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春心堪破兩意癡

火狐被卓王孫從後頸處抓在掌中,正值脊椎關節之處,稍一掙扎也是奇痛刺骨。火狐又痛又怒,回頭欲咬,卻始終差了那麼一分,只得嘶聲哀嚎。但見它全身紅毛蓬起,宛如火焰,爪鬣俱張;兩排森森白齒在月光下寒光凜凜,極爲駭人。

卓王孫冷冷一笑,將它擰在半空中,輕輕一抖。那隻火狐一聲慘嚎,全身一陣顫抖,頓時委頓下去。它掙扎着回過頭來望着卓王孫,一雙碧綠的眼睛欲開欲合,宛如一隻受傷的狸貓,眼中波光盈盈而動,媚態橫生,讓人不得不起憐憫之心。

傳說中很多獵人都會在最後關頭放走自己追蹤了幾天幾夜的老狐,原因正是它們有一雙無盡媚惑的眼睛。何況這隻火狐的眼睛此刻比任何絕代佳人還要楚楚動人。

然而卓王孫卻絲毫不爲所動。他手上又一緊,那火狐宛如一隻被突然踩着尾巴的病貓,厲聲慘叫,身子狠命往上一竄。這一竄突如其來,力量十分巨大,根本不像一隻小小火狐,反而如一位窮途力士在危急關頭的奮命一擊。然而卓王孫的手宛如有某種秘魔之力一般,雖然毫不費力,但火狐越是掙命,卻扣得越緊。幾個回合下來,那火狐已然叫不出聲,身體在半空中不住抽搐,發出斷斷續續的哀鳴。

要命的是,這哀鳴聽起來宛如嬰兒啼哭,慘惻婉轉,讓人再也不忍聽第二聲。

同行諸人都忍不住轉開了臉,只是卓王孫卻沒有絲毫鬆手的意思。

相思忍不住道:“先生,你到底要幹什麼!”

一個熟悉的聲音從他們身後的密林中幽幽傳來:“他這樣做的目的,無非是引我出來罷了!”

地上青草沙沙作響,一個紅衣女子仿如一瞬間劃開了濃濃夜色,從另一個時空中緩步而出,赫然正是幻陣的發動者曼陀羅!

卓王孫冷冷道:“你終於捨得出來了。”

曼陀羅微笑道:“堂堂華音閣主,天下武功第一的高手,竟然爲了見我一面,下手摺磨一個披毛畜生,曼陀羅真是受寵若驚。”

卓王孫並不理會她言中的譏誚之意,淡淡道:“既然來了,就請你做一件事。”

曼陀羅笑道:“莫非是要我交出屍毒的解藥?”

卓王孫沉聲道:“解藥就在你身上,我隨時可以取走。現在要你立刻帶我去見曼荼羅陣的真正主人。”

曼陀羅臉色一變,良久才又恢復了臉上的媚笑,道:“陣主豈非就在你眼前?”

卓王孫看也不看她,冷冷道:“這個戰陣遠不是你的力量能夠操縱的。”

曼陀羅臉上的笑意漸漸僵硬,突然陰聲道:“我勸你還是不要去見他的好,因爲——”她臉上閃過一種奇怪的表情,或許是敬畏,或許是仰慕,更或許是深深的恐懼,她深深吸了一口氣,道:“從沒有人能在他手下走過三招,就連你們……也是一樣!”

