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林是一片蕭條之景，夜裡落了薄雪還覆蓋在竹乾的縫隙上，慢慢地往竹身上滲着融水。
在這樣的冬天裡，老人穿得輕薄，似乎天氣對他而言已經不是一個影響因素了。
越清河穿着厚厚的裘毛大衣，整個人圍得嚴嚴實實，繞是這樣，她還是覺得，在這竹林環抱的院子裡，有冷空氣一直在她身邊圍繞着。
她的手冰涼涼的，本來籠在袖子裡，如今正伸出來，慢慢地給孟老頭的菸斗填着菸絲。仔仔細細，不敢有任何鬆懈。
孟老頭在一邊看着，心裡很滿意。他本來就身份特殊，一向高傲冷漠不近人情，今天要不是看着越清河身懷有孕，根本不會答應讓越清河留在這裡。
不過如今看起來，讓她留下來，也不是什麼壞事。
孟老頭兒慢慢地，不甚在意地說：“你看起來，像是個有身份的人啊。”言外之意是，你這樣的人爲我填菸絲，態度倒還是不錯的。
越清河擡頭，眼神迷茫：“啊？什麼？”
孟老頭兒不滿，這個女人怎麼連話也聽不清？
“你別騙我，我能看出來，你的身份非富即貴，能認識坨坨國公主，還能中那麼高級的蔓陀羅毒藥。肚子裡的孩子的父親，一定是這八國之中的風雲人物吧。”
越清河沒有想到，孟老頭會這樣問她，一時間也不知道怎麼回答。他是說夜琓嗎？晉夜琓，是八國中的風雲人物嗎？
越清河在心裡認真地盤算着，晉夜琓能不能算作是風雲人物，孟老頭將她的表情看在眼裡，在心裡微微嘆息，這個孩子，實誠又善良，自己何苦這麼刻薄地爲難她？
身上中了那麼多毒，還能挺着個肚子跑來這裡找到他，身邊也沒有帶很多侍從，只有所謂的一個朋友。其實想想也挺可憐的。
於是孟老頭兒卸下心裡的防備，硬邦邦地說：“別算了，我對那些沒有什麼興趣，老頭子了，活到現在，什麼有身份的人沒有見過？你不必說，我也不想問，就算你夫君不是什麼大人物，我那顆解藥也會給你的。”
越清河還在算着，突然聽到他這樣說，驚喜地叫道：“真的嗎？不是說要等燕長吟回來纔可以給我？”
孟老頭兒煞有其事地點點頭，這個女娃娃有點意思：“我改變主意了，不等他回來我就給你。不給你，還能給誰，我自己身子骨硬朗得很，那些個東西，對我一點用也沒有……不過，我可要你答應我一個條件。”
又是條件？越清河在心裡暗暗想，這次又是什麼難度極大的條件？
似乎看穿越清河的心思，孟老頭兒不由地好笑，還是不逗她好了，於是他說：“別擔心，我的條件很簡單，就是你和我說說話。”
說完，在越清河錯愕的眼神裡，孟老頭兒偏過頭，收拾起桌上的銀針，舉起一根針對着日光眯眼看，道：
“我老啦。從前的風光也不在啦，膝下無兒無女，到了這個年紀，還剩下什麼呢？
今天早上，我去迷陀城買酒，賣酒的店還沒開門，我就坐在地上，旁人當我是個乞丐，要飯的，理也不理我。
只有送你來的那個年輕人，他過來向我問起燭龍山。
自從禺疆國滅，我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宗主之後，就在這竹林深山裡一個人獨來獨往。
曾經三千門徒，如今卻只有孤零零一個人，只有雲兒一個月來看我一回。“
說到這，孟老頭兒臉上露出一絲無奈，他遙遙回憶起當年的風光，眼神裡還帶着絲絲舊日的輝煌。
