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陽。
天寒地凍,雪虐風饕,一座城池屹立於風雪之中。
騎士們裹着厚厚的羊裘驅馬從城門魚貫而出,馳向南方。
城池內,節度使府的大門處許多人正在忙碌地準備着出行事宜,而在府邸深處一間大堂內,爐火正熊熊燃燒着,煙霧繚繞。
安祿山身穿一件粟特服飾,綠色左衽長袍,三角翻領,袖口鑲邊,端坐在高牀之上,像是一座肉山。
擺在他面前的則是堆積成另一座山的金銀珠寶,是他派出的商隊在各地經商、走私來的。每年他們回來獻寶,他都會親自主持祭祀。
巫師們擊鼓歌舞,諸胡人則拜倒在安祿山面前,高呼“光明之神”。
安祿山在長安被稱爲“營州雜種”,他是雜種胡,他生父是個姓康的粟特人;阿孃是突厥阿史那氏的女巫;他養父姓安,所以他也姓安。
但他原名“軋犖山”,正是粟特語的“光明”之意,他纔是祆教光明之神的化身。
此時拜在他面前的將領,康節、安太清、安守忠、安武臣、何千年等人,皆是信奉祆教,視他爲光明之神的狂熱心腹。
“光明之神將帶我們洗掉前半生所有的污穢,建新的光明之國……”
粟特語的囈語聲不停響着,直到火光吞噬了祭品,安祿山在信徒的攙扶下站起身來,緩緩往外走去。
一路走到了前堂,已有許許多多的幕僚、將領們恭候在那。
有一名孔目官趨步上前,這人不到四十歲,外表清瘦、目光深沉,乃是安祿山收羅來的河北士人,名爲嚴莊。
“大府,出發嗎?”
“出發。”安祿山笑呵呵道:“長安有小人誣陷胡兒要叛亂,得到長安去讓聖人明白鬍兒的忠心啊。”
還未出發,他已經開始了表演,對長安之行十分期待的樣子。
堂中沒有人發笑,只感到肅穆。
已經被閹了的侍從李豬兒趨步趕到外面的寒風中,在一匹高頭大馬邊站定,微屈着腿,低下頭,頂着安祿山的肚子助其上馬。
正此時,高邈匆匆趕來,稟道:“大府,高尚與阿浩回來了。”
安祿山才勒住繮繩,聞言眯起了眼,看向遠處的風雪。
高尚奉命南下去對付薛白,現在薛白已回到長安,藉着王焊謀反陷害他,而高尚纔剛剛回到范陽?還這麼巧,在他將要離開時趕到?
只怕是自知犯了大罪,躲着觀望情況吧。
想着這些,安祿山臉上卻是顯出驚喜的笑容,呼道:“阿尚、阿浩還活着?!太好了!”
他忙不迭就要翻身下馬,引得周圍人手忙腳亂,李豬兒更是被壓在雪地裡,股骨差點被壓斷,痛得厲害。
“快,我要見他們。”
很快,有兩人被軍士們領了過來,該是高尚、田乾真。
安祿山已經完全認不出高尚了,昔日英俊的男子如今被燒成了一個像鬼一樣的醜八怪,觸目驚心。
“大府,我愧對……”
“阿尚!是你嗎?”安祿山一把捧住了高尚滿是疤痕的臉,哇哇大叫,“誰將你害成這樣的?我要殺了他!”
“大府小心,我現在是朝廷通緝的要犯,一路掩藏身份,好不容易纔趕回范陽,生怕來不及勸大府。”高尚道:“此去長安,危機重重啊。”
“我知道。”
“不,我們小瞧了薛白,他是個狠人,他必已在長安準備好除掉大府,不得不防。”
安祿山道:“我纔要除掉他,爲你報仇。”
“時機未到,只好暫忍。”高尚道:“請大府將我交給朝廷,換取聖人信任。”
“不!”