卓王孫冷笑一聲,道:“現在已由不得你。”

曼陀羅一怔,似乎覺察到什麼,她猛一擡手,身體頓時以一種不可思議的速度向後退去。然而,幾乎就在那一剎那,她的身體如被冰封般突然止住,唯有額頭上冷汗涔涔而下。

卓王孫微笑道:“你不妨試試自己還能不能用土遁逃走。”

曼陀羅並不答話,似乎努力讓自己鎮定下來。然而她碧綠的眸子裡還是透出了掩飾不住的恐懼。

因爲她發現,此時卓王孫、小晏、楊逸之三人已成鼎足之勢將她圍在了當中。

而他們足下所站的位置正好布成了一個鄔闋之陣。

這個陣法的原理極爲簡單,然而實戰上卻極爲困難。因爲它必須找出三個武功相若的絕頂高手聯手共布此陣。這或許並非絕難辦到,然而這個陣法並非真正的戰陣,這三位高手聯手非但不能加強功力,反而會彼此削弱。唯一的效用就是在此陣中,一切遁法都將被封印。

實際上,世上能運用遁法的人本已寥寥無幾,而它的威力,又和特別的地域相關。如曼陀羅這樣藉助曼荼羅陣而將遁法運用到神乎其技的地步的更是千年難遇。因此,爲了封印遁法而找齊三位絕頂高手聯手,未免大材小用。所以歷史上布過此陣的記錄少之又少,這個陣法也漸漸失傳。

直到如今,它在曼荼羅陣中重現人間。

曼陀羅緩緩環顧着三人,極力想找出他們中間的弱點,然而最終嘆息了一聲:“我想當今天下,再無人能從這個陣中逃脫。”

卓王孫道:“既然你明白,就領我們去見陣主。”

曼陀羅默然了片刻,擡頭注視着卓王孫道:“我答應你,你能將它還給我麼?”

她說的是那隻火狐。

卓王孫道:“好。”一揚手,那隻火狐輕輕向曼陀羅手中飛來。

曼陀羅身影一動。然而她並沒有去接火狐。火狐落地的一瞬間奮力一躍,已撲進了路旁的草叢中。誰也沒有去看那隻火狐一眼。

幾乎就在同時,曼陀羅猛然扭轉身形,迅雷一般向小晏飛來。

卓王孫袖手一笑,絲毫沒有舉動。

小晏一擡手,數點微亮的光芒就在他身前的夜色中布開,升騰旋轉,宛如一幕星雲。

那些分佈於他身前的咫蠶絲鋒利得幾乎任何東西都能劃開,就是那九天星河的內力也足以讓一百個曼陀羅粉身碎骨。然而曼陀羅卻沒有一點躲避的意思。

在她的身體就要觸到那團星雲的一瞬間,她突然出手了!

那一招與其說是強大倒不如說是妖豔、詭異之極,宛如清晨的織女在天河中輕一揮手,採下夜空中第一朵星辰。

更爲不可思議的是,曼陀羅那一招上,居然未帶上絲毫內力。

以小晏此時的武功,任何人不帶內力的往上一撞,都無異自殺,無論他的招式多麼玄虛神妙都是一樣。

然而就在她出招的一瞬間,小晏身前那幕飛旋的星雲突然消散,連一點痕跡都未留下。小晏猝然收手,臉上盡是驚駭之色。他似乎想問什麼,可還沒來得及出口,曼陀羅的一隻腳已然踏在了鄔闋之陣外。

曼陀羅高聲狂笑,身形飛速向夜色中退去。

卓王孫臉色一變,因爲相思此刻正站在小晏身後!

一道蒼白的月光破空而下,曼陀羅的笑聲也在空中戛然而止。她緩緩轉身,另一隻手赫然已扣在相思的咽喉之上。

小晏眼中依舊是不可思議的神色,他搖頭道:“你怎麼會……”

曼陀羅冷笑道:“你問什麼,我都不會回答。只可惜你們現在再也沒法子逼我開口。”

卓王孫沉聲道:“你想怎樣?”

她猛一揮手,將相思死死按在旁邊的一棵枯樹上,森然回頭道:“你剛纔怎樣對我的火狐的,我現在就怎樣對她。”說着手腕猛地一抖。

相思痛苦的閉上了眼睛,喉嚨裡發出一聲極輕的呻吟。

曼陀羅陰陰一笑,道:“卓王孫,這聲音好聽麼?”

