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大小姐頭一個不依,衝妹子擠擠眼,姐妹倆一邊一個挎着爹爹的胳膊,撒嬌道:“不許爹爹去。”
尚老爹何嘗捨得女兒們,看看左邊的鶯鶯,再看看右邊的真真,不捨道:“癡兒,人只活一世,草木只得一秋。若是爹爹得證大道,再來渡你們不好?不然咱們父女不過聚這幾十年,又能樂幾時?”
鶯鶯低頭良久,慢慢鬆開爹爹,哽咽着說:“爹爹是想娘了。只求爹爹遇着便人就寄信回來。若是得空,一年回來一遭兒纔好。”
真真也流淚哭泣,抱着爹爹道:“總是真真不懂事,連累爹爹早生華髮。還是多聚幾日再走罷。”
尚老爺摸摸真真的頭頂,強笑道:“臭小子待你真心實意,爹爹也放心。其實老友候我久矣,且爲你再多留一月。出了二月再走罷。”
尚忠進來回稟馬車已備好,問二小姐何時動身,尚老爺催着女兒回家。鶯鶯送了幾步回來,提起王慕菲的父母搬來同住,怕妹子受氣,因道:“不如把板橋那邊的宅院收拾一間出來給妹子住罷。”
尚老爺擺手道:“使不得。這不是明擺着說你妹夫沒本事麼。且叫他王家想法子去。若是那個小王八蛋待真真不好,吵鬧的過不得了,卻是不能共患難的夫妻,倒不如叫真真棄了他別覓良人。”
鶯鶯笑道:“爹爹的心思女兒都明白,好像他李家,若我換成種地老漢的女兒,縱然青書待我極好,他家必是不肯的。”
尚老爺微微點頭道:“門當戶對就是這個道理。你妹子嫁的人家略窮了些,咱們行事就要格外當心,一招不慎,人家以爲我們仗着財勢欺人,反倒不美。”
尚老爺沉吟良久,走到博古架前,取出一隻小錦盒來,裡面一雙鳳凰牡丹紋銀鐲。鶯鶯認得這是爹爹時時把玩的愛物,睜大眼看着爹爹取了一隻套在她手腕上,問道:“爹爹?”
尚老爺輕聲道:“這對鐲子是你孃的留下的,那一隻留給你妹子罷。”
鶯鶯忙把那一隻也套到手上,應道:“這隻鐲子女兒不會離身。這隻也叫我戴幾日。”
尚老爺輕輕敲了敲女兒,彷彿她還是六七歲淘氣的孩子,笑道:“這個爭強好勝的脾氣,分一半給你妹子就好了。”理了理衣服,出去到花園靜齋獨坐。
鶯鶯握着兩隻鐲子垂淚許久,夫婿李公子青書尋來,攬着她的細腰道:“娘子,怎地又傷心起來?爲夫替你賠個不是罷。”取了一方舊絲帕子替娘子揩去眼淚,磨過她的臉偎着自己的臉,嘴碰着嘴笑道:“好娘子,笑一笑。你要什麼,上天入地相公我都替你尋來。”
“呸,那你把天上的月亮摘下來。”鶯鶯叫他嘔得笑出來,推開他道:“家去罷,不然你家老祖宗又要念:我的孫兒哪去了?”自顧自披上披風,繫帶子時手腕上的銀鐲子碰到金鐲,叮噹響了兩下。鶯鶯忙道:“先到莫家巷走一遭,我要分只鐲子給妹子。”
李青書擡起娘子的手細看,鶯鶯雪白的手腕上幾隻鑲寶石的金鐲子都是他送的,眼生的只有一對再平常不過的銀鐲子,疑惑道:“這有什麼典故?”
鶯鶯抽回手,擡起鐲子輕碰嘴脣,微笑道:“這是我娘走時留下的,那時真真還小,什麼都不記得。爹爹又不肯和她說緣故……走罷。”
李青書其實也想問緣故,看娘子的神情,把涌到嘴邊的話又咽下去,移開半步扶着她出來坐車,徑到莫家巷。
真真其實到家也不久,小梅正服侍着換家常衣裳。
外頭有人敲門。青娥以爲是姐姐來家,三步並做兩步跑去開門,看見一輛金碧輝煌的馬車停在門口,就把她嚇着了,結結巴巴問車伕:“你是我姐姐家的?”
