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老爹粗通文墨,曉得媳婦這幾句話無異指着他鼻子罵他爲老不尊,氣得他用力也咳不出聲來,漲紅了臉回西廂,忙忙的捲包袱扛箱子,氣呼呼對跟在後邊進來問長問短的老伴說:“你兒子媳婦齊心要趕我們走呢。”心裡卻在疑惑:兒子怎麼還不出來來留他?
王婆子奇道:“媳婦不是說阿菲不是?”
王老爹的臉紅裡透黑,環顧左右,青娥不在跟前,方道:“你大字都不識幾個,和你說也無益。橫豎不是好話,且張羅搬家罷。”
王婆子一屁股坐在牀沿,壓着一個大包袱的邊角,冷笑道:“尚家的小賤人不是我王家大紅花轎擡來的,做不得數。好不好一頓鞭子趕到廚房做活去,哪能由着她爬到公公婆婆頭上作威作福!”
王老爹也心動,尋思着,把兒子媳婦各打幾鞭子,自然聽話。從前素娥也逃過一次家,叫他狠狠打過一遭兒,後來就好了。兒子卻是老伴慣的緊,不曾好好教訓過。正想尋鞭子,聽見外頭開門聲,青娥領着朋友老胡進來。
老胡看他房裡橫着的箱子二三隻,牀上的包袱四五個,亂的如同打過仗一般。老兩口一個坐在桌邊,一個站在窗前,臉色都不好看,笑問道:“老哥哥老嫂子年下搶零嘴吃,惱了不成?”
王婆子性子急些,顧不得老頭子對她使臉色,把方纔的事細細數落一番,抹着眼淚嘆道:“小喜鵲尾巴長,娶了媳婦忘了娘。如今倒會衝孃老子摔門子給冷臉。”
老胡想了想,拈鬚沉吟道:“你家媳婦是不是姓尚,排行第二?”
王老爹點頭道:“是姓尚,他家還有個大的嫁把李百萬家了。”
老胡鼓掌道:“原來就是他家,恭喜王老哥,他家的錢不比李百萬家少呢。”
王婆子忙道:“他家又沒有田又沒有地,只幾個破作坊,尚老爺又是花錢如流水,能有多少錢?”
老胡伸頭出去看看外頭無人,縮回來笑道:“這事除非問我,別人都不知的。這個尚老爺前幾年買了幾個鹽窩子,是我一個朋友做司客幫着跑衙門的。偏他時運高,買一個發一個,如今揚州鹽商裡頭最有錢的只怕就是他。只是萬事他自家極少出頭,人多不知罷了。”
揚州鹽商富甲天下,這幾句話說得王婆子全身酥軟,緊緊揪着老胡追問:“那他家有多少錢?真的比李百萬家還有錢?”
王老爹用力掰開老婆子的手,教訓她道:“揚州的鹽商哪一個不是有錢!隨他哪一個買下半個松江城也夠了。”
老胡又道:“尚老爺最偏疼女兒,妙的是也不曾聽說他家有子侄。將來家產必是兩個女兒繼承。老哥哥,我那世侄可是尋了門好親呀。”
王老爹咳嗽了幾聲,罵老伴:“房裡這樣亂,還不快收拾。我和老胡到前頭酒樓吃幾鍾酒去。”
極親熱拉着老胡的手出去。王婆子一邊收拾,一邊喃喃自語:“真是?爲何捨不得替女兒辦一副體面嫁妝?”
且說真真話一出口就有些後悔,想要開門跟公公賠不是。王慕菲摟住她,埋首在她懷裡,廝磨好半日才道:“從前實是受不得爹孃行事才離家的,如今兩位老人家越發的糊塗。爹孃養我一場不易,我是應當,卻叫娘子因爲我受委屈了。”
真真伸手貼近相公的臉,他下巴上冒出幾根鬍子紮在手心麻麻癢癢,這幾日積在胸口的不快因他這句話剎那間煙消雲散,微笑道:“和公公婆婆好生說說罷,咱們雖然窮,一個月拿五兩銀子供養老人卻不難。”
王慕菲捉住娘子的手親了親,嘆息道:“落到我爹孃眼裡的銀子哪裡撥得出來?爲何那幾只箱子不許小梅去碰。裡頭裝着不下五六千兩銀呢?不捨得買地,不捨得做生意,還怕銀子壞了,恨不得藥水煮過埋在地下呢。”
真真擋他的嘴,輕輕道:“到底是你爹孃呢,咱們有個小鋪子,日常用度不愁。明年你或是中舉,或是納監,必能得個一官半職。還怕沒有銀子用?爹孃的那點銀子就叫爹孃收着罷。”
王慕菲感動,貼着真真的耳朵道:“難得你明白道理。只是一個月分五兩銀子孝敬爹孃,我若得中舉必要打點,手裡不方便再問爹孃討要又何必?且等等罷。”
真真不過看相公情分,其實心裡不喜公婆,點頭道:“相公怎樣說,奴便怎麼做。”兩個鬆開手,把被翻亂的牀鋪重新鋪平。王慕菲因外頭靜悄悄的,到底是他爹孃放心不下,趁真真還在那裡理抽屜,輕輕推開門出來。
東廂外間一盆炭火燒的正旺,一陣一陣鹹魚混着醃肉的味道傳出來,王慕菲嘆氣,捏着鼻子又到西廂,這兩間房裡新箱子上疊着舊箱子,明晃晃七八把銅鎖極是引人注目。他們房裡抱出來的新被褥不見蹤影,牀上攤着的是爹孃蓋了二十年的舊被子,上邊還打了三塊大補丁。妹子牀上,原是真真極心愛的一牀杏子紅綾面的被子,也換成了青布破薄被。王慕菲再次嘆氣,輕輕掩了門到廚房,卻見老孃在井邊剖魚,妹子在洗白菜。
看到兒子過來,王婆子笑嘻嘻道:“真真最愛吃煎魚,晚上咱們煎兩條鯽魚吃罷。”
老孃這樣和顏悅色反倒叫王慕菲心裡打戰,結結巴巴道:“娘,你怎麼了?”