高尚既然回來了,安祿山根本就沒有再把他送走的道理,道:“伱到雄武城去,等着我帶着薛白的頭顱回來。”
聽得這安排,高尚稍舒了一口氣,感激地要給安祿山跪下。
安祿山一把扶起他,道:“光明之神洗淨了你前半生的污穢,往後我們舉大事。”
“是。”
高尚想到自己卑賤的出身,如今浴火重生,不由眼含熱淚。
安祿山大笑着,拍了拍他與田乾真,重新在侍兒們的幫助下翻身上馬。
“兒郎們,回長安!”
~~
長安,皇城。
御史臺就在秘書省的南邊,薛白今日過來,先去探望了一眼以前的同僚。
蕭穎士、李華等人早早已到了衙署,正在一絲不苟地做事,李華見了薛白,欲言又止,開口談的依舊是國家大事。
刊報院那邊,王昌齡還未到,據吏員說他十分任性,每日來得都很晚,等旁人都散衙了他卻留下做事,再與友人飲酒,抨擊時政。
薛白看了長安城的報紙,知王昌齡近來新寫了一首詞,其中“忽見陌頭楊柳色,悔教夫婿覓封侯”一句,與過往“不破樓蘭終不還”的態度似有了些不同,原本倒還想與他聊聊,今日只好作罷。
出了秘書省,過了街道就是御史臺。
御史臺大門朝北,頗有肅殺氣,內有三個院子,察院、殿院、臺院,三院分立,差職不同。臺院居中靠裡,察院、殿院則分列左右。
薛白是監察御史,在察院任事,而他老師顏真卿則是殿中侍御史,在殿院。
監察御史只有正八品上,但唐人並不以品階論官職高低,御史是最清貴的官職之一,掌風憲、乃聖人耳目,所謂“御史供奉赤墀下,接武夔龍,簉羽鵷鷺”,若有朝會,顏真卿這個殿中侍御史是站在聖人身邊的。
察院有前後兩個廳,都廳、本廳,都廳爲監察御史們辦事之處,本廳爲察院院長監察使的官廨。
薛白來過此處幾次,但以往都是來打官司的,到此任事還是第一次,到了都廳,見十多名監察御史已經分列兩側站定,他遂站到最後。
稍等了一會,監察使毛若虛走了出來,端坐於座位上。
毛若虛年逾五旬,鬚髮皆白,眉毛很長,蓋住了眼睛,顯得十分嚴肅,不慌不忙拿出一本名簿來,竟是開始點卯,這還是薛白在大唐爲官以來首次看到的。
“薛白。”
一直到唱到這名字,毛若虛才擡起頭來。
薛白遂出列,行禮道:“見過監察使。”
毛若虛放下手中的名簿,淡淡道:“薛監察名滿長安,如今到御史臺察院任事,不知可會恃才傲物、桀驁不馴?”
正常而言,剛剛上任就遇到官長這般詢問,一般人都得謙遜幾句。
薛白沒有馬上回答,因知這毛若虛是李林甫的人,問這句話顯然不懷好意,估計緊接着就要下套了。
他遂應道:“恃才傲物自然不會,但想必會有理有據。”
毛若虛不動聲色,緩緩地點了點頭,道:“監察御史有巡行州縣之責,今蒲州猗氏縣有人檢舉其縣令貪贓枉法,薛監察前往推鞠吧。”
薛白道:“我初到御史臺,接這麼大的案子,只怕不能勝任。”
“薛監察在秘書省、偃師縣、長安縣皆政績斐然,兩年三遷,老夫信你能辦妥。”
“監察使,蒲州道遠難行,我體虛無力,此案可否另交旁人?”
這是崔祐甫在吏部授官時的回答,薛白倒沒想到有一天自己能夠用上。
毛若虛微微一滯,目光落處,薛白身姿筆挺,精神奕奕,豈有半點體虛無力的樣子?