“想當年，我爲藥宗宗主，連禺疆國主也要對我禮讓三分。親自將蘇蔓公主送到我門下學習藥理。那時候，我何其地風光……
可是，誰知道，禺疆的氣數會盡得那麼快。
唉~說起來，都是我的錯。
我明知道禺疆王會忌憚風家軍的實力，他故意將風將軍唯一的女兒封爲公主，嫁給秦國，我早該料到這是場陰謀。
風家那樣的世代忠良，九朝是個多好的孩子啊。沒有死在戰場上，反而死在了異國他鄉。
我教出的弟子，用我研製的毒藥，殺了我敬重的人，這真是我的罪孽……”
越清河聽得很認真，雖然有些糊塗，不知道他到底說的是什麼事，但當風九朝這個名字掠過時，她擡頭疑惑道：
“你剛剛說了九朝？你說的是，風九朝？”
越清河回憶起來了，她去段峰山上的路上，不是遇見過風九朝嗎？怎麼孟老頭兒又說，她死在了異國他鄉？
孟老頭盯着她，很不客氣地說：“你怎麼可以直呼亡者的名字？”
越清河有一絲困惑，抓抓頭：“亡者？她死了嗎？可是，我前幾個月看見她的時候，她還好好的啊。”
孟老頭兒的手猛地一頓，一個不留神，手裡的銀針就扎破了手指，越清河驚呼起來，要去找包紮的東西。
孟老頭攔下她，相比起手指，他有更重要的東西要關心：“
他聲音有些顫抖：“你剛纔說，你見過她？你見過風九朝？禺疆國的風九朝？”
越清河不明白他爲什麼會這麼大反應，還只呆呆地看着他被銀針扎破的手：
“對啊，是她。”
孟老頭站起身，不可思議地瞪大眼，一張老臉上皺紋橫生：
“你是說，她沒有死？”
越清河迷糊地抓着頭：“對啊，是見到她了，就在幾個月前，斷峰山上。”
“這不可能，沒有人中了移魂還會活三年！！”
孟老頭兒不住地搖頭，那可是他自己親手研製的毒藥。怎麼可能有錯？
越清河又抓抓頭，“是嗎，可是……我是真的見到她了，不過她似乎不想讓別人知道她的身份，對了，她還帶着一把劍，劍身上用禺疆的文字，寫着風鳴兩個字。”
“是她！那就是她不錯了！風鳴劍的主人。”孟老頭兒聽到風鳴劍，激動起來：
“那的確是風家的傳劍，是被九朝那孩子帶去隨嫁的劍。難道，難道她真的還活着？”
孟老頭激動地站起身，這個消帶給他的震驚實在太大了，他走來走去，不停地說：“難道她真的活着，不可能，那是移魂，我的情報不會錯，我的毒藥也不會錯……”
他走着走着，突然想起了一樁事，猛然頓住了腳：
“我知道了！我曾經送給過風霆將軍一顆琉璃火，如果是風霆將軍在九朝出嫁前將琉璃火送給了她，而九朝在中毒以後服下了琉璃火，那麼就會暫時處於假死狀態，她就可以趁機逃出來！沒錯！就是這樣！”
孟老頭兒喜極而泣：“這麼說來，我沒有害死風家唯一的血脈。我不是那個讓禺疆滅國的兇手！”
越清河在一邊不停地抓頭，她完全不明白孟老頭兒在說什麼，這個老人在一瞬間變得有些癲狂了。孟老頭兒越說，越手舞足蹈：
“三年了！整整三年了！我一直以爲是我，是我研製的移魂害死了九朝那孩子，我一直活在痛苦之中，不曾想，九朝居然還活着！她還活着！！你沒有騙我吧！”
孟老頭兒緊緊地抓住越清河的雙手，急急忙忙地問：
“你不是在騙我吧！”
越清河將裝好菸絲的菸斗遞給他，好笑地說：“沒有騙你，我是親眼看見的，她還和我說過話呢。”
孟老頭兒聽了這句，終於放下心來，不停地走來走去：“是真的，是真的。”
越走，腳步就越亂了，他又看見菸斗，便伸手來接，可能是還沉浸在激動中，所以接了幾次都沒有接住，最後一次，越清河以爲他拿住了，便鬆開手，
