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清河落座在舉行儀式的正左方前排,這原是太子的位置,不過太子出使在外,不便空着,便由太子妃代坐。身後一排都是夜礿的哥哥弟弟們。
越清河坐在最前排,留給身後人一個後腦勺,很認真地觀看古代的公主成人禮儀式。一整套森嚴恪守規矩的儀式很鄭重,一向跋扈的夜礿公主也收斂了臉上的狂傲,很是端莊舒雅。
每個跪拜,每個受服收加的動作都一絲不苟,隨着頭上髮飾和身上服飾的改變,越清河看着一個女孩子的蛻變過程。
“以歲之正,以令之正,三加爾服,保茲永命,以終厥德,受天之慶。”太后蒼老莊鄭的聲音響起,越清河看見這位有些年歲的老人眼裡滿是慈祥。一聲抽氣聲響起,越清河扭頭,是坐於身後的夜讓,見她回頭,夜讓誇張地作一個拭淚的動作。
“終於可以嫁人了。”夜讓小聲地貼在她耳邊說,語氣裡是無盡的慶幸。越清河白他一眼,夜礿和夜讓一直不和,如今夜礿成人,他倒是樂得自在。
趁着夜礿入殿內換上三加禮服,越清河回一句:“如今你住在宮外,見不到她,幹嘛還這麼高興。”
夜讓笑得像個妖孽,“我只是在想,她未嫁人之前,作爲晉國最受寵的公主,不可一世,頤指氣使,待她一出嫁,一切都不同,唯夫是從,真是可笑。”他嘴裡的可笑是值得大笑的那種意思。眼睛眯起,像是醞釀一個陰謀一樣。“她可是公主,就算出嫁了也還是公主啊。”越清河覺得夜讓說的好像是待夜礿一出嫁就會發生翻天覆地的際遇改變一樣。
“你且看看日後。”夜讓好整以暇,像是預料到什麼一樣地說,越清河不禁回頭白他一眼,然後回頭的時候眼神不經意掠過座後中的某個女子,卻是用惡狠狠的眼神正死盯着她。
越清河後怕地端身坐好,然而身子卻悄悄傾向了後面,不回頭地低聲問:“夜讓夜讓,你快回頭看看,是誰正狠狠看着我?”
夜讓似乎做了個回頭的動作,然後輕笑出聲:“我告訴你,你給我什麼好處?”
正要狠狠瞪他一眼,這時夜礿已內換了最後的禮服出來,雪肌花皮膚,笑顏明豔,纖腰楚楚,容光絕世。頭上的雙鳳鏨與八寶金釧襯得她金枝玉葉身份不凡。然而令人眼前大亮的,是她身上披着的,一件白底折枝桃花紋妝長衣禮服,禮服大氣華美,用料罕見別緻,正適合在這樣的場合穿着。一條赤金鍊佩戴在披着的禮服中間,更有一種別緻風格。
登時間座下譁然,議論聲此伏彼起。
“不愧是晉國皇后親生的公主啊!這姿容,不知將來哪位少年才俊能得此共度一生。”
有人在下座宴會中發出此等感嘆。
“她身上那件長衣做得真是好,不知是尚衣房哪位師傅的手藝。”有人發出羨慕的疑問。
“不,應該問是哪來的好料子。”馬上有人反駁。
“我看日玥公主的及笄禮果然是皇族之禮,這氣派……”
一時間宴會場上全是關於這位及笄的公主的議論。越清河在座中欣賞着自己的禮物,心裡很高興,昨夜送過去的時候,回來的宮女還說公主說這衣服醜死了,她明天才不穿,沒想到還是穿了,果然夜礿喜歡口是心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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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笄禮成。”
永安郡主面上掛着標準的笑容宣佈這位公主的成年。座下人紛紛起身,真正的宴會要開始了,越清河剛想上前和夜礿說一句恭喜的話,永安郡主先於她挽住了夜礿的手,夜礿卻回頭,向人羣裡望了一眼,那一眼滿含着期待,是終於成年的少女向心愛之人的眼神。越清河一驚,夜礿這是,真的喜歡那個藍亭音?
越清河很想往身後看一眼被夜礿這樣含情脈脈望着的人是不是那個什麼部尚書的兒子藍亭音,不過想着剛剛無意間回頭看到一個女子滿含狠毒地看向她的眼神,不禁打個寒顫,再不敢回頭了,於是追向夜讓,要問那人究竟是誰。
擡腿,往前走,走不動?身後有股力量拽住她,越清河心裡又是一驚,不是吧,這麼快就找上她了?
準備好拿自己身份壓人的越清河回頭一看,沒人,再低頭,是夜碸,正拿可憐巴巴的眼神望着她,“呃,小碸,你什麼時候力氣這麼大了?”