卓王孫臉色極爲陰沉,一字字道:“你若再不住手,我就立刻殺了你。”

曼陀羅笑道:“好,我正好和她同歸於盡。只不過——你真的不在乎她麼?”她口中突然爆發出一陣尖利的笑聲,手上緩緩施力。相思被迫揚起頭,臉色緋紅,全身顫抖,額上冷汗淋漓而下,卻始終不再出聲。

曼陀羅猛地止住笑,將相思的臉扭來正對自己,道:“你爲什麼不呼救?你難道怕自己一旦慘叫出聲你的主人就會殺了你?你雖然很蠢,但卻瞭解他的爲人。他的確寧願要一具屍體,也不願要一個在對手手上婉轉呻吟的女人!我一介小卒,甘願爲了一個畜生涉身險地,他是天下第一的高手,卻根本不想出手救你,甚至連看都不想看你一眼!”曼陀羅說話間有意微微鬆開了一下手,讓相思能夠勉強側過臉,看到卓王孫的表情。黯淡的樹影下,相思緊緊咬着嘴脣,臉上是一片病態的緋紅,眼中波光盈盈,似乎已有了淚痕。

小晏低喝道:“放手!”

曼荼羅譏笑的道:“看不下去麼?不知道這是轉輪聖王應有的慈悲,還是僅僅是心痛她?”

千利紫石喝斷道:“你說夠了沒有?”

曼陀羅臉上擠出一個古怪的笑容,道:“你神智清醒了?也來管這樣的閒事?其實你心中很想她死,不是麼?剛纔解藥就在我身上,只要抓住我就能救你,可是你的主人卻不敢動手,只因爲我手上的這個女人!你自己想想,在他心中,誰更重要?喜舍屍毒,天下再無第二個法子可以解開,我現在最想看的就是,你和那位藥培着的活死人小鸞小姐,哪一個死在前面!”

“你!”千利紫石雙拳緊握,胸口不住起伏,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卓王孫臉上毫無表情。而這種怒極之後的森然沉靜反而更爲可怕。

曼陀羅冷笑着環視衆人,突然回過頭去,雙手死死扼住相思,森然道:“我是不是應該把你這玲瓏浮凸的身子也當中切開一個十字,爲蘭葩報仇?”

“蘭葩”兩字一出,衆人只覺眼前陡然一暗。滿天的月光似乎都被聚爲實體,如驚虹、如匹練,破開沉沉夜色向曼陀羅所在之處橫掃而去!

“你終於出手了!”曼陀羅厲聲尖笑,她的身體宛如被這道月光攔腰劈開一般,兩半各呈現出一種詭異的姿態,而她的身體就保持這樣的姿態,極爲緩慢的在微漠的光暈下扭曲了着緩緩上升,然後蓬的如煙雲一般消散開去。

而相思也隨之不見。

楊逸之默默站在夜色中。餘風澹盪,揚起他雪白的衣袂。似在惋惜,也似在嘲諷。他知道這一擊出與不出都是一樣,曼陀羅在曼荼羅陣之中,借一粒塵土、一道微光,一絲清風都能遁形無跡。然而,他還是忍不住。因爲,蘭葩兩個字,深深的揭開了他胸口還未癒合的傷。

他轉過身,對小晏皺眉道:“你是故意放她走的?”

小晏嘆息一聲,沒有答話。

千利紫石怒道:“你這是什麼意思?”

楊逸之道:“曼陀羅剛纔向你出招之時,你突然將內力撤回,讓她有了衝出此陣的機會。”

千利紫石喝道:“胡說八道!你明明知道曼陀羅可以借光遁形,卻還是向她出招,這到底是誰的錯?”

楊逸之望着月色,沉聲道:“縱然知道,楊某仍不能坐視不管。”

千利紫石冷笑道:“楊盟主真是好抱打不平,她可是這位卓先生的人,卓先生尚且袖手,你急什麼?”

