得聖眷,但如今也只有聖眷,得罪的人還多。而東宮有影響力,右相府有權利,要想阻止他科舉入仕總有辦法。

比如,賈昌更有聖眷,李白更有才名,也沒見得有功名。

這條路,必須有像韋述這樣的人出手庇護他。

薛白卻不能拋下鄭虔不顧,問道:“若歲試不能停,敢問祭酒,可有辦法救鄭博士?”

韋述方纔從容,此時卻皺了皺眉,轉頭看向窗外,只留下一個披紫袍的肥胖背影,緩緩道:“老夫一輩子都是館職,哪知朝中紛爭?既救不了他,卻得保諸生前程。”

薛白沉吟着,道:“那學生或有辦法,想試試能否救鄭博士。”

“歲考還有兩場。”

“來不及了。”

薛白看了眼天色。

兩場歲考之後,長安城已然宵禁,到時再有辦法也得拖到明日,什麼都晚了。

歲考耽誤了,無非是多沉澱些時日,鄭虔之事卻牽扯三庶人的大案,性命攸關,孰輕孰重根本不用考慮。

韋述撫須思量,以爲薛白是沒聽懂他方纔的言下之意,再次提醒,直言道:“不久前,有人叮囑過老夫,不予你過歲試,伱這一去,則如了他們的意。”

“這是陽謀,學生只能走。”

“也罷,路上莫讓人瞧見。”

薛白遂深深行了一禮,轉身離開。

韋述看着他的背影,也不知在想什麼,許久,對蘇源明道:“去將這小子的帖經拿來。”

“是。”

不一會兒,薛白的卷子便被攤開在他面前。

韋述目光一掃,隨口喃喃道:“填得馬馬虎虎。”

他提筆在紙上寫了幾個字。

“像否?”

蘇源明上前一看,只見那是幾個不錯的八分楷書,雖也算好看,但遠不如韋述本身的書法。

這卻是在模仿薛白的筆跡。

“祭酒仿得天衣無縫。”

“清臣的弟子,書法只有這點水平。”韋述嘆息一聲,“他既去救鄭三絕,後兩場只好老夫來替他答卷了。”

~~

薛白換了一身裝束,戴了頂帽子遮着半張臉,隨着蘇源明從東面的小門出了國子監。

他翻身上馬,卻沒有找楊銛、楊玉瑤、玉真公主這些人。

方纔在帖經時他已思慮過,若鄭虔私撰國史真的事涉開元二十五年的三庶人案,那麼,一旦他動用關係替鄭虔說話,就像是抱薪救火,火只會越燒越大。

這件事,薛白參與越深,牽扯的人越多,越危險。

好比,李林甫指責韋堅交構東宮,李亨幫韋堅說話只會害人害己,不如劃清界限。

但此事若是衝薛白來的,爲了引出薛白背後的李瑛一黨,對方必然要對鄭虔下死手。

薛白不打算學李亨。

半個時辰之後,他驅馬進了平康坊。

他壓低了頭上的帽子,四下觀察是否有人跟蹤,拐進西北隅的循牆小巷。

佔據了整個平康坊西北的只有一座府邸,即長寧公主府,現在屬於長寧公主的兒子楊洄與咸宜公主這一對夫妻所有。

府邸恢宏,像在述說着兩代公主曾經的顯赫。

小巷兩側都是高牆,薛白獨自走到後門前,遞上拜帖,道:“煩請告訴公主與駙馬,有好友來訪。”

……

“誰與這隻鬼是好友。”

李娘兀自罵了一聲,但還是與楊洄一道轉到靜宜堂待客。

待步入堂中,見薛白好整以暇地坐在那兒,夫妻倆的神色皆凝重了一些。因感受到了與薛白交鋒的壓力。

“你來做甚?”楊洄淡淡問道。

李娘色厲內荏,務必放點狠話,惡狠狠道:“不怕我們弄死你。”

“弄死我有何好處?”薛白道:“等李亨繼位,還是不會放過爲了扶壽王而與他鬥了這麼多年的你們。”

“又來挑唆是非,我們能被你利用嗎?”

薛白麪露難色,緩緩道:“我們確實出了事。”

楊洄冷笑,心道薛白果然是想利用他們。

那麼,今日這場對話,將由他們來掌控局面。

“太學博士鄭虔,因記錄三庶人案的內情,已被拿下了。”薛白愈顯憂慮。

事不關己,楊洄神態平靜,問道:“鄭虔是你們的人?”

“鄭博士自然是我的老師。”薛白故意打了個機鋒,“駙馬也知道,鄭虔、張九齡都是王方慶的門生,支持前太子。”

“呵。”

薛白眉頭微蹙,道:“鄭虔看似東宮的人,實則是我們埋在東宮的一枚棋子。”

楊洄、李娘不由挑眉,驚訝於李瑛餘黨有這麼大的能耐。

“繼續說。”

“此事暫時還不好斷定,是哥奴出手對付東宮,誤傷了我們的人;抑或是李亨察覺到了鄭虔的立場而出手。”

“李亨即使察覺,也沒必要對他出手吧?”

