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四章 幻境(5)

“啊……”Saber只覺得膝蓋一軟,不屈的騎士王由於絕望而忘我,好像無法承受擊打在肩膀和脊背上的水滴重量般,跪倒在溼漉漉的地板上。

——即使身爲英雄,也會落得喪失最低限榮耀的下場——

過去,曾經有人向她如此諫言。這麼說來,那詛咒從當時就已經開始了嗎?

“你是那麼……”Saber看着眼前早已沒有往日的尊嚴和顯貴、墮入狂亂之座而徹底改變的身影,熱淚滾涌而出,只是質問道,“你是那麼憎恨我嗎,吾友……就算變成那個樣子……是如此憎恨我嗎,湖之騎士!”

那是直到最後都保持榮耀,爲榮譽而奮戰到底的少女敗北的瞬間。

一個女人正在哭泣,美麗的臉頰因悲傷而日漸憔悴,糾結的皺紋刻上了眉梢,女人正無聲地哭泣着。自責自問、羞愧難當。作爲集天下罪責於一身的罪人,她只能終日以淚洗面。天下人都在對她指指點點——不貞的妻子,背叛的王妃。被輝煌的傳說矇蔽了雙眼的愚民們並不知真相何在,只是團團圍住她,衆口斥責着。他們甚至不知道,她的丈夫根本不是男人。在這世間,只有她那高貴的面容讓他付出了真心。但是,他所能回憶起來的,卻只有她那充滿苦惱與憂鬱的淚水。是的,他傷害了她。愛了——被愛了——這就是陷落的源頭所在。

就算是她,當初想必也已放棄了一切,十分達觀吧。要拯救飽受戰亂的國家,就要有一位理想的王,而在王的身側,要有一位高貴而賢淑的王后——這就是衆人理想中的統治形式。與這一偉大的理想相比,一個女性的人生簡直微不足道。就算王不是男人,就算這場婚姻是隱瞞性別、名不副實的二女通婚,但爲了維護國體大義,這點犧牲是必要的。即使如此,他還是想要拯救她。

就在初次上殿,受到謁見的時候,他就在心下暗暗起誓,要爲這個女人赴湯蹈火,萬死不辭。當她發覺正是他的這份心意使她飽受煎熬之時,一切都已經遲了,她已經無可救藥地愛上了他。她已經放棄了身爲女性的幸福,戀情正是最大的禁忌。就算這場戀情不被允許,但如果痛下決心,揹負罪孽堅持到底的道路應該還是有的。

爲了心愛的女人而與全世界爲敵,這本是身爲男兒的夙願。但是,他卻不能那麼做。她並不是「女人」,也不是「人類」,而是支持王治世的名爲「王妃」的部件。他並不是「男人」,也不是「人類」,而是爲王盡忠的名爲「騎士」的部件。

人稱湖之騎士,勇武過人,重節重義,舉止優雅而不失流麗。他正是騎士道精髓的體現,萬人傾羨的存在。這位理想中的騎士不僅受萬人敬仰,甚至還受到了精靈的祝福。這一稱號既是他的無上榮譽,也是加諸於他的最大詛咒。侍奉完美的王的完美的騎士——這個男人只能以這種受人期待、受人寄託的方式活下去,併爲此而死。

他的人生並不屬於他本人,而屬於崇尚騎士道併爲此獻身的全體人民。而他所侍奉的王實在過於完美,是個無可挑剔的英雄。對於這位救祖國於水火的騎士王,湖之騎士當然不會心生反意。他爲完美的君王盡忠,與君王結下了高貴的友誼。他也心知在這高貴的騎士道背後,有個飽受摧殘,無人問津的女人終日淚垂。到底哪條道路纔是正確的,現在已經無從知曉。應該冷酷到底,貫徹理念,還是捨棄忠義,爲愛而活?內心糾葛痛苦的時候,時間卻無情地流逝着。終於,迎來了最壞的結果。卑鄙之徒企圖令王威信掃地,王妃的不忠終於大白於世。爲了救出被判死刑的王妃,只能對王兵刃相向——就這樣,他失去了一切。

