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臘月裡,白晝短,睡得多,一天天過得尤其快,轉眼,正旦日過去,到了天寶九載。
這是庚寅虎年,聖人已在位三十八年,李林甫已任相近十六年,大唐鼎盛,萬邦來朝。
年節里長安城依舊有宵禁,因此時人更在意的是上元節,到那時纔沒有宵禁,長安城徹夜燈火通明。
天寶九載,初二。
虢國夫人府。
冬日的陽光透過紙窗,已是日上三竿了。
楊玉瑤在溫暖柔軟的被窩裡醒來,感受到薛白與她緊貼的肌膚熱乎乎的,伸手一摸,他背上的肌肉堅韌又有彈性。
“男人身上就是陽氣重些。”
“嗯?”
“我自己睡,醒來都是手腳冰涼的。”
薛白嘟囔道:“不都是與明珠一起睡?”
“她也是手腳冰涼的。”
“你們得多喝些熱水,拿艾草泡腳。”
楊玉瑤有些欣喜,覺得薛白真是關心她,但她卻還是要敲打他的。
“我昨日與杜家姐妹打骨牌,輸了六百多貫,對了,她們氣色不錯,你可是賣大力氣了?”
“你氣血纔好。”薛白眼都不睜,翻了個身。
被子裡有些冷風進來,楊玉瑤連忙掖住,修長的雙腿勾蹭着,道:“再賴一會。”
“說來,聖人近來不願見我。”薛白道,“我都請求覲見好幾天了。”
“我問了玉環,聖人說伱變得無趣了。”
“呵。”
“骨牌不打,酒也不喝,歌也不唱……猜也能猜到,你進宮又是要說李延業私會吐蕃人一事,不夠煩人的。”
薛白不得不承認道:“聖人說的對,他近來在忙什麼?”
“長安太冷了。”楊玉瑤道,“聖人還是想到華清宮去,可之前的妖賊讓高將軍有些顧慮,楊國忠正在重修華清宮城。你獻上的骨牌遊戲聖人還是喜歡的,不過近來胡兒獻的寶貨也到了,聖人興致很高,打算上元節大宴羣臣,會有很多賞賜。”
“郭虛己死了,劍南的局勢聖人是如何想的?”
“這我哪知道的。”
“得等到上元節,我才能見到聖人?”
“或者你再想個好玩的遞上去,不過……”
說着,楊玉瑤也不知想到什麼,湊到薛白肩頭咬了一口,留下一排淺淺的牙印,之後道:“你回長安以後,不怎麼見到玉環吧?”
“是。”
“她也不常在聖人面前替你說話,生你氣或是生我氣了?”
薛白大約知道原因,但不說破,語態從容地反問道:“你做了什麼惹她生氣的事?”
楊玉瑤微微得意地笑了笑,道:“除了與你這義弟,我哪還有做什麼。”
放在前兩年,利用聖眷解決麻煩是薛白最有效的手段,朝中重臣對他的忌憚也是來源於此。偏偏他自己不願當佞臣,這手段如今漸漸不管用了,倘若讓政敵意識到這點,於他是很危險的事。
禍事的根由,大概還是在那年七夕,在長生殿與楊玉環共躲了一夜。
薛白莫名有些後悔,之後,那張原本在腦子裡有些模糊的面容又清晰了些。
他摁下這些雜念,嘲笑自己所謂的憂國憂民,實則是躺在美人的被窩裡瞎想。
“我知你在憂慮什麼,還是李延業那案子吧?你想找聖人幫你那老丈人一把。”
楊玉瑤說着忽然停了下來,輕哼了一聲,埋怨道:“大清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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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月裡,積雪正在消融,天反而更冷了。
右相府中,連李林甫都感到早起很艱難,但他還是卯時就起來處理文書。
待看到羅希奭對顏真卿的彈劾,他思量着,開口問道:“正旦裡,薛白都在做什麼?”
李岫近來隨身陪他處置事務,爲了能儘快耳濡目染或是多受些苦,此時正侍立在旁發呆,聞言不由心想,薛白總不能來相府拜年吧。
“回阿爺,他無非是在御臺史做事。”
“休沐了呢?”
“終日在顏家、杜家、虢國夫人府。”
李林甫道:“顏真卿既答應了羅希奭,今已時至天寶九載,他既不認錯,還在操辦女兒婚事。何意?”
李岫道:“想必是脾氣太硬太臭,不碰壁不肯回頭吧?”