薛白道:“不久前,他們想把和政縣主嫁於我,我回絕了,彼此再無轉圜的餘地。”

此事,李娘已經聽說了,點了點頭,示意楊洄這些是真的。

“胡兒馬上要進京,哥奴聲勢大振,必要除掉裴寬。”薛白繼續道:“裴寬出任戶部尚書以來,與國舅合力,在河北征收了不少的鹽稅,馬上便要押解入京。可惜,經此一事,裴寬成了驚弓之鳥,欲轉而投靠東宮,一樁天大的功勞,恐爲李亨所佔。”

楊洄沉吟着,不明白他爲何跑來說這些。

但這等朝堂上的重要消息,尋常想打探都打探不到,他是很願意聽的,因此作側耳傾聽之狀,不時微微頷首。

薛白嘆息,道:“右相、東宮相爭,彷彿兩塊巨石對撞,殃及的卻是夾在其中如雜草般的我們。眼下之情形,我們是內憂外患,風雨飄搖。”

“活該!”李娘啐道,“李瑛餘黨,該滅乾淨。”

薛白不答。

楊洄思忖着前一次的對話,心知雙方有化敵爲友的可能,何況薛白今日主動前來示弱,當然是存了交好之意,自是該利用一番。

“你們是誰?”

“開元二十五年,皇三子李亨窺測聖心,誤導聖人懷疑太子與宰相交構,唆使李璬密奏,利用武惠妃,罷張九齡、除三庶人,再陰謀陷害武惠妃,設計聖人納壽王妃,一箭雙鵰,除掉兩個大患。這一切,爲張九齡所察覺,可惜他已被貶放荊州,唯將此事告知了摯友鄭虔,這便是鄭虔‘私撰國史’的由來。”

說到這裡,薛白微微苦笑,這纔回答楊洄的問題。

“我們,是得知此事從而想要揭破這個陰謀的人們,認爲大唐社稷不能交在李亨手裡。”

楊洄問道:“那你們認爲大唐社稷能交在誰手裡?”

薛白道:“壽王不行。”

楊洄眉毛一挑,問道:“你們想的是慶王?”

薛白道:“慶王雖爲長子,旁人皆以爲我們要扶他,實則我們不便與他來往。今日,我便未去找慶王。”

“是啊,慶王相貌有損,不可爲國君。”

李娘不耐煩他們這般廢話,徑直道:“不立長那便立嫡,我阿孃既封爲貞順皇后,我胞弟盛王李琦貴爲嫡子,當爲儲君。”

楊洄略有尷尬,也不再藏着掖着,看向薛白,問道:“你如何看?”

“可。”

“答應得這般輕易?”

“盛王既是聖人唯一嫡子,自是可行。何況大難臨頭,豈顧得了那麼長遠?”

楊洄沒想到薛白如此直言不諱。

但轉念一想,眼下說什麼都是虛的。要吞下對方的勢力,也得看對方登門有何事相求,如今公主府地位大不如前,還未必能做到。

“你今日前來,意欲何爲?利用我們去救鄭虔不成?”

“不必貿然出手。”薛白沉吟道:“在終南山,我曾說過裴冕的身份,駙馬可確認過了?”

李娘見他只顧着問楊洄,像是不知道公主府是誰當家,當即道:“確認過了又如何?”

“公主不曾向哥奴揭破?”

“呵,我爲何要受你的利用?”

薛白拿出一封文書,攤開來,給他們看了一眼。

只見這文書上蓋的是東宮屬官的印章,中間還被撕掉了一塊。

“這是?”

“能證明裴冕身份的證據。”薛白道:“若是我呈給哥奴,哥奴必是不信。”

楊洄伸手便要去接。

薛白卻是把文書一收,笑問道:“我的身契呢?”

李娘不悅,皺眉道:“你與我談條件?”

“公平交易。”

“你是何身份,配與我公平交易?我若弄死……”

楊洄連忙拍了拍她,柔聲勸慰了幾句,夫妻倆方纔使人去將薛白的身契拿來。

薛白拿回身契,遞過裴冕的接頭信,卻是道:“不過,駙馬若將它呈給哥奴,哥奴便知我們合作了。倒可用來驅使裴冕做事。”

“你爲何不自己利用此事?”

“我身份不夠,只會讓裴冕心生殺意,不如給駙馬。”

楊洄目光閃動。

薛白又道:“駙馬能否幫忙問問鄭虔一事的詳情?他們拿下鄭虔是爲引蛇出洞,我不好中計,此事於駙馬而言卻不難。”

~~

右相府。

李林甫正俯首案頭。

第一批河東鹽稅便要押解進京,給了他頗大的壓力。近來一直在探查此事,並思忖對策。

前兩日,他要除掉的政敵名單上又多了一個人,元載。

聽聞便是此子給楊銛出謀劃策,在稅賦之事上甚有才幹,頗具威脅。

“阿郎,駙馬來了。”

聽得通傳,李林甫放下手中的公文,讓楊洄到堂上坐了。

他猜想,楊洄又是爲了催促右相府除掉薛平昭而來,甫一見面便擺了擺手。

“駙馬不必急在一時,本相已聽聞盧鉉被貶。待那豎子聖眷漸淡,再尋機除去便是。”

“右相所言甚是。”

楊洄聽着這些話,再擡眼看李林甫,忽有了某種新的感受。

哥奴說的彷彿對付薛白是爲了他們一樣,無非還在把人當成傻子利用罷了。

坐下寒暄了幾句,楊洄道:“右相,我今日聽聞一事……刑部忽然捉拿了太學博士鄭虔,可是與當年舊案有關?”