青娥家常穿着綠裳紫裙,那車伕看她打扮不像婢女,倒像是個窮親戚光景,卻也不敢怠慢,上來打個千兒道:“我們是李九公子和九少奶奶,來看九少奶奶的妹子的。”
青娥想到早晨她娘算計要和李家結親,過了晌午李家就有人來,紫漲了麪皮掉頭奔回廚房裡,探頭說了聲:“嫂嫂,你姐夫姐姐來了。”躲藏到房裡不肯出來。
王慕菲嫌妹子舉止失儀,皺着眉要去說她。真真拉他道:“姐姐必是有什麼要緊事趕着追來。咱們出去接接。”掠了掠頭髮,兩口子笑着接出來。
李青書扶着尚鶯鶯正好走到門口。鶯鶯掃了一眼院子裡,看見一個婆子伸頭出來又縮回去,心裡有三分不耐煩,怕自己說話不留心傷到妹夫的面子。真真再三的請她房裡坐,她只是不肯,就在院門口脫下一隻鐲子給妹子,微笑道:“這個是方纔尋出來的,爹說我倆一人一個。”也不顧天上還飄着小雪花,擼起妹子的衣袖替她套上,鄭重道:“不許脫下來,回頭得空我再說緣故你聽。”衝王慕菲嫣然一笑,就拉相公出門。
李青書衝小姨子和連襟拱拱手,笑道:“年節下忙的緊,初二回門再和妹夫好好喝幾盅。”
真真摸着那鐲子若有所思,王慕菲送他們出去,回來看到妻子還在桂樹下發愣,笑道:“巴巴兒送這麼一個不值錢的鐲子給你,其實蹊蹺。”
真真牽着相公的手,笑道:“過些日子自然知道。”因她展顏一笑,王慕菲還沒有喝酒就醉了,伸手摟過娘子,就要親。豈料王婆子從西廂房跳出來,真真唬一跳,霎時離王慕菲就有二尺遠。
慕菲掃興,沒好氣道:“娘,你又有什麼事?”
王婆子道:“你姐姐何時來?”
王慕菲冷笑道:“秦夫人想何時來就何時來,我哪裡曉得。”上前兩步扶着娘子上臺階。真真爲難,輕輕附着相公的耳朵道:“和婆婆說話你客氣些如何?”
王慕菲冷哼一聲。王婆子隔得遠,聽不清兒子媳婦說什麼,心裡惱羞成怒,轉身回房和烤火的王老爹說:“這個媳婦仗着孃家有錢,極是可惡。還要削削她的傲氣纔好。”
王老爹眯着眼睛縮在火桶裡,麪皮牽動鬍子,算是笑了一笑,只道:“取茶來我吃,你就不能安份些?”
卻說小梅得空到自家房裡,一眼就看到少了許多東西。再翻箱櫃,都叫人翻得稀爛。慌的她連箱蓋都不曾合起,連滾帶爬跑到門口扯着嗓子哭喊:“小姐,姑爺,有賊來。我房裡年貨都丟了!”
王慕菲和娘子大半天不見,兩個縮在房後小窗前你濃我濃。小梅這樣一喊,你看我我看你都愣住了。真真只當是真遭了賊,拎着裙子先跑出來。王慕菲本是想拉住娘子說那些東西叫他娘搬到東廂房裡間鎖起,只是老孃行事到底不光彩,他又不肯在娘子面前說自家人的不是,遲了幾步纔到小梅門口。
小梅哭的眼淚一把,鼻涕一把,指着空屋,來來回回只有一句:“不得好死的賊。”
青娥從廚房出來,臉紅紅的看着哥哥。王慕菲不得已,上前喝住小梅道:“並不曾丟什麼。休要哭鬧。”用力把發呆的真真拖回房,緊緊拴上門,賠着笑道:“是我娘無意路過,怕小梅房裡太擠,所以將那些東西都搬到東廂房去。”
真真老實,猶自問道:“東廂本是客座書房,擺了那些鹹鴨臘肉,正月間來個客,坐哪裡吃酒?”