“那便治罪貶謫。”
李岫得了吩咐,先思考了一會,認爲顏真卿名著於世,本是不宜輕易貶謫的,但這次李延業之事,確是顏真卿做錯了,阿爺也許是事先就知道聖人秘令李延業見吐蕃人,故意設了個套給顏真卿跳,他還真就跳了。
現在,顏真卿已在聖人心裡留下了一個搬弄是非的印象,確是沒有問題。
“阿爺妙計,我讓苗晉卿擬個摺子,陳希烈若敢不批,回頭聖人便要怪罪於陳希烈。”
“你總算是開竅了。”李林甫難得讚許地對兒子點了點頭,道:“你可知聖人爲何倚仗爲父十餘年?便是我這揣磨聖心的本事。”
“是。”李岫道:“陳希烈沒這本事,註定成不了事。”
“但楊國忠、張垍有。”李林甫語氣冷峻,思慮着,揮了揮手道:“先貶了顏真卿,殺雞儆猴,他們當中馬上就會有人心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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哺時。
道政坊,豐味樓,各雅間裡有一衆士紳官員正在把酒言歡。
偶然間也有人提到些朝堂之事。
“哥奴舉薦隴右節度副使阿布思爲京兆尹,諸兄可知爲何?害怕有能之士出將入相取代他的相位,如今連三品重臣都用胡人了,我看不如整個朝堂全換成胡人,就沒人再能威脅到哥奴的地位了!”
“敦詩,你言語過激了,至少,阿布思任京兆尹比楊國忠好。”
“任京畿首府之主官,原由僅因他比楊國忠好?那何不讓你我來任職……”
而另一間廂房裡,有人則談得更深些。
“李延業的案子有了變化,據公文所訴,吐蕃人慾求和,李延業奉旨詢問,顏真卿爲求名望,拿他當了墊腳石。”
“顏公不是那樣的人。”
“鄭延祚也到京城了,告到了大理寺,稱顏真卿是誣告他。”
“不論如何,公文上這般說,可見李延業、鄭延祚皆有底氣。”
“……”
種種雜談之中,諸如此類的議論國事的對話都會被偷聽的夥計暗中記下來,最後整理到達奚盈盈手上。
今日杜妗也在,薛白則是午後過來的。
幾人看着長安城這些輿情,各自搖了搖頭。
杜妗道:“哥奴開始反擊了,你老師的風評急轉直下啊。”
薛白還是維護顏真卿的,道:“人云亦云的評價沒有意義。”
“問題不在於他們是否人云亦云,而是這次聖人、宰相不站在你老師這邊,只怕連你也改變不了聖人的心意了。”
“可有發現那些吐蕃人的異動?”薛白問道。
“一直派人盯着,他們近日來並未私下再見任何人。”
“南詔使者那邊呢?”
“並未發現雙方有所接洽。”
薛白與顏真卿都認爲吐蕃派人到長安包藏禍心,這是直覺,但目前爲止確實未曾找到證據,如此一來,事情就變得麻煩了起來。
杜妗相信薛白的直覺,偏是查不出半點東西來,不由也是柳眉微蹙。
站在她身後的則是她從偃師縣帶出來的任木蘭,年紀雖小,如今卻已是他們的心腹。因今日談的不是什麼機密,也不拘着她聽。
“要我說,只是派人盯着,可沒有用。”任木蘭道:“打探消息,還得是靠無賴、乞兒。”
“這是長安,不是偃師,哪有許多乞兒?”杜妗沉思道。
任木蘭自告奮勇,道:“讓我去打聽……”
薛白想了想,不再理會她們,站起身來。
“你去哪?”
“找人瞭解一下南詔的事。”
出了豐味樓,走過積雪初融的街巷,薛白也在想自己這次消息全面滯後的原因。
因爲事情不同了,以前無非是朝堂上爭權奪勢,涉及到的只那幾個人,派夥計盯着,總能有蛛絲馬跡;這次卻是真正的軍國大事,牽扯到邊陲各國,若還在這市井裡由着幾個小丫頭去打聽,又能打聽到什麼?
除了在偃師蓄養的一批死士,薛白意識到自己在地方上還沒有任何勢力。
一個合格的當權者,該有門生故舊、耳目爪牙,遍佈四海,偏他入仕才兩年,勢力還沒培養起來。
得去借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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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鼓聲才響完,光福坊中,薛白在一座宅門前叩了門環。
李泌聽到通傳,從牀上爬起,披了一件大氅到客堂,只見薛白正坐在那燒爐子,像是打算在他家長談。
“薛郎入夜來坊,爲了顏公一事?”
“這麼早就睡了?”
“暮鼓聲響過了,本該不會有人來。”
“你是道士,不會算?”