他臉色一板,正要開口喝叱,一陣大笑聲已經在都廳外響起,緊接着,兼任御史中丞的楊國忠走了進來。
“今日察院好熱鬧。”楊國忠雖已是紫袍重臣,卻還難掩無賴氣質,像是來串門一般,“咦,阿白也在,走,到臺院去,我有差事交代你辦。”
“中丞。”毛若虛起身,執禮道:“下官正有重要案子要交給薛監察。”
他既是針鋒相對,一點也不害怕楊國忠。
御史臺這些年一直在王鉷的掌控下,實際上則是在爲李林甫排除異己,真論起來,在毛若虛眼裡,王鉷、楊國忠纔是右相一系的叛徒。
“你我都有案子要辦。”楊國忠道,“那是你官大,還是我官大。”
“薛監察由下官直屬,中丞繞過下官交代他差事,只怕不妥。”
“你彈劾我啊。”
楊國忠冷哼一聲,提了提腰間的玉帶,招呼薛白就走,他纔不會留下與毛若虛爭吵,不論吵的結果如何,吃虧的都是他。
出了都廳,他往地上啐了一口,道:“啖狗腸的老貨。”
薛白問道:“你掌控不了御史臺?”
“我升官太快了。”楊國忠道,“上任御史臺的時間還短,三院主官暫時都還不是我的人。”
他並不以此爲恥,反而擺出十分仗義的態度,攬過薛白的肩,道:“但你放心,只要我在,就沒人能將你支出長安。”
“走了。”
“去哪?”
“找我老師。”
楊國忠兼任御史中丞的時間說長不長,但其實已經不算短了,沒能樹立起威望,歸根到底還是其人能力不行,除了徵納,別無所長。
威望如何來的?
長遠而言,終究還是看實績。
顏真卿任監察御史僅一年,出使河西、隴右,平反了大量的冤獄。當時五原有旱情,官員怠於政務,待顏真卿釐清縣中積案,天降大雨,五原百姓稱爲“御史雨”,世間自然沒有這麼神的事,無非是百姓感念他,願意給他美名。
他到了朔方縣,發現縣令鄭延祚兄弟三人在母親死後互相推諉,不肯辦喪,將靈柩放在僧舍二十九年。遂向朝廷彈劾,斷了鄭家兄弟的仕途。此案說來沒什麼,但爲保前途而不肯守孝、偷偷隱瞞父母喪事的官員在大唐非常多,比如,達奚撫隱瞞母喪的案子,最後也是被達奚撫以供奉舍利的理由矇混過去,顏真卿能辦成案子,其實已讓天下聳動。
一個官員有多少能力,旁人看着,心裡都有數,很多時候不說而已。顏真卿回到長安,御史臺自然有志同道合的官員向他靠攏。
真要做事,薛白找老師,其實比找楊國忠這個御史中丞要有用的多。
從察院出來,轉到殿院都廳,只見幾個身穿綠袍的官員正在說着話往外走,被簇擁在當中的正是顏真卿。
“老師。”薛白上前喚道。
“莫叫老師了。”顏真卿擺手道:“在御史臺任事,你我只以同僚相處。”
他身邊另一名御史卻是打趣道:“莫喚老師,當呼‘丈人’。”
薛白被這般一說,有些不知所言。
顏真卿反而坦蕩得多,道:“議公事,莫說家事。”
說罷,他招手讓薛白也隨他們一道,喃喃道:“過了年,也該給你起個字了。”
“謝老師。”
薛白見老師與這些殿中侍御史們有事要商議,也不急着說自己的事,跟在他們後面。
一行人出了御史臺,卻是往西面的推事院找了個議事廳坐下。
“此處不怕羅希奭遣人來偷聽了,顏御史可說了?”
“好。”
顏真卿略略沉吟,開口道:“我方從隴右歸來,留意到金吾將軍李延業,私下宴請吐蕃人,且爲了避京兆府與各坊盤查,他以宮中鹵簿儀節接送對方。”
“顏御史可有證據?”
