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清河就這樣拔了一上午草,那個大師什麼也沒說,臉上掛着的從容不迫的笑意,讓越清河又覺得她不能唐突,還是該耐心等待。
到了中午差不多就將這些草全拔掉了。越清河努力地分辨着草與菜的區別。
中午到了,大師隨手從菜地裡拔一把菜,將鋤頭扔下,轉頭問越清河,“辛苦一上午,你們要留下來吃午飯嗎?”
越清河想,她來這裡是求教的,如今事情還沒有解決,自然要留在這裡。
所以忙答,“要要要。”
大師點頭,多拔一把菜,赤着一腳泥走到水井邊,打了井水洗乾淨菜,飄灑而去。
越清河連忙帶上夜璵,緊跟着離開。
一路上,越清河不停地問問題。
“大師,我們應該稱呼您什麼?”
“大師,這鐘鳴寺只有您一個人嗎?”
“大師,我們能留下來住幾天嗎?”
“大師大師……”
終於被問得不耐煩了,他回過頭,似笑非笑。“鐘鳴寺的確只有我一人。我以寺爲名。你稱呼我鐘鳴士就好。”
“鐘鳴士?”這名字可真有特色。
而且,整座寺廟,只有他一人。而且他還留着頭髮與鬍鬚。寺裡也不見供奉佛祖與菩薩。與其稱爲寺廟,不如稱爲山中別院。
正這樣想着,鐘鳴士已經去廚房煮飯了,越清河還想過去幫忙,有人叫住了她。
“清河姑娘。”
回頭一看,卻是風九朝。
她沒有走,而是抱着那個裝有她夫君墳土的罈子,坐在迴廊下的臺階上。
表情有些怔怔的,大概是因爲鐘鳴士之前說過的話。
越清河在心裡感嘆,這樣的風流人物,如今卻淪落爲獨自一人千里而赴,爲了自己心愛的人,尋一片安寧的身後淨土。卻赴成一場空。
“九朝。”
越清河應她,向她走了過去。輕聲道,“不要難過。至少你已經爲他做過努力了。”
其實,越清河只是猜測而已,她並不知道,風九朝來鐘鳴寺,是不是爲了她的夫君。
不,不能算是夫君,在史書上記載着,她還沒有與秦王成洞房之禮,她根本不能算作他的妻子。
“他爲我而死,而我,卻連這樣的事,都不能辦到?”
風九朝喃喃,像是在回答她的話,也像是在問自己。
風吹過來,茂密的枝葉間簌簌響動,之前鳴啾啾的那隻黃鶯鳥又叫了兩聲。
“你……”越清河遲疑了,她之前一直想知道他們的愛情故事,如今聽到了她說秦葑秦王是爲她而死。這樣秘史裡才聽得到的話題,如今被她聽到了,卻提不起八卦與好奇的心。
風九朝很快恢復清明的神色,看向越清河,突然說了一句,“清河姑娘,我這幾年遊歷四方,也聽說過你。你……是一個幸運的人,我希望你能夠珍惜這份幸運,不要等到失去了,才追悔莫及。就像,”她頓一頓,“就像我一樣。”
越清河吃驚,“你,你知道我是誰?”
風九朝露出多日相處中的唯一的一個笑容,“怎麼不知道。這個世界上,叫越清河的女子,難道還有第二個人?”
語罷,她起身,依舊是初遇時的裝束。
一襲黑衣,一把劍,臉上掛着黑麪紗,頭髮懸在頭頂垂下,以黑檀木挑束。
她的眼睛還是那麼明亮,可以看出她的年齡,不過二十一二,可是她卻已經成了滄桑舊事。
越清河突然想起來,在秦國的習俗裡,女子穿全身的黑衣,是爲喪夫不嫁,孤寡之人的象徵。
越
清河忍不住問她,“你要走了?”
“是,我要走了。”
“你要去哪裡?”
“天下之大,哪裡不是我的容身之處。”
“我們還會再見面的,對吧?”
“不會了,越姑娘,我早說過了,無緣再見。”
“這……”
風九朝看着面前小女子很爲難很傷心的樣子,心裡突然有些不忍。
於是,她緩緩道,“不過,我會記得你的。”
果然,她聽到這樣的話,頓時眉開眼笑。“真的?”
“自然是真的。”風九朝又停頓一會,眼暗了暗,雖然這些事,也許已經與她無關了。她早已是個已經死去的人,本不該管這些紅塵裡的事。
可是,曾涉足過紅塵,又如何能避開曾經加在身上的責任?
“太子妃。”她換了個稱呼。
從一開始,她說她是誰時,她就已經知道她是晉國的太子妃了。
如今,她用這樣的身份面對她,輕輕說了一句。
“如果可以,幫我轉告你的夫君,希望他,善待秦禺兩國的子民。”
越清河猛地點頭,如搗蒜一般。認真地應道,“我一定會轉告他的。不!我一定要讓他善待兩國百姓!我一定會做到!”
她最後一次看向越清河,這個天真無暇的姑娘。一路上,給了她多少無微不至的關照。恐怕,她再也沒有辦法回報了。
流浪了這幾年,抱着他的墳土,東奔西走。煢煢孑立,形影相弔。
如今,她也累了。
鐘鳴寺是個很好的地方,她曾以爲這是普通的寺廟,她本欲,將他的墳土放在佛盦之上,從此青燈古佛,了此一生。
但人生有那麼多的意外。當她最終來到這裡,才知道,這裡不是她該來的地方。
而她,也不該來這個地方。
罷了罷了。他都已經不在了。再留着這些執念,也是無從說起,無從擺渡。
此生,她飄蕩在孤海之上,而他是唯一的,可以供她停靠休息的島嶼。
他走了,她便只能永永遠遠地飄蕩下去。
那麼,還有什麼意思呢?
