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白南下這一路走得確實是很慢,可除了慢,旁人實在是挑不出別的錯處來。
現在李璘一反,倒是更襯得他忠心耿耿,一片坦蕩,雖說這只是虛名,於他卻十分重要。至於讓渾瑊擔任山東道安撫使,則算是收穫了實質上的權勢。
論個人關係,薛嶄與薛白更親近且還有擒獲史思明的大功,薛白若舉薦他,並不會有人反對。可渾瑊資歷深,官職原本就更高,更適合這個職位。
另外,渾瑊雖還不算薛白的心腹,可一旦拔擢,旁人會認爲他已完全投靠了薛白,那他也就只能真的投靠薛白了。
完成了這件事,送李祗回京,薛白就決定奉旨回鎮范陽了。
新官上任的渾瑊很是詫異,問道:“雍王果真要回范陽?”
“不然呢?”
“永王叛亂,難道不該由雍王統兵平定嗎?”
此前渾瑊總說薛白意圖謀逆,有心疏遠於他,如今竟說出這樣的話來。薛白有些好笑,問道:“爲何該由我平定?”
“天下好不容易纔太平,豈好再起動盪而使百姓不得安生?雍王戰功赫赫,是能最快平定叛亂的人物。”
“若那般,我的功勞就太大了啊,功高蓋主哪有好下場?”
薛白感慨着擺擺手,繼續做着回范陽的準備。
渾瑊難免有些許失落,心中開始思考至關重要的天下大局爲何要讓步於猜忌與權位之爭?
次日,他相送薛白北歸,離別在即才意識到,北討史思明這段時日以來自己對雍王已有深深的崇拜,亦有視之爲兄長的親近。
他希望由雍王統兵平定李璘之亂,理由說的再多,其實是想再隨雍王一起出徵罷了。
……
薛白南下很慢,北歸更慢。離開滑州之後,卻是往東北方向而行,準備去魏州。
巡視地方的同時,他關注着朝廷討伐李璘的進展。
朝廷決定主帥人選的速度卻是比薛白行進還慢,薛白等了好幾天也沒等到朝廷的決意。
若讓他猜,李琮肯定是不會用李光弼,更不會用高適。若能用郭子儀,叛亂大概能很快平定,但他估計李琮還是有顧慮,既怕郭子儀功高蓋主,又怕郭子儀轉而支持李璘,且如今吐蕃虎視眈眈,邊防大將不宜輕易調動。
薛白猜來猜去,可結果卻讓他十分意外。
李琮的任命簡直是天馬行空,事前沒有留下半點能讓他猜到的蛛絲馬跡。任命崔圓爲討賊副元帥,兼山南東路、江南西路節度使,統兵討伐李璘。
崔圓原本是楊國忠的人,安祿山叛亂之初他在蜀郡做準備迎接李隆基,甚得李隆基滿意,當即拜爲宰相。
後來,薛白命嚴武往蜀郡接回了李隆基,崔圓也就被罷了相位,因他並無太多罪責,依舊保留了從三品的虛職,本該是從此淡出官場纔是,沒想到忽然能被委以重任。
長安消息很快傳來,探明瞭此事的前因後果。
“崔圓出身世家,頗有文才,且擅長度錢財,他曾送給竇文揚重禮,與其關係不錯。竇文揚很賞識他,打算把他拔擢爲宰相,內外朝相互應援,壓制陳希烈、韋見素。”
薛白聽了半晌無言,之後道:“崔圓人如其名,倒是夠圓滑。”
他之所以放任李璘造反,因知這種皇室內鬥不至於對百姓造成太大的損失,而且李璘志大才疏,根本蹦躂不了多久。
可現在聽了李琮、竇文揚用人的準則,他已預感到這次的李璘之亂只怕會有所不同,未必能輕易平定了。
想着這些,薛白停下了馬,轉頭向西南方向望了一眼。
薛嶄好奇地問道:“阿兄在望什麼?”
“打個賭。”薛白道,“想必要不了多久就要有人來找我了。”
他不認爲崔圓能夠打敗李璘,到時必有人來勸他出手。
薛嶄不傻,搖頭道:“阿兄說什麼就是什麼,我纔不賭。”
話音方落,遠遠地,忽聽到有人高喊着“雍王”,衆人回首,風雪中,有單騎驅馳,從南邊追過來。
薛白本以爲會是朝廷或某個地方官員派來的使者,看了一會,意外地發現來的是李白,遂迎了過去。
自從上次隨李峘運糧到汴州,李白也因功得了一個河南轉運司的官職。他當時還不太想要,說要回去繼續隱居,還是薛白看出了他建功立業的志氣未消,希望他能多經歷地方事務,再三讓他任官。
“太白兄緣何在此?”