“尚未有,然我確定此事屬實。”
“李延業爲天子近侍,爲聖人所信重,與右相關係匪淺,此事我等務必想清楚。”
“等不得。”顏真卿道,“李延業任金吾將軍,管京師宿衛,此事不可輕忽,萬一遲而生變。”
薛白目光看去,見這幾人有的猶豫、有的堅決,他遂先開口道:“我隨老師彈劾。”
“好。”
“我等一併彈劾李延業又有何懼?!”
他們做事爽快,議定之後大家便署了名,各自回去寫奏摺。
待衆人退去,顏真卿捻鬚思考着這樁案子,眼神微有些憂慮,又迅速平靜下去。
他轉頭看向薛白,道:“上任第一天便來找,有難事?”
“倒不是難事,但確是有事想請老師幫忙。”
薛白從袖子裡拿出一份名單,道:“這是哥奴想要舉薦補王鉷、王焊等人闕職的名單。想必其中有些人可以彈劾。”
顏真卿接過看着,道:“不僅有,還很多。比如他們想舉薦爲水陸轉運使的宋渾。”
薛白道:“宋渾是名相之子。”
這說的是宰相宋璟,宋渾正是宋璟第四子。
“不錯。”顏真卿微微皺眉,道:“我與宋家是世交,宋家唯獨這宋渾不肖,飲酒嬉鬧,嗜好娼妓,他與哥奴關係親近,被哥奴舉薦爲平原太守,結果宋渾於任上貪婪成性,多徵收百姓一年的人丁稅。數月前才被告發過一次。”
薛白道:“我這裡有一封信件,或可作爲證據?”
“何處得來?”
“另一個不肖子給的。”
“正好可打哥奴一個措手不及。”
師徒二人對視一眼,迅速有了默契。
彈劾雖然不是太厲害的手段,但只要彈劾得又準又狠,自能讓李林甫疲於應對,對右相府的聲望也是一個巨大的打擊。
~~
十一月初十,冬至。
今年的冬天似乎比去年更冷了些,但聖人也不得不到長安城南郊的圜丘祭天,這是唐高祖立下的定製。
祭天之後則是賜宴羣臣,這是往日李隆基最喜歡的事,但今年也許是王鉷之死讓他不太能大手大腳地揮霍,或是身體偶有不適,這場宴席沒有太過盛大,每個赴宴的臣子賞賜了幾雙皮靴棉襪也就是了。
御宴後,則有三日休沐。
右相府早早就在籌備家宴,一家上百口人,自是熱鬧非凡。
李岫眼看都安排好了,遂使人去請李林甫入席。
忙完這些,李十一娘趕過來拉住他,笑道:“今年可不同了,卻是由阿兄持家。”
“莫說風涼話了,能幫襯我些便好。”
“我還不夠幫襯阿兄?對了,我夫婿遷官之事,阿兄可在辦了?”
李岫前一刻還在對着旁人假笑,聽到這句話臉色微微一變,低聲道:“楊齊宣強搶民女,置外宅婦,被彈劾了,聽說了嗎?”
“什麼?”
李岫一愣,見李十一娘沒有聽說,擡擡手以示不和她聊,轉身走開。
他表面上還在學着支撐這個家,心中卻又有些隱隱的不安了。
轉頭看去,只見妻子從長廊那邊走來,之後,他十三弟李崿走了過去,執禮喚了一聲“阿嫂”,輕聲說了幾句話。
“聽說阿嫂想讓兄弟遷官……”
後面的李岫不太聽得清,乾脆大步走過去,等他到時,李崿已經走開了,他遂拉過妻子的手腕,問道:“十三與你說什麼?”
“譏諷你,連個官職都搞不定。”
盧氏聲音很輕,臉上還帶着體面的笑容,說罷,自往女眷那邊去了,特意在李騰空身邊坐下。
李騰空顯然不喜歡這種場合,在一衆姐妹姑嫂中顯得格格不入。
過了一會,李林甫終於過來,在長安的上百餘子孫紛紛起身,或喚“阿爺”,或喚“阿翁”。
“坐。”
李林甫招招手,要來一根柺杖,道:“冬至是佳節,幸而還不是上元節,有些事來得及……十郎。”
“孩兒在。”
“爲父要你擬的補闕名單,你遞到吏部了?”