背叛的騎士——因爲他的不忠,圓桌騎士內部的協調被打破了。最終,這一事件成爲了戰亂的導火索,國家在戰火中分崩離析。世人常用嘲弄的口吻如此稱呼他。

這一污名已經深深刻在了過去的歷史中,永世不得昭雪。所以,她陷入了令那個完美的騎士誤入岐途的深深自責中,至今仍在哭泣。結果,若說他爲心愛的女人做了點什麼的話,那就是讓她永遠慟哭下去。他如果生爲一個不知廉恥的小人,可能會毫不猶豫地帶走王妃,令王顏面盡失吧。但他是個騎士,是個過於完美的騎士。

對於身爲情敵的王,那個致使心愛的女人走上苦難之路的罪魁禍首,他自始至終都沒心生任何怨意。是的,又有誰人能貶低那位名君呢?那位流芳百世的王比誰都要勇敢,比誰都要高貴。給苦難的時代打上了休止符。那位百戰百勝的王清廉而公正,重信義而不爲私情所左右,生平從未犯過任何錯誤。那位王畢其一生都沒有責備過他,就算要與被圓桌除名的他兵刃相見,也只是殺一儆百的無奈之舉,決不是王的本意所在。對於犯下叛亂這一彌天大罪的他,王自始至終都待以高潔的友誼。

那位聖君是如此的「正確」,讓人如何怨恨,又如何憎惡呢。但是,這樣一來,不論是「他」的懊悔,還是她的眼淚,又要向誰發泄呢?一直帶進棺材的這份悔恨,在時間長河的盡頭被提取出來,在那無始無終的英靈之座上,永生永世地折磨着他。然後,他終於聽到了自遠方傳來的召喚——來吧,狂暴的野獸。來吧,執念的怨靈。發自時之盡頭的聲音呼喚道。這個聲音,喚醒了他長久以來的願望。

如果,他根本就不是騎士的話。如果他是不知廉恥,不講道理的野獸的話,如果他是墮入畜道的惡鬼的話,或許能雪洗這份悔恨吧。是的,瘋狂纔是救贖的道路。野獸不會迷茫,正因如此,它也不會痛苦。沒人對它有所期望,沒人對它有所寄託,如果能成爲只爲一己私慾而驅動五體的野獸的話——

這份願望,成爲了連接他與時之盡頭的憑依,使他置身於這不知所謂的戰場之中。早已忘記了自己的名字,忘記了律己的誓言,身體只爲充分發揮早已浸染雙腕的殺戮技巧而存在。爲此而羞愧的自尊不在了,爲此而悔恨的心靈也不在了。這就是現在的他——是被稱爲Berserker的存在。沒什麼好後悔的,就此墮落,就此解脫,這纔是他本人所追求的。更何況,無情的命運之手,竟安排瞭如此諷刺的再會。

“Ar……thur……”那聲脫口而出的呼喚,已經不再意味着什麼了。

儘管如此,現在,跪倒在傾盆大雨之中的這位白銀劍士,卻無疑是昔日那個讓他又愛又恨的對象。那高貴的容貌,被寄予無限希望與祝福的凜凜英姿,現在正跪倒在絕望面前。得知了被隱瞞許久的因緣真相,得知了被葬入永暗的那份怨恨,王忘記了身爲王者的自尊,悲嘆着。

——你就那麼恨我嗎,摯友啊——

是的。我想看的就是這一幕——心中的野獸號哭着。心中的騎士哽咽着。好好體會吧,爲了你一時的輝煌,我們拋撒了多少淚水,我們曾怎樣抹殺自我,消磨歲月,空自蹉跎。現在正是沉冤得雪之時,墮落的漆黑騎士高高舉起了怨念之劍。

——你就這麼恨我嗎,湖之騎士!——

是啊。啊,就是這樣。那個時候,若不是身爲騎士,而是作爲一個男人——若不是身爲忠臣,而是作爲一個人類而憎恨着你的話——自己,或許能夠拯救那個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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