“我是道士,又不是神仙。”李泌在火爐邊坐下,伸手烤着現成的火,道:“顏公做的沒錯,李延業私會外蕃,犯了國法,該彈劾。”
“但朝廷似乎不這麼想。”薛白道,“聖人覺得老師多事了。”
“無妨,外放兩年罷了。”李泌道,“若讓我出主意,顏公幹脆辭官歸去。”
“是嗎?”
“真的。”李泌揮了揮手,似揮去權力帶來的煩惱,“顏公做了該做的,其餘的勾心鬥角,大可跳脫出去,不予理會,是非對錯,往後世人自有評說。”
薛白沒這麼灑脫,乾脆直說道:“李延業召見吐蕃人,不是因爲和談。而是吐蕃將有政變,九政務大臣中有人要殺尺帶珠丹。”
李泌眉毛一挑,訝道:“爲此事?你怎知曉的?”
“哥舒翰與我說的。”
李泌起身,往門外看了一眼,回過身道:“這是軍國大事,你輕易告訴我?”
薛白坦誠道:“告訴你又如何,我懷疑這是障眼法,我懷疑吐蕃人實際上是爲了南詔而來的。”
“你不會是爲了幫你老師,開始做局吧?”
“這種軍國大事,我不與你開玩笑,但我不瞭解南詔,你可否幫我查?”
李泌反問道:“劍南節度副使鮮于仲通與楊國忠交情不淺,你何不去問他?”
薛白道:“信不過他,信你。”
李泌啞然笑了笑,搖手道:“但我若幫你,可有條件。”
“什麼條件?”
“不瞞你,不久前張駙馬與我相談過,打算出手幫你們師徒一把……你退了婚,娶和政郡主如何?”
“他自己過得不好,倒想害我,你也這般想?”
李泌道:“於東宮有利,便於社稷安穩有利,不是嗎?”
“走了。”薛白道,“我去找楊國忠。”
“你若要問南詔的事,年中,我在翰林院擬了一份旨意,給雲南太守張虔陀。”
李泌雖然也狡猾,但卻不會爲了爭權奪勢而耽誤國家大事,因此,薛白才走兩步,他已開口說了起來。
薛白停下腳步,回身問道:“內容?”
“聖旨,我豈能告訴你?”
李泌笑了笑,把手指放在爐火上的水壺裡,蘸了些水,在地上寫起來。
薛白藉着爐火的光亮看去,只見他字跡飄逸,與顏楷相比是另一種味道。
“初,姚州進奏,閣羅鳳欲叛,聖人以此問張。”
兩列以水寫成的字須臾便滲在地磚裡,消失不見了。
薛白問道:“張虔陀如何回稟?”
李泌搖了搖頭。
“奏章還未回來?”薛白道,“嶺南的荔枝可是三日就能到長安。”
李泌道:“我不知,你若有本事,去問問中書令。”
薛白笑了一下,李泌難不倒他,總歸是借勢,能借東宮之勢,借一借右相之勢也行。
“那我去了。”
“我幫你查吧。”李泌嘆息一聲,因想到李林甫也想嫁女給薛白,眼下若真讓他們聯姻了,東宮的處境就更艱難了,他遂道:“你到客房住下,我明日問問給事中。”
“地方各道、州、藩鎮在長安都設有進奏院。”薛白道:“張虔陀若有奏書回來,當首先送到劍南進奏院,且有記錄吧?”
“你想做什麼?”
薛白道:“你待詔翰林,何不去調閱進奏院的文書?”
“此事違大唐律例。”
“長夜漫漫,無心睡眠。我有宵禁行走的牌符,李翰林可想逛逛長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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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節度使設在長安的進奏院一般分佈在東市周圍的幾個坊內,尤其以最繁華的平康坊、崇仁坊居多,因與尚書省選院相近,且與東市相連,最重要的是離右相府近。
劍南進奏院則是設在務本坊,在國子監的西邊。
夜色中,薛白、李泌提着燈籠,身後刁家兄弟牽着馬,緩緩而走。
路上,李泌問了薛白一個與正事無關的問題。
“太子、右相皆想嫁女於你,你是如何感想?”
“一個道士,問這些做甚?”
“道士也會想要閒聊,尤其是被好事者從被窩拉出來,在寒冷宵禁的長安亂逛之時……”
薛白忽然道:“你猜,務本坊的巡視由誰負責?”
李泌當即會意,小聲問道:“金吾將軍,李延業?”