此話一出,衆人都是一怔。楊逸之深吸一口氣,將目光移開,卓王孫的臉色更冷。

步小鸞突然一甩袖,忿忿道:“紫石姐姐,你這樣說就不對了,你生病的時候,我家姐姐可是曾經照顧過你!”

千利紫石冷哼一聲,道:“要怪只能怪這位楊盟主,須知這曼荼羅陣本是爲了處罰教內叛徒。算起來,我等都是陪着他來走這一遭的。”

楊逸之淡淡道:“楊某並沒有強求諸位。”

千利紫石冷笑道:“楊盟主倒是推得一乾二淨。當初,你辜負蘭葩在先,眼睜睜的看着她歷受酷刑而不顧;大威天朝號上,你畏罪不敢言明真相,等着七條人命慘遭殺戮,完成六支天祭。到了這個時候,你卻不能坐視……楊盟主,你對相思姑娘的這份關心,是否有些不顧忌卓先生的顏面呢?”

卓王孫一言不發,臉色極爲陰沉,步小鸞輕輕拉着他的衣袖,喚道:“哥哥。”

楊逸之負手而立,冷冷道:“千利姑娘如何看待楊某,都與我無關。事情到底如何,你何不自己去問殿下?”

小晏點頭道:“楊盟主講得不錯,的確是我臨時撤回內力,以致曼陀羅逃脫的。”

千利紫石愕然道:“少主人,你爲什麼……”

小晏嘆息一聲,卻不回答。

千利紫石望着小晏,搖了搖頭,喃喃道:“爲什麼?難道,難道真的因爲她?”千利紫石向後退了一步,聲音有些顫抖:“就只因爲她在曼陀羅手上,你就寧願將她放走?”

步小鸞眼睛轉了轉,奇怪的道:“千利姐姐,這就不對了,小晏哥哥放走曼陀羅在前邊,抓住我家姐姐是在後邊啊,姐姐真的氣暈了頭麼?”

千利紫石怒道:“你閉嘴!”

步小鸞做了個鬼臉道:“好不講理的姐姐!”

千利紫石秀眉倒立,似乎就要發火。楊逸之冷冷道:“在下可以繼續追問令主人放走曼陀羅的原因了麼?”

千利紫石如蒙電擊,舍了小鸞,回頭望着小晏,含淚道:“少主人,你爲什麼放走她?”

小晏遙望着曼陀羅剛纔消失的夜幕,緩緩搖頭,似乎還在冥想那無比妖豔的一擊。

楊逸之冷冷看着小晏道:“殿下,你還要顧左右而言他到什麼時候?”

小晏沒有回答。千利紫石卻突然慟哭出聲:“你爲什麼不回答我?”她雙目黯然失神,就這樣一遍遍問,似乎心智已被某種無形之物完全撕裂,只剩下凌亂的片亂,下意識的不停迸散。她的聲音越來越高,到最後幾乎是在嘶喊,刺得人耳膜發痛。

步小鸞覺得一陣暈眩。時間似乎在某一瞬間被不知不覺的扭曲了,四周茫茫夜色籠罩在一種微漠的光芒之中,這不是月亮或者星辰所發出的光芒,而像是天地在某個時刻錯位後拼接出的裂隙。山巒樹木似乎以某種不可知的速度緩緩旋轉,而且被旋轉之力扭曲,向高空輻聚着,呈現出不同尋常的變形。而人若置身其間,都會有一種奇異的感覺——周圍的人和事物都成爲幻覺,唯有自己的身體是真實的,這世界上僅僅餘下的孤獨的實體,卻在那無處不在的沉沉壓力中飛旋着,發出巨大的喧囂聲,讓人幾欲昏倒過去。

步小鸞突然用力捂住耳朵,跺腳道:“煩死了,煩死了!”

卓王孫突然喝道:“都給我住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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