“跟着四哥哥學武練的。”
“你拽我幹嘛,我還以爲是誰呢。”害得她嚇了一跳。
“碸兒想跟你說,等碸兒學會了之後,就可以保護皇嫂了。”夜碸小眼神一閃一閃,“就再也沒人敢推皇嫂進水裡了。”
越清河先是一愣,覺得莫名其妙,突然回想起自己被推到水裡的事,失笑:“過去多久了,你還記着啊。放心,如今本太子妃身邊高手如雲,還有石將軍不時過來保護,那樣的事不會再發生了。”越清河親暱地拍拍她的小臉。心裡其實很是高興,自從那件事情發生過後,不僅瀟風態度大大轉變,連夜碸也緊張起來,生怕一個不小心她就掛了。
這種被人在乎的感覺真好。
“好了,時候不早了,我們快去宴會上吧。”
夜碸乖乖地給越清河牽着,穿過抄手遊廊,向設宴的南殿走去。越清河拉着她的手往前走,夜碸眼尖,瞟見一個白色的身影從另一邊的石壁翩然而過。
那不是……上元節那天的公子嗎?
夜碸小小的心思一動,如今在宮中,身前這個牽着她的人才是最重要的。她看向無知無覺往前走去的越清河,眼珠一轉,很快一個大膽的想法浮起,夜碸站住不動了。
越清河察覺到異常,回頭,“怎麼突然不走了?”
夜碸怯怯地望向不遠處人聲攢動喧鬧嘈雜的宴廳,流露出害怕的神色,“皇嫂,我,我不想過去了。人好多。”
越清河下意識地以爲夜碸是因爲自己同爲公主,卻和那位公主天差地別,害怕進了那宴廳中會遭別人閒話,於是安撫道:“沒關係,你跟在我身邊,和我坐一塊。”
夜碸猶豫着,搖搖頭,“皇嫂,我想回去……”說着用哀求的目光看着越清河。
越清河猶疑着,剛好兩個宮女捧着一盤水果經過,越清河便決定了下來,讓宮女轉告一聲她突覺身體不適,所以先行離開。
夜碸喜上眉梢,宮女們答應着剛過去,就雀躍地像只雲雀一樣蹦蹦跳跳着拉着她往另一邊走去。
越清河不禁搖頭,“你就這麼高興啊?你可是公主,怎麼一點也沒有公主的樣子呢?”
夜碸笑起來,扶着自己的裙襬道:“碸兒纔不過九歲,皇嫂不是常說這叫作兒童,要好好過童年嗎?”
越清河被自己說過的話堵住嘴,不禁失笑。
夜碸一邊和越清河說話,一邊往那白影閃過的那扇偏門看過去,那似乎是,賞心亭的去處,夜碸眼珠一轉,往越清河身上看一眼,心裡又有了主意。
“皇嫂~~我突然好冷啊。能不能……”夜碸環抱着自己,裝出很冷的樣子,瑟瑟地看向越清河的外衣。
越清河往天色看一眼,如今已經是四月了,怎麼還會冷?不過想歸想,手上還是將外袍脫下,給夜碸裹上了,露出裡面穿着的白色對襟襦裙。幸好自己的寒毒經過陳太醫的調理已經好了很多。
夜碸裹着明顯長過自己身量的外衣,引着越清河往賞心亭那邊走去。走到附近時,夜碸突然蹲下身子,哎唷了兩聲。
“怎麼了怎麼了?”越清河緊張起來。
“我,肚子疼……”夜碸裝得惟妙惟肖。
“肯定是着涼了,所以才又鬧冷又肚子疼。”越清河望向四周,想找個人過來幫忙,然而附近卻沒人。
“不行了,皇嫂我先去如廁了。”夜碸看着越清河目光掃向了亭子,馬上跑開,一邊跑一邊回頭道:“皇嫂別走太遠,我待會回來找你。”
夜碸一溜煙跑開,等遠遠地到看不見的地方時,才鬆開捂着肚子的手,將身上那件外衣快速地解下,可熱死她了。
小臉上盡是奸計得逞的得意。
越清河絲絲無語地看着夜碸一溜煙地跑遠,不知道她要多久纔好,又不能走太遠,站了一會,覺得腳累,便轉向幾步之外的亭子走去。
亭子建在假山之上,一條小路從假山處蜿蜒而入,走進了纔看見亭子裡已經坐了一個人,正背對她似乎在做什麼,聽見有人來了,扭頭回看一眼,眼神裡是微微驚訝這時候怎麼會有人來這裡。
越清河看着坐着的人,驚豔了。一襲月華錦衣,束髮於頭頂,一柄簡易玉簪置於發間,黑髮如墨,披瀉在白色的長衫上。五指修長,骨節分明,正握着一柄玉簫,袖子邊緣一圈黑色竹紋,眉角處一顆美人痣,容顏如玉,眉眼間似盛了萬里山河,又似乎什麼都沒有。
越清河腦海裡突然跳出一句詩:
妾弄青梅憑短牆,君騎白馬傍垂楊。
牆頭馬上一相逢,一見知君即斷腸。
此時候,正春`光明媚,亭子外幾株杏樹正在花期中,被微風拂過,帶起一片雪白的花瓣飛到假山外,一帶清流從高處的折瀉於石隙之中,落於水裡,落於亭外。蓊蔚