結果菸斗吧嗒一聲，掉在了地上。這彷彿是個不詳的預兆。
緊接着，就當孟老頭兒彎腰伸手去撿時，他的身子突然僵住不動了。
“孟老先生，你，怎麼了？”
越清河還以爲他又想起了什麼要緊的事。
但是，她隨機發現，孟老頭是真的動不了了，渾身在不停地顫抖着。
越清河忙去扶他：“孟老先生……”低頭去看，孟老頭臉上還保持着笑容，但笑容已經扭曲了，他的手開始抽搐起來，而且抽搐地越來越快，他慢慢地用一手捂着胸口，大口大口地喘着氣。
“孟老先生！您怎麼了！！”越清河嚇壞了，這個樣子，是，是中風了麼？
孟老頭兒斷斷續續說不上話，越清河呼喚的聲音好像離他很遠，又好像離他很近。
他於是便明白，自己的大限之日到了。他是個大夫，他的身體他自己清楚得很，今天他的情緒太過起伏了，他不該如此的。
不過沒有關係，他心頭的結已經解開了，那麼他就能安心撒手了。
可是，他突然想要，解藥……他答應給的解藥，還沒有告訴她解藥在哪裡。
想到這裡，孟老頭用盡全力指向竹屋，嘴脣哆嗦着：“藥……藥……”
越清河聽見了關鍵的一個字，錯以爲是孟老頭兒自己要吃的藥。
她忙說：“您別慌，我去拿，我很快拿來。”
越清河飛快地跑到竹屋去，站在屋子中，眼睛飛快地掃過屋內，忙不迭地找起藥來。
越清河翻箱倒櫃，找遍了所有的抽屜都沒有看到藥，正着急時，一擡頭，看到牆上有個暗格，越清河試探性地將格子按進去，暗格開了，一個白色的瓷瓶正放在裡面。
越清河臉上露出驚喜，取了白瓶子，又飛快地跑出去，蹲到孟老頭兒身邊，孟老頭兒還在猛地喘着氣，越清河把瓶子在他眼前用力地晃着：“是這個嗎？是這個嗎！”
見到熟悉的瓶子，孟老頭兒猛地點頭，嘴裡斷斷續續地說：“是……是這……”
聽到說是這瓶藥，越清河想也不想將瓶塞打開，從瓶子裡倒出一顆渾圓的黑色的丹藥，動作迅速地喂到孟老頭兒嘴裡。生怕自己的動作慢了一點，孟老頭兒就會魂歸西天。
孟老頭兒見越清河將藥往嘴裡喂，大驚失色，知道她是誤會了。不停地搖着頭：“不……不是……”
可惜這時候他說話已經含糊不清了，越清河根本沒有聽清他在說什麼，雙手顫抖地餵了藥進去，又去桌上取了水送到他嘴裡。
孟老頭兒眼睛瞪得老大老大，他想告訴越清河，他活得夠久了，如今天要收他的命回去，他也樂得輕鬆，可是這顆藥，這顆藥是留給她的解藥，這是他所有的唯一一顆了。他眼睜睜看着本該屬於越清河的解藥被喂進了自己嘴裡。心裡又急又氣，一口氣上不來，直接咽過去了。
越清河給孟老頭兒餵了藥，把杯子放回桌子上，心裡重重地鬆一口氣。幸好她及時找到藥了。
“孟老先生……您好點了沒？”
越清河放好杯子，邊說話邊回頭，卻看到孟老頭兒兩眼緊閉，什麼動靜都沒有了。她心裡警鈴大作：
“孟，孟老先生……”
沒有人應她。越清河努力平復心情，顫抖地伸出手，探向孟老頭兒的鼻下。沒有鼻息了！！
越清河頓時癱倒在地，她完全不能接受，剛纔還在她面前有說有笑的老人，轉眼間就離去了。
“我明明找到了藥，爲什麼，爲什麼還會……”
越清河雙手捂着嘴，不可置信地喃喃。
竹林裡一片蕭條。殘雪還覆蓋在竹乾的縫隙上。從竹幹上滑下融雪，晶瑩地像是眼淚。
這下，她是真的一個人了。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