“還沒有。”李岫道,“孩兒想,先威懾住陳希烈。”
李家衆人皆感疑惑,不明白李林甫爲何要當衆說這些公務。
“換言之,補闕名單還未被拿出右相府?”
“是。”
“那是誰泄漏了?”
李岫一愣,擡起頭來看向阿爺,感到萬分茫然。
蒼璧捧着一迭奏摺過來,遞在他面前,小聲道:“十郎自己看吧,只怕是……”
李岫接過,攤開來只看了幾眼,不由瞳孔震動,驚詫萬分。
奏摺上都是被御史彈劾的官員,無一例外,都是他要舉薦補闕的。
“這……”
“廢物。”李林甫道,“老夫要看你出醜看到幾時?”
李岫既慚愧又氣惱,轉頭看向這府邸裡熙熙攘攘的人羣,道:“阿爺,是有人通風報信。”
“誰?!”
一聲叱罵,幾乎所有人都轉過頭去,看向同一個人。
李騰空見全家人都看向自己,乾脆站了起來,看向李林甫。
“十七娘,是你做的?”
“不是。”
“你前幾日見了薛白,他隨你一路到府門外。”
李騰空有些被阿爺那兇狠的目光嚇到,但還是搖頭道:“我沒與他怎麼說過話。”
皎奴道:“阿郎……”
“賤婢閉嘴。”
李林甫叱了一聲,再深深看了李騰空,溫言道:“坐下吧。”
“阿爺?”李十一娘有些不滿道:“她一句話你就信了?”
“是你嗎?”
“當然不是。”
李林甫臉色冷峻,盯着李岫的妻子盧氏,走近了幾步,道:“那就是你了?”
盧氏嚇壞了,第一時間牽過身旁的兩個小兒子,幾乎跪倒在地上,道:“阿……阿爺,不……不是我……”
“你現在知道叫我‘阿爺’了?”
“我……我……”
李林甫道:“十郎,你覺得呢?”
一瞬間,李岫臉色煞白,背脊發寒。
他目光落處,自己兩個還年幼的兒子已經嚇得默默流淚,妻子的手都在發抖,還緊緊扼着兒子細細的手腕。
“十郎,你覺得是誰泄露消息?”
李岫不知如何是好,他沒有辦法在全家人的注視下與妻兒恩斷義絕,因爲沒辦法面對那之後顏面盡失的日子。
但李林甫似乎就是要故意把他的顏面剝下來,當索鬥雞、肉腰刀、弄獐宰相……彷彿能忍受世人譏嘲纔是真正的強大。
李岫做不到。
他吸了吸鼻子,覺得自己支撐不了李家的門戶了。
“阿爺,我不……我做不到……”
“帶下去。”
李林甫吩咐了一句,兩個侍婢便上前,請盧氏隨她們去問話。
盧氏嚇到魂飛魄散,死死拽着自己的兩個孩子不肯鬆手,一時間哭聲大作。
“阿孃!”
“阿翁……別讓她們拉我阿孃……”
“夠了。”反而是李騰空看不下去,道:“是我泄露的消息!”
“是她!都聽到了?放開我的孩子,是她泄露的,放開!”
李林甫依舊沒有讓人停下,冷眼掃視着這些子女,真的不明白爲何平生有五十個子女,竟連一個出色的都挑不出來。
真是因他選擇執宰人間二十年,耗盡了所有的福緣不成?
下一刻,有婢子趕來,低聲稟報了一句。
“阿郎,查到了……”
李林甫聽了,沒多說什麼,拄着柺,走到了子女當中。
“嘭!”
一聲大響,連盧氏都忘了哭,轉過頭,只見李林甫親自揚起柺杖,猛地砸在了十三子李崿的臉上。
李崿猝不及防,直接被砸倒在地,吐出一口血來,三顆牙齒掉落在地。
“逆子!”