生無可戀。不如一柸黃土,葬。
“我走了,你珍重。”
風九朝從她的幻象裡醒過來。
又走向她的幻象中去。
“九朝……”越清河知道,她這一走,恐怕真的就再也不能見面了。不由悲從心來。
“你也珍重。”
目送那抹黑色的身影消失在鐘鳴寺外。
越清河悵然而立。不知道爲什麼,有些人,明明沒有連話都沒有說過幾句,明明相處的時間不到一個月,可是卻覺得,已經相識了一生那麼久。
她來,像是上天格外的恩賜。她走,也是上天的旨意,不能違背,縱使心生難過,也只能目送她離開。
她說過的每個字,每句話,都在越清河的耳邊回放着。
“夜琓……夜琓……”不知不覺間,越清河無意識地念出了這個名字。
這是她的夫君,他們不曾生離死別。他們好好地在一起。
九朝說,這是她的幸運,要珍惜這份幸運。
越清河在心裡暗暗下了一個決定。無論如何,明天太陽落山之前,如果鐘鳴士還不肯搭理她,那她就要回去了!
她要在她的幸運還沒有離開她之前,回到晉國,回到他身邊。
越清河正緊緊握拳下決定時,冷不丁一個沒有絲毫感情的少年的聲音突兀響起。
“你決定要回去了?”
“是!我要回去
!”越清河握着拳,堅定地回答。
“回到夜琓身邊?”語氣更冷了。
“是!回到……”越清河這纔想起來不對,忙回頭看,夜璵一張好看的臉,正面無表情地對着她。
這個面無表情和往日的面無表情不同。往日裡雖然沒有表情,但卻是有溫度的,他的眼神,也還是在看着她的。
而如今,他的臉跟結了冰霜一樣,不能觸碰,他的眼睛,也是如此,彷彿沒有在看她,而是透過她,直接看到她心底裡。
!嚇!這是什麼比喻,難不成他的眼睛還能是x射線?
越清河咳了兩聲,“那個,小十……”她覺得的確對不起他,千里迢迢陪着她來到鐘鳴寺,卻一上午的時間,就要離開。
她想解釋一下,但夜璵冷冷地打斷了她接下來想說的話。
“我只是來叫你吃飯。那個老頭說,飯好了。”
“啊,啊,哦。”越清河張張嘴,看着夜璵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樣子,心想他怎麼突然就回到初見時候的樣子了。
有點陌生,有點可怕。
越清河最後什麼也不敢說,乖乖地跟着他,去吃午飯。
午飯擺在井邊樹下,用一張竹子做成的涼蓆鋪在地上,涼蓆旁邊擺了三個坐蒲。
夜璵帶着越清河來的時候,鐘鳴士正在往席子上的三碗熱騰騰的午飯上擺筷子。
越清河走近了,定睛一看,纔看清午飯就是,青菜煮的麪條。
越清河憨憨一笑,“寺掌親自下廚,小輩實在慚愧。”
“無礙,遠來者是客,理應如此。”鐘鳴士突然就和氣了起來,他看着越清河的目光有些奇怪。好像在他眼裡,眼前碗裡的不是面,越清河纔是面一樣。
這是什麼奇怪的比喻,越清河在心裡乾咳一聲,一定是她看錯了。
剛坐下來,提起筷子,突然一聲暴喝平底裡響起,“師父!!!!我來啦!!!!”
嚇得越清河渾身一震,筷子吧嗒一聲,掉了。
擡頭看來人,卻是騎在牆頭的一個與鐘鳴士衣着無二的青年人,正努力地翻着牆,試圖過來,一邊用吼的嗓子,以如喪考妣的音調猛烈地表達心裡的感情。
“師父!我來了!”
嘖嘖,這師徒之間,這深厚的感情。比西遊記裡大師兄去救即將被妖怪煮了吃了的師父還要感人啊!
越清河讚歎道,不過……
越清河扭頭看向鐘鳴士,遲疑地,不相信地問,“那個,大師啊,你不是說,寺裡只有你一個人,沒有同門麼?”
相比起徒弟,師父的表現淡定地多。他伸手,儀態得體地夾面,不忙不閒道。
“他管我叫師父,我可沒有應他。這寺裡,自然只有我一人,出家人不打誑語。”
越清河一臉質疑,你除了住的地方取了個寺字吃的是素的之外,哪裡像個出家人了?
當然這話她不敢真的說出來。而是同情地看向還在牆頭掙扎着的青年人,枉費你這聲肝腸寸斷的師父了,人家根本不認你這個徒弟。
拒絕承認這個翻圍牆的徒弟後,鐘鳴士徐徐地往夾起的面上吹一吹,然後,就要往嘴裡送。
說時遲那時快,騎在牆頭上下不得的青年人看到這一幕,登時眼眶欲裂。他發出一聲慘叫,隨着這聲慘叫,或許是激發了某種潛能,他從一人高的牆頭一躍而滾下,如離弦之箭,飛躍到鐘鳴士的身邊,猛地奪下筷子。
那聲慘叫是,“師父!!!不要想不開尋死路啊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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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