王慕菲眼珠一轉,笑道:“我家姐姐只怕就要來接爹孃去住。咱們這幾間屋擠着,哪裡像話。”
真真面上笑了笑,其實心裡不快,嫁把王慕菲這幾年,他兩口兒過的和美,阿菲有事都和她商議,就是家務活都搶着做。公公婆婆來了才二三日,不只事事都受婆婆褒貶,樣樣都不得她拿主意。又趁她不在家收拾東西,翻她丫頭的箱櫃,就是泥人也有三分土氣。真真低着頭,也不說話,把房裡的箱櫃一一翻過,掇出幾件破衣爛衫,把桌上的妝盒並幾樣值錢之物都收起上鎖,鑰匙細心拴在腰上,方道:“我曉得爹孃是信不過小梅的意思,房裡還是嚴謹些好。”
慕菲何等伶俐的人,曉得真真惱了。忙倒了一杯熱茶遞給她,笑道:“我娘小氣,你也不是頭一回得知,且忍這幾日罷。”
真真低頭嗯了一聲,出去安撫小梅。王慕菲心裡着急姐姐不來,走到院門口等了好半日,纔看到兩個管家挑着寫着秦府兩個大字的紅燈籠在前引路,中間四個青衣小帽的小廝擡着頂福建官轎,一個長圓臉,鼻翅上有幾點俏麻子的大丫頭扶着轎杆,後邊跟着兩個挑擔子的管家,兩個抱包袱的婆子。
那個丫頭看見王慕菲穿着襴衫繫着黑帶,像是個書生模樣,又和女主人生的有二三分像,走上前萬福,笑問:“這裡可是芙蓉鎮王秀才家?”
王慕菲點頭道:“正是。”上前幾步,笑道:“姐姐,幾年不見了。”伸手拉起轎簾。王素娥欠身站起,扶着兄弟的手慢慢出來,滿頭珠翠映着雪花,越發的襯得她粉光脂豔,別有一番動人的丰姿。
秦夫人素娥站定,使水汪汪的眼睛細細打量眼前的小院子,只看得見七間舊房,西廂牆上還掛着一架紡車,當中院子裡只有一棵大桂樹,此時雪積的甚厚,偶爾有雪塊跌落。石頭臺階上結着一層薄冰。素娥皺了皺鼻子,厭惡道:“兄弟,你就叫爹孃住在這個地方?”
王慕菲笑嘻嘻道:“兄弟我是窮人,既然此處住不得人,還要煩姐姐相助,尋處好宅院安置爹孃和妹妹。”
素娥微微點頭道:“那是自然,秦木頭?”
一個白麪微須的管家小跑着上前。
素娥道:“咱們家在東門荷花池那邊不是有一所三進的宅子空着,即刻叫人粉涮。一切動用家活器皿叫吳都管撥給。”那管家小跑着去了。
王慕莫得償心願,以後不和爹孃住在一處,心裡喜歡。倒不計較姐姐嫌他這裡粗陋,幾大步踏到東廂,叫道:“爹,娘,姐姐來了。”
素娥倚着丫頭,前呼後擁進客座。一個婆子搶上前把一個太師椅用力擦了幾把,從包袱裡取出一個厚錦墊鋪上,素娥先對爹孃行了禮,方款款坐下。又一個婆子從包袱裡取出茶碗、手爐等物排列在小几上。王婆子低眉順眼道:“又有半年不曾見你,倒比前些胖了好些。”
素娥慌得丟下手爐,雙手撫臉,掉頭問兄弟:“阿菲,我是不是又胖了?”
王慕菲還來不及說話,立在邊上的那個大丫頭已是笑道:“夫人說哪裡話,奴婢瞧着夫人甚是操勞,倒是比去年還瘦些。”
素娥重重嘆了一口氣,眼角露出些笑。慕菲卻是曉得,但是相貌生的好些的女人,沒有不怕胖的,忙道:“我看着也和前幾年差不多,倒是腰好像還細了一分。”
素娥這才滿意的笑了一笑,側着頭看看窗外,頭上那掛黃豆大的雪白珠串晃了一晃,問道:“弟妹和青娥呢?”
慕菲笑道:“她兩個在廚房忙呢,我去叫來。”
素娥道:“你去做什麼?”換了一副冷若冰霜的面孔吩咐:“劉媽,你去後邊請舅太太和青娥來。”
那個婆子應了一聲就要出去,青娥已是挑開簾子,真真捧着三隻細磁茶碗進來。那婆子看了看女主人的臉色,退到牆邊不動。
青娥先捧與爹孃,第三碗捧到姐姐跟前,笑道:“嫂嫂,這是我家大姐。”
真真放下托盤上前萬福,笑道:“姐姐好。”
素娥一手擡着茶碗,一手揭開蓋子撇茶沫,淺淺啜了一口,眼皮都不擡,待笑不笑道:“這是弟妹?”側頭和她的丫頭道:“元寶,把見面禮取來。”
元寶從懷裡掏出一個彩繡荷包遞給真真。真真雙手接過,謝了大姑子又謝公婆,才鄭重把荷包繫到腰間。
素娥打量真真,頭上勒着一方葡萄紫的首帕,穿件半新不舊的月白緞面小皮襖,下邊繫着條湖藍的馬面裙,實不像富貴人家女兒出身,若說是哪家鋪子裡的老闆娘倒有八分像,雖然生的還不錯,哪裡配得上自家風度翩翩的兄弟!