“阿爺,我……冤枉啊!”
“你與薛白會面,全被人瞧見了,還敢狡辯?!”
“我沒有。”李崿完全慌了,“我就想幫着阿爺,把薛白招爲相府女婿,促成他與十七的婚事。”
話音未了,李林甫又是一杖砸下。
“啪”地一聲響,柺杖斷作兩截。
“拖下去關着,開宴吧。”
所有人又是一愣。
李林甫丟開手中的半截柺杖,恢復了平靜,淡淡道:“冬至佳節,莫讓一個不肖子壞了一家人的雅興。”
怒氣略消,他纔想起還得維持宰執的威嚴……
~~
入夜,李岫走過西側院,一路走到右相府的私牢前。
“阿爺讓我審審十三郎。”
“喏。”
牢門吱呀着打開,李岫端着一碗餛飩入內,走到把碗擺在李崿面前。
“冬至,吃碗餛飩。”
“有酒嗎?”李崿聲音含糊。
李岫從懷裡摸了摸,摸出一小壺酒來,丟過去,道:“都給你。”
“今日之事別傳出去了,我好歹是個官。”
“你怎麼敢?”
李崿道:“還不是你教我的?”
“我?”
“你很早就說,阿爺得罪了那麼多人,以後我們怎麼辦。如今王鉷這一死,我覺得那天不遠了……阿爺老了,我得爲自己做打算。”
“所以你投靠薛白?”
“合作罷了,不丟臉。”李崿道,“他纔多大年紀?能到這個位置,阿爺還想把十七嫁他,他還有貴妃撐腰,總之是不簡單,我跟着他押寶,錯不了。”
“就這樣?”
“還不夠?”
李岫叱道:“你是阿爺的兒子!”
“正因爲我是阿爺的兒子,等哪天阿爺保護不了我,你看世人要如何待我!”李崿猛地把手裡的餛飩碗拋開,喊道:“我做夢都在害怕,我也快四旬的人了,我也有妻子兒女啊。”
“這不是你背叛家族的理由,阿爺門生故舊滿天下,還有我撐着……”
“門生故舊?有點腦子的都被阿爺殺光了,阿兄你就是個廢物,承認吧,你不行。別攔着我,我只想巴結楊黨混一個官位。”
李岫大怒,指着李崿大罵道:“沒志氣的軟骨頭,背叛家門,你一輩子讓人戳脊梁骨!”
他手一伸,從李崿手裡奪過那一小壺酒,轉出私牢,仰頭,將剩下的酒喝光。
“咣啷”一聲,酒壺被砸在地上。
~~
“長至初啓,三冬正中。佳節應期,聊堪展思。競無珍異,只待薛郎。空酒餛飩,幸垂訪及,謹狀。”
一封請帖上的字跡飄逸,薛白拿着它看了,思忖了良久,末了,終於還是起身出了門。
他穿過下雪的長街,走到光福坊,在一間不算大的宅院前叩了叩門環。
不多時,門打開了,李泌開了門。
“既來了,不怕聖人懷疑你交構東宮?”
“怕,但總歸得到下一步了。”
“我聽說你阻止了右相府舉薦官員補闕一事。”
“是啊,李家人沒信心了。”薛白道,“分贓吧,我擬了一個名單,都是年輕的能臣。這些年,老賊們把持朝堂,也該輪到年輕人出頭了。”
“李家人是對往後沒信心,如今李林甫卻還在。”李泌接過名單看着,皺了皺眉,道:“我們時間不多了,得趕在安祿山到之前把這些闕額定下來。”
“我胃口不大。”
“那我也得找人商議。”李泌笑着,引薛白入內。
他沒說謊,真的只有酒和餛飩。
“對了,還有個好消息。”李泌遞了筷子,道,“張垍動心了。”
“他消息倒靈通。”
薛白一點都不驚訝,畢竟他擺了右相府一道。
世人對右相府的信心正在一點點崩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