“哈哈哈,可算追上三郎了。”李白朗笑着,盡顯豪邁之色,道:“聽聞你到了滑州,與我相距不過百餘里,我特來找你飲酒,到了滑州卻聞你已北上,我反正都來了,也不差這百餘里。”
薛白問道:“只是飲酒?”
李白也許還有別的事,可見到薛白是真的開心,遂將那些凡塵俗事拋諸腦後,笑道:“不僅飲酒,還有賦詩。”
“好。”
換作旁人相邀,薛白寧肯多處置些公務,懶得把時間花費在飲酒吹牛之事上。可人生在世,總歸得有幾個可以一起虛度年華的朋友,李白毋庸置疑是其中之一。
當夜,他們行到觀城縣,拋掉護衛人馬,微服出門尋了一間小酒肆。
酒肆老闆是個頭髮稀疏花白,微佝着背的老頭,或許是獨居的緣故,大半夜被吵醒了卻依舊很熱情,升了火,溫了兩壺酒,又切了些肉乾,端上些小菜。
“一看兩位就是風雅之客,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
李白見這尋常老人也能拽幾句文,大感驚奇,拉着他一起飲了幾杯。
可見他確是十分坦蕩,並不是有事想與薛白說。或者說是朋友相見,那些不重要的事也就可以不說了。
還是那老頭飲了幾杯之後,睏意上來,收了酒錢,自去睡了,讓他們走時帶上店門就好。
薛白這才問道:“太白兄,你特意趕了上百里路來見我,真的沒旁的事?”
“原本是有的。”李白道,“現已沒有了。”
“便當閒聊,說來聽聽也好。”
“好。”
李白也灑脫,擱下酒碗,道:“我聽聞你卸下兵權,要回長安,本打算來勸你一遭。現在你既安全無虞了,這等勾心鬥角之事,也就無甚好談的了。”
薛白原本還以爲李白是不願再當轉運司這種繁瑣衙門的官,此時方知自己是誤會了李白的義氣。
彼此之間無話不談,他把這想法說了。
李白哈哈大笑道:“我確實是又辭官了,轉運司那些俗務磨人得很。不如歸去,不如歸去。”
也難爲他狂放不羈,換作旁人,再覺得俗務磨人也不會真的辭官。更不會在辜負了薛白之後還把這件事坦坦蕩蕩地說出來。
薛白搖頭輕嘆,道:“太白兄有志於大功業,豈可如此率性而爲?”
他不止一次聽李白說過,平生志向是申管晏之談,謀帝王之術,奮其智能,願爲輔弼,使寰區大定,海縣清一。對此,他也有心提攜李白,可每次相見,總覺得李白太過孤高,還有些眼高手低、憤世嫉俗,這不是爲官者應有的作派。
“我與你是兩類人,我一輩子都想着能‘談笑安黎元’,既要一展抱復,也不可失了本性。”
李白端起酒壺,給自己倒了一碗,也給薛白倒了一點。此時才發現,薛白的那碗酒到現在才少了不過一口。
薛白擡手擋了擋示意不需要更多酒了,道:“是啊,太白兄想要‘大鵬一日同風起’,可我自知是一隻螻蟻,一步一步地往上爬,螻蟻爬到了高處,總怕一陣風吹來,又把它吹下去了,不敢有絲毫懈怠,委曲求全、摧眉折腰事權貴。”
這確實是薛白一直以來的心態。
他不像李白天性開朗樂觀,凡事總是思慮重重。可他常常也羨慕李白,那般不羈灑脫,視高官厚祿爲糞土,活得自由自在。
“伱豈能是螻蟻?”李白搖頭不已,“你是皇孫貴胄。”
“我的起點就是一個卑賤的奴隸罷了。”薛白隨手入懷把身上的印信拿出來丟在桌上,道:“這些年苦心孤詣才謀來的。”
拋開了印信,也就拋開了身份。
李白伸出手,拍了拍薛白的肩,道:“如此說來,我便不羨慕你了,我出則以平交王侯,遁則以俯視巢許。天生我材,豈可爲功名富貴失了本心?”