“看來,你也這般想?”薛白道,“那你我判斷一致了,吐蕃人必有陰謀。”
李泌本以爲薛白是明確了此事才問的,因此做出了猜測,不想竟是一句試探。
他搖了搖頭,乾脆閉嘴不談。
兩人到了劍南進奏院前,刁庚當即上前拍門,聲震如雷,像是把整個長安城都從夜色中驚醒了。
等了很久,纔有人來,把門打開了一條縫。
“來者何人?”
李泌拿出一枚金魚符,道:“待詔翰林,急調一些文書。”
不由分說,刁氏兄弟推開了門,薛白大步而入,冷着臉道:“奉令調閱川西半年來所有詔令、文牘,速帶我等去。”
他一個八品監察御史,氣勢比待詔翰林還強。
待進了一間都廳,薛白才低聲向李泌問道:“不是五品纔有魚符?”
“聖人賜的。”
李泌榮辱不驚,淡淡應了,親手點了一支燭火,開始翻閱文書。
薛白則與刁丙低語了兩句,讓他到外面盯着,方纔也拿起記錄查看。
過了一柱香時間,李泌不由打了個哈欠,因他素來是起得早的;薛白今日則是一直到中午纔起來,此時正是最精神的時候,眼睛亮得像是一隻在捉老鼠的貓。
“你看這裡,三個月內,張虔陀進獻寶貨給聖人五次,當有奏章一併入京。”
“不對。”
李泌皺了皺眉,道:“看這時間,張虔陀進獻之後,聖人命我擬旨問南詔之事,卻只提到之前姚州都督狀告閣羅鳳。”
“也就是說,聖人沒收到張虔陀的奏章?”
“至少這一封沒收到。”
“之前的呢?”
“有。”
薛白問道:“什麼內容?”
李泌本不欲說,此時卻意識到事態有些嚴重,壓低了聲音,道:“天寶八載夏,張虔陀提議,把閣羅鳳的一個庶弟送回南詔。”
“何意?”
“閣羅鳳有個庶弟,名叫蒙歸忠。這兄弟二人從小便不和睦,閣羅鳳當了南詔王,蒙歸忠便逃到長沙,張虔陀希望把他接回南詔。”
“蒙歸忠?”
“是,聖人賜的名字,閣羅鳳叫蒙歸義。”
薛白道:“那在張虔陀看來,閣羅鳳有反意了?”
“未必。”李泌道,“大唐爲牽制吐蕃,助蒙舍詔一統六詔,而南詔強大之後,朝廷對它的態度自然要有所轉變,扶持之餘,也該有所提防。張虔陀如此提議,該是出於此等考慮。”
薛白道:“我覺得我們猜對了,吐蕃與南詔,只怕就在我們眼皮子底下聯合了。”
李泌抿着嘴不答,許久才道:“還沒到那一步。”
“找出張虔陀的奏章看看?”
“奏章到了進奏院,聖人卻沒看到,會在何處呢?”
李泌思忖着,轉過身,看向門外。
只見刁丙匆匆趕了回來,一邊跑一邊道:“金吾衛來了!”
下一刻,披甲的金吾衛銳士大步而來,喝道:“何人膽敢犯夜?!”
他們手持火把,光亮映在李泌的眼睛裡,之後,那雙眼睛裡浮起深深的憂慮。
李泌不是擔心自己的安危,而是知道如薛白所言,他們猜對了。
在萬里之外,吐蕃必定已經與南詔聯合了,阻止不了了,無非是朝廷早一些知道、晚一些知道的區別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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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李林甫才起身,便聽說了一個消息。
“右相,昨夜,薛白、李泌犯了宵禁,在劍南進奏院,被金吾衛拿下了。”
“還不肯認錯。”李林甫叱道,“彈劾不成,薛白這是做甚?做個局陷害李延業?!”
“是,右相明鑑。”
“人呢?”
“沒敢怠慢他們,羈留了一夜,南衙現在也不知如何處置,來問右相。”
“放了李泌,把薛白帶來見本相。”
“喏。”
吩咐過後,李林甫想到,上一次見薛白,還是那豎子以手持碎瓷意欲傷他,雙方從此勢不兩立。
說來,薛白越來越不討喜了,全無最初時的乖巧,這一次,只怕也未必能降服。
如此一想,他不由感到十分無趣,有些後悔把人召過來添堵。
然而,薛白這次來,態度竟有好些。
“右相春安,我正有一件事要報於右相。”
“是嗎?”