李林甫目光一凝,緩緩道:“駙馬好快的消息。”

“恰好有幾個子侄在國子監,事發後第一時間便聽聞了。”

楊洄應着,心裡忽有一種戲弄哥奴的快意。

李林甫頷首道:“刑部尚書昨夜收到秘信檢舉,鄭虔私下撰文,虛造國史。”

“右相若是要以此對付東宮,我願效一份力。”

楊洄傾身過去,表了態度,實則是想試探是否李林甫指使了此事。

不想,李林甫卻是擺手,道:“此案尚不清晰,待蕭隱之審明再談,駙馬不必着急。”

楊洄詫異,問道:“此事並非出自右相構陷?”

李林甫斜睨了他一眼,板着臉道:“本相執法公允,從不行構陷之事。”

“是我失言了。”楊洄連連歉道,“我是問……真有人揭舉鄭虔,他真是私撰了國史?”

“是啊。”

李林甫揪着鬍子,目露沉思之色,緩緩說了起來。

“張九齡死了七年,其弟張九皋一直想要爲他立一座神道碑……”

神道碑是立於墓道前記載死者生平事蹟的石碑,刻碑並非易事,要請人撰文、書寫、雕刻。

楊洄一聽就明白,爲何張九齡死後至今還未立神道碑。因爲小肚雞腸的李林甫還活着,定會關注張九齡的碑文上是否說他壞話,張九皋很可能是想等李林甫死了,暢快淋漓地寫一篇碑文。

果然。

“此次蕭隱之收到的證據,便是鄭虔爲張九齡撰寫的碑文,其中便有‘武惠妃離間諸君,將立其子’之句。”李林甫道:“爲護武惠妃清名,刑部拿下鄭虔,嚴查此事。”

“原來如此。”楊洄不由顯出感動之色。

“待此事查明瞭,自會報與駙馬得知。”

李林甫說罷,擡手送客。

楊洄遂告辭。

他轉過身,眼中浮起了冷笑之意。

世人都說是武惠妃害了三庶子,刑部這般雷厲風行地拿人,怎可能是爲武惠妃?

如薛白所言,此事必有隱情。

事到如今,李林甫還在拿他當傻子。

“駙馬,回府嗎?”

“不急。”楊洄翻身上馬,想了想,道:“去御史臺……”

第二章還在寫,沒那麼快,大家不要等~~最近睡得一天比一天晚,來不及~~

第439章 無貴賤131.第128章 皆大歡喜326.第318章 清白60.第60章 犧牲品298.第292章 一片冰心256.第254章 深耕第409章 壯膽251.第249章 銅幣第622章 秀民第349章 大樹寨第404章 雁門老將行第463章 真與假64.第64章 上元夜120.第120章 尋合作218.第215章 劉氏吉主320.第312章 回門第462章 忠與逆72.第72章 賤籍第348章 渡河263.第261章 揮鋤14.第14章 偃月堂74.第74章 親近第389章 一條船上的人第604章 衣冠世族297.第291章 消失的奏章244.第241章 點燃第377章 人固有一死第545章 大江東去337.第329章 技窮289.第283章 不問蒼生問神鬼第549章 站穩92.第92章 申告338.第330章 疑惑第398章 有身份的人64.第64章 上元夜第615章 激化149.第146章 詐47.第47章 羅織罪名第415章 常山郡第531章 主戰場180.第177章 揭榜325.第317章 掖庭宮222.第219章 賜浴第383章 仕女圖第386章 長恨歌138.第135章 分利251.第249章 銅幣第439章 無貴賤331.第323章 螭第466章 燕帝第570章 融洽第580章 齊聚58.第58章 人脈網180.第177章 揭榜第489章 將晴84.第84章 骨牌第633章 風雪故人來第375章 私怨第419章 殺雞用牛刀169.第166章 教坊第595章 心理戰第1章 長安雪第625章 軟弱311.第305章 相門女17.第17章 還家107.第107章 怪圈95.第95章 讒言第486章 幸蜀第458章 譁變第366章 心意234.第231章 燈籠298.第292章 一片冰心第631章 城府96.第96章 春闈五子第524章 謹慎第403章 葉公好龍第395章 緩兵之計316.第309章 迎賓第549章 站穩第12章 引見第345章 本沒有路第577章 宮變第523章 身在曹營心在漢172.第169章 盛宴倒第539章 盛世再現37.第37章 節外生枝15.第15章 大理寺第437章 相惜92.第92章 申告第511章 讓位258.第256章 隱田327.第319章 隱患第492章 大雨第386章 長恨歌93.第93章 罪名216.第213章 千古情223.第220章 話別第578章 太上皇帝第517章 《春秋》第373章 狎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