“太白兄是天才。”
兩人碰了碰碗。
李白酒到醺醺然,到火竈邊撿了一根枯枝就舞起劍來,還要薛白給他賦詩作歌,增加氣氛。
也只有他,在薛白成爲雍王之後,依舊待薛白如初,確實做到了平交王侯。
他們鬧出的動靜不小,酒肆的老者還在呼呼大睡,沒有被吵醒,渾然不知今夜在自己這小小的酒肆內有了怎樣的詩。
末了,李白劍舞罷,把手中的枯枝一丟,道:“我辭了官,打算到揚州接了家眷繼續隱居。這場酒,就當是來與三郎辭行。”
他大老遠趕來,竟真就是飲酒賦詩,然後告辭而去。
薛白看着他的背影,遂也在心中問自己,若不是爲權力所累,自己此時此刻更想做什麼?
不知是否因爲有些醉了,他心頭浮起了幾道倩影,還想起了與顏嫣打的那個賭。
漸漸地,他想着想着,腦海裡有一個計劃之外的新的決定愈發地清晰起來。
“太白兄。”
李白回過頭只見薛白飲盡了碗裡剩下的酒,快步跟了出來,還不忘把酒肆的門給關上。
“我與太白兄一道去揚州。”
“三郎莫非要提兵南下?”李白道,“是擔心永王不攻長安城,轉而順江而下?可永王檄文稱是清君側。”
“不帶兵,朝廷並未命我平叛,我不可輕動。”薛白擺擺手,道:“不過是南下揚州處置些私事。”
反正李琮沒有下旨讓他統兵,近來還算空閒。且他既然已走到黃河邊了,也不差再往南一趟。
李白便表示薛白若是擔心家眷,他可以與宗氏一起把顏嫣護送到范陽。薛白卻主意已定,打算親自南下。
換作旁人,這麼大的事,必然不敢擔。唯有李白,竟也不再勸薛白,欣然答應與薛白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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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陵。
李璘又招募了數萬勇士,兵勢浩大,準備直取長安。
關於戰略,他的幕府其實討論了兩個方案。除了攻取長安,還有人提議大軍順江而下,佔據金陵、揚州等重鎮,保有江南,先形成割據南方的局面,立於不敗之地,然後再攻取長安。
李璘原本是對這個計劃動心了,認爲最爲穩妥,最不濟也能坐擁半壁江山。
但這計劃遭到了他軍中大將季廣琛的強烈反對。
季廣琛是進士及第,先是在隴右爲官,後來立下了不少戰功,遷爲梓州司馬。安祿山叛亂時,他就在蜀地,被委任爲江陵長史,是李璘的副手。
李璘一舉兵,立即就派人逼季廣琛隨他一起共創大事。
季廣琛答應了,可卻非常堅決地指出必須得立即攻取長安纔有可能成就大業。
原因很多,他認爲當今聖人李琮是倚仗着薛白才能平定叛亂,實則庸碌無爲,可稱一句“弱主”。如今李琮重用宦官,引得天下民怨載道。而李璘作爲太上皇諸子當中最賢者,奉太上皇之命清君側,佔據大義,當不難擊敗李琮。
可若是順江而下去取金陵、揚州,這些地方雖然富庶,可天下人就會認爲永王是有割據之心,先失了大義名份。
而朝廷中不乏有名將良臣,假以時日李琮反應過來,委任大將來討伐,李璘必然不是對手。
必須要快,第一時間進入長安,斬竇文揚,請李琮讓位,則大唐的名將良臣們只能捏着鼻子認了。
這兩個戰略之間,差距極大。
李璘麾下,唯有季廣琛在隴右打過仗,遂十分倚重於他,採納了他的意見,揮師北上清君側。
江陵離長安說近不近,說遠也不遠,過了山南東道,穿過武關道,也就到了藍田。有些像是當年劉邦先入關中的路線。
李璘有節制山南東道之權,一路兵鋒所向,無人能攔。
一直過了鄧州,崔圓才領着大軍趕來抵擋。
雙方擺開陣勢,準備廝殺。
……
這一戰對於李琮極爲重要,是他登基以來第一次親自選派主將,也是他掌權之後打的第一場仗。