真真也站在一邊打量大姑子。渾身上下珠光寶氣,彷彿把妝盒裡的首飾都掛在身上。最耀眼的卻是掛在脖上的那一掛多寶串,都是蓮子大小的紅綠寶石。下頭串着一個白玉透雕的繡球,本是供在案上清玩之物,偏偏叫她掛在脖上。真真因大姑子如此,想了想,笑道:“奴去後邊照看。”衝王慕菲使了個眼色,兩個都出來,真真就道:“你姐姐帶的這些人都要招待呢,相公把他們請到小梅房裡暫坐罷,我去取賞錢來。”
王慕菲依着她,叫小梅把外頭的幾個轎伕都叫進來,從他們房裡移出一個火盆。真真回房封了十來個紅包,每個裡頭一錢銀子。出來遞給相公道:“回頭送客的時候一人一個,姐姐身邊的大丫頭須給她兩個。休叫秦家笑話咱們窮人沒有禮數。”
王慕菲笑道:“姐姐已叫人收拾荷花池那邊的房子去了,想來爹孃年前就能搬的。”
真真嗯了一聲,想到房裡秦夫人,就覺得頭疼,笑道:“小梅一個人在廚房可不成,我去照看,收拾幾樣熱點心送上去,再煮一鍋熱酒釀與秦家的管家們驅驅寒。”
王慕菲也道娘子想的周全,一個人回東廂。素娥看只有他一個進來,忍不住笑道:“你娘子呢?”
王慕菲坐下來笑道:“收拾點心待客呢。”
素娥就道:“她不是尚家的小姐?怎麼連使喚的人都沒有?難道尚老爺沒有給她贈嫁?”
慕菲想了想,道:“花岳家的銀子有什麼出息?”
王婆子心裡打鼓,生怕傻兒子推掉妻家的錢財,忙道:“胡說,誰家嫁女兒沒有嫁妝?你姐姐說尚家極是有錢,尚老爺買泥巴做的茶壺,一把都捨得出二三百兩。就是把二三萬兩銀子給他女兒做嫁妝又待如何?”
王慕菲氣悶,拍桌子道:“那也要正經三媒六聘纔有嫁妝。兒子我不合哄真真與我私奔,如今哪有臉去要嫁妝!”
王婆子看了看王老爹臉色如常,大着膽子道:“若是他不把,你就說那個尚真真不是明媒正娶來的,不要她!”
王慕菲越發着惱,站起來大聲道:“我做不來那樣的事。也不會棄真真另娶。還請娘對真真尊重些,不然,兒子跑得了一回,跑不了二回麼!”氣呼呼推開牽着他衣袖的青娥要出去。
素娥笑道:“喲,幾年不見,兄弟到有擔當了。還不坐下。他尚家不給,姐姐替你安家就是。回頭就把荷花池那間院子的地契送來。再送你兩房家人,如何?”
王慕菲搖頭道:“我不要。我家這幾間破房雖然小,也夠我和真真過日。”
王婆子生怕房子和家人飛了,偏王老爹咳嗽個不停,她又不敢出聲,眼巴巴的看着老伴。
王老爹取茶呼啦啦嗽口,轉身吐到腳下,用力踏了幾腳,方道:“既是你姐姐有心贈你,就收下罷。這裡實住不得許多人。”
慕菲挺身道:“我住慣了這裡,不搬的,要搬爹孃搬去就是。”
王老爹拍案,鎮得茶碗跳起來,青娥怕嫂嫂心愛的茶碗跌壞,上前移過茶碗。王老爹指着兒子的鼻子罵道:“孽畜,別以爲認得幾個字進了學就敢不把爹孃放在眼裡。誰家父子分居的,小心老子去府衙告你一狀說你不孝,削了你的生員,看你怎麼中舉人中進士!待荷花池那邊收拾好了,全家都搬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