王婆子毫不做難,甩甩手上的魚鱗,笑道:“娘是叫豬油糊了心,以後再不動你們房裡一根針。如何?”
王慕菲半信半疑,眼睛只盯着妹子。青娥轉了轉眼珠,王慕菲會意,走到廚房裡去。少時青娥提着菜回來,附到哥哥耳邊道:“胡老叔方纔來尋爹孃,不曉得勸了爹爹什麼話,爹爹請他吃酒去了。”
王慕菲想了半天也想不出是什麼緣故叫娘前後判若兩人,自懷裡掏出一錠半兩的銀子把妹子,笑道:“這個把你買針線用,若是娘爹有什麼話說,你不妨記在心裡,無人時和哥哥說知。”
青娥已是接過銀子,聽得哥哥這樣話說,彷彿手裡是塊紅炭一樣,把銀子往地下一拋,搖搖頭跑開。王慕菲撿起銀子,恰好老孃進來,只得在懷裡又掏出兩塊來,也不知有幾兩,遞把老孃道:“娘,明日搬家的腳錢,先把你。”
王婆子接在手裡,笑道:“哪裡要這許多。”一面說,一面納到袖子裡。喊:“小梅,菜油在哪裡?”
王慕菲走到門口看看,北風颳得越來越猛烈,漫天雪花飛舞,路人都是神色匆匆,留下的腳印不一會又叫雪蓋住。他靠着門框看雪景,心裡還在想老孃爲何對真真好起來。
突然撲哧一聲嬌笑,對面的黑漆大門慢慢移開一道縫,姚小姐伸出手來招他道:“王兄,方纔有隻呆雁飛過,你瞧見沒有?”
王慕菲看她穿着硃紅的長襖,頭上是雪白的昭君套,無憂無慮的彷彿是赤子一般,本來沉重的心也跟着輕鬆起來,由不得笑道:“一隻不曾見,倒是見到一雙呆雁在雪地裡看風景呢。”
他本是無心之語,姚小姐聽到“一雙”驀地紅了臉,縮回去又移出半邊身子來,笑道:“若是王兄無事,來小飲幾杯如何?梅兄和陳兄就到呢。”
王慕菲卻是曉得那位陳公子對她有意,自是不願趟這淌混水,忙擺手道:“大節下,家裡還有事呢。多謝多謝。”
掩上門回來,真真擡頭見他衣帽上都積了雪,取了手巾替他擦拭,順口問他:“哪裡去了?”
王慕菲答道:“門口看看,恰巧遇到對門姚小姐,說了幾句話。說起來她也怪可憐的,女孩子家家又沒人管束。跟一羣風流才子混在一處,將來嫁了人家,公婆不知怎麼看他呢。”
真真微笑道:“不是說想嫁她的人多的是麼,只怕公公婆婆看在孔方兄的份上,待她如寶似珠呢。”
王慕菲點頭道:“說的也是。方纔我娘在井邊剖魚,說是晚上要煎魚把你吃呢。”
真真哎呀一聲,尋出圍裙道:“我去我去,你娘來這幾日,只到廚房裡轉過一兩圈,她哪裡曉得油鹽醬醋放在何處?”出了門又回頭道:“我叫娘到東廂烤火去?”不等王慕菲回話,踏着輕快的腳步已是走遠了。
且說王婆子心裡翻江倒海,看見媳婦進來,忙笑着推她出去,道:“今天是孃的不是,媳婦你回去歇歇。”
真真不動,笑道:“娘是貴客,哪裡能叫您做活?”喊小梅道:“小梅,扶老太太到東廂烤火去。”又推青娥道:“妹子也去,實是嫂嫂的不是,怎麼叫你去洗菜。”青娥愣住了,叫真真推出來,扶着娘到東廂坐定。王婆子扁了扁嘴,道:“明明是我家,怎麼是客。”
青娥只要爹爹不在跟前,膽兒卻大,笑嘻嘻道:“這是哥哥嫂嫂家,咱們來了怎麼不是客?”
王婆子道:“你哥哥不是我的兒?你哥哥家不是咱們家?”
青娥指指天指指地,問道:“這裡有一片瓦,有一塊磚是俺爹給他蓋的呀?都是嫂嫂紡紗織布積了十兩銀,和哥哥做了兩年小生意賺來的。”
王婆子想想自家兒子當初叫老伴打了一頓離家,身上實是一個大錢沒有,啐道:“胡說,誰家兒子和老子分的這樣清楚。他是我身上掉下來的肉,他的就是我的!”
青娥低着頭撥火,冷不丁問道:“那姐姐嫁把秦家,姐姐也是娘身上掉下來的肉,秦家怎麼不是我家的?”
王婆子道:“傻丫頭,現在不是,等你秦姐夫死了,就是了。”
今天的更新有點遲……惶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