只有打贏了,他才能擺脫世人總認爲他是依靠薛白才登上皇位的“弱主”印象。
因此,當崔圓向他討要大量的兵馬、軍費時,李琮只是做了片刻猶豫,還是答應了。
他委派了身邊一個親近宦官王守誠作爲崔圓的監軍,要求王守誠及時向他稟報戰況。需做到一日一報,甚至一日兩報。
王守誠也很幸運,自大軍出征以來就給了李琮很多的好消息。
崔圓雖帶着了長安許多禁軍以及關中的一部分守軍,但相比李璘,兵力還是不足,因此當他駐紮在商州之後,拿出大量的軍費招募勇士。
然後他賞賜將士,使得將士人人振奮,士氣高昂。
當王守誠把這些情報遞上來,竇文揚就與李琮商議,認爲應該下旨命崔圓儘快南下。
原因很多,一是儘早地平定永王之亂,減少聖人威望的損失;二是關中的錢糧遠遠比不上江陵富足,拖得久了,他們肯定拖不過李璘;三是崔圓是宰相之才,李璘不過是深宮大院裡長大的無知之輩,此戰朝廷這邊有必勝的信心。
崔圓正是在這種情況下,放棄了地勢之利,率大軍出了武關道,在鄧州以南攔住了李璘的叛軍。
李琮焦急地在大殿上踱着步,無意識地啃着手指甲,終於,竇文揚捧着王守誠的信到了。
“如何,勝了嗎?”
“稟聖人,還在對峙。”竇文揚答道。
李琮好生失望,但至少沒聽到壞消息,喃喃道:“希望崔圓不要讓朕失望啊。”
竇文揚便道:“聖人不必擔憂,王守誠、崔圓想出了一個平賊的妙計。”
“快說。”
“崔圓派出哨探打聽到,李璘叛軍中的大將季廣琛乃是進士出身,深受朝廷恩德。”竇文揚道,“王守誠認爲,此人有被策反的可能,請聖人賜予他高官厚祿勸他歸降。”
李琮自然不會不允,當即寫了一封聖旨,不僅赦免了季廣琛的謀逆之罪、大加封賞。還承諾叛軍中其他將士,只要歸順朝廷,也是既往不咎。
旨意送到崔圓軍中,崔圓大喜,當即派人去見季廣琛。
爲了確保能夠說服季廣琛,他還從他蓄養的美姬中挑出一個送給季廣琛。
崔圓是世族出身,早年在蜀郡任官時,就物色了許多小美人胚子養在家中,身邊姬妾成羣,這次也是帶到了軍中。
他眼光好,能送給季廣琛的,自然是傾國傾城,相信一定能打動季廣琛。
這日李璘不在,使者進了叛軍營地時,季廣琛正在與麾下將領們說話,聽聞唐軍又遣使來,也不驅散那些將領,徑直讓人入帳相見。
唐軍使者只好領着美人進帳。
一縷香風飄過,諸將紛紛扭過頭來,見了這美人,一個個都直了眼,甚至有人忘乎所以地站起身來。
使者一看這情形,心中更添了幾分招降季廣琛的把握。
他把聖人的寬恕之意說了,許下承諾只要季廣琛棄暗投明高官厚祿少不了。這些是往後的東西,暫時看不見也摸不着,因此他接着就把那美人送上前。
“季將軍是英雄,與美人最相配,還請笑納。”
帳中不少將領見狀,都嚥了咽口水,認爲季將軍可以棄暗投明了。
季廣琛卻是看都不看那美人一眼,而是環顧了麾下的將領們,沉聲開口道:“不妨告訴諸君,我不是沒想過歸順朝廷。”
接着,他擡手一指,道:“可你們也都看到了,這就是朝廷如今的風氣,奸佞當道,盤剝無度。重臣將帥毫無氣魄,兩軍對壘,當面唯敢以美色相誘,如此烏煙瘴氣,聖人卻還要改歲首彰顯功績。我等如何能不效忠永王清君側?!”
一番話,諸將紛紛沉默下來,把目光從那美人身上移開,落到了季廣琛的臉上。
季廣琛眼眶一紅,動情道:“諸君隨永王清君側,是把你們自己以及妻子兒女的性命交在我手中,我如何敢收這個美人,而辜負你等的信任?殺了!”
“殺!”
“噗。”
“噗。”
兩刀劈下,帳中將領徑直砍倒了崔圓派來的使者與美人,血濺當場。
季廣琛也沒二話,當即下令擊鼓出兵,直取崔圓大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