薛白開門見山,道:“據我所知,只怕南詔已倒戈於吐蕃。”
李林甫聽罷,神情毫無波瀾,道:“你與顏真卿師徒情意深重啊,爲了替他挽回名聲,不惜做到如此地步。”
“右相可曾看到張虔陀的奏章……”
“但本相記得,當初你被太子坑殺,是本相給了你一個活命的機會。”李林甫語態鏗鏘,目光冷冽,“你求本相放了杜家,你求本相爲你安排身世,你求本相嫁女於你。到頭來,你爲顏真卿賣命奔走,而屢屢悖逆於本相?!”
薛白不知道李林甫爲何剛過完年就發瘋,還真想了想,大概是因爲眼看着他自己一年比一年老,李家後繼無人又結仇滿天下吧?
“南詔若叛了,右相的威望可就跌到底了。”
“本相比你清楚。”
“這般說吧。”薛白沉吟道:“吐蕃將有內訌或許是真,但他們有了私下見李延業的機會,只要順帶着使些小動作,對大唐都是莫大的損失,而這一切,就發生在右相眼皮子底下。”
“虧你想得出來。”
“到時南詔一叛,世人只會說右相老眼昏花……”
“無知豎子。”李林甫道:“你連南詔是如何一統諸部都不知,也敢信口雌黃?我大唐如此強盛,彈丸之地的南蠻如何能叛?可知何謂‘昭昭有唐,天俾萬國’?”
薛白不厭其煩,再次問道:“右相可曾看到張虔陀的奏章?”
李林甫嗤笑一聲,道:“本相再告訴你,張虔陀對南詔之敲打,皆出自本相之決議。”
“敲打?”
“大唐扶持南詔,目的在於牽制吐蕃,故而南詔一統洱海之初,本相早命雲南太守築城收質,繕甲練兵,於南詔險要之地築城立寨,以驅南詔爲大唐所用。如此佈置,你告訴本相,它如何叛唐?!”
“那我只問右相三個月間收到了張虔陀幾封回奏?連這等小事都被手下營營苟苟之輩瞞着,何談掌控萬里之外?!”
李林甫叱道:“夠了,你還沒資格與本相議論國事。”
“那右相又召我來,難道還是想逼我退婚,招我爲婿嗎?”
“你……”
面對薛白如此挑明的態度,李林甫反而說不出什麼話來,怒氣上涌,鬍子都像是要炸開。
“這次,真是右相錯了。”
薛白執了一禮,語氣平和地道:“查李延業,一切就清楚了,告辭。”
他轉身離開廳堂,心中對李林甫愈發失望透頂。
帶着這隱隱的惱火情緒,走進長廊時,卻有一道清麗的身影迎面而來。
薛白不由駐足。
……
李騰空是被李岫以“阿爺不舒服”的藉口喊過來的,迎面遇上薛白,她不吃驚,卻還是有些心煩意亂,轉身便要走。
她不明白,他最近爲何總來右相府。
因他與阿爺那些事,屢屢亂她心神,實在是煩人。
“小仙娘子。”
薛白卻是喚了她一句,脫口而出的還是兩人初識時的稱呼。
李騰空不想應,腳步更快。
兩人在首陽山看日出時關係分明已更好些,回長安前,她沒敢想以後會有更親近的來往,但未必沒有這類期待,反而是她阿爺一攪和,她只想避着薛白。
“我有正事。”薛白兩步追上,也不多說,徑直低聲道:“南詔叛了,你阿爺不信,幫忙勸勸他,可好?”
李騰空竟未多問,只是向李林甫所在的大堂看了一眼。
她瞭解她的阿爺。
之後,她與薛白對視了一眼,須臾便看懂了薛白的眼神。
於是她開口,只回答了一個字。
“好。”
~~
這日再去豐味樓與杜妗等人商議,薛白對事態已更清晰了。
“我們之前想錯了,事態比預想中要壞。吐蕃人不是來與南詔人聯絡的,他們不需要在長安見面,因爲南詔已經暗中歸附吐蕃了,吐蕃人只是隨手阻斷了消息,讓朝廷更晚知道此事。”
杜妗問道:“但目前爲止,都還是你的推測,此事你沒有證據。”
“查李延業就會有證據。”
杜妗身後的任木蘭再次道:“我去,我可以去把證據偷出來,我非常會偷東西。”
“不必,老師沒有彈劾錯,朝廷只要拿下李延業一審便知,而李泌已入宮,請聖人徹查此事。”
“聖人會聽他的嗎?”
薛白其實沒有把握,走到窗外看着長安城,道:“也許吧。”
天空中,一片浮雲遮住了陽光。
坊牆那邊,人們搭了梯子,往樹梢上掛上花燈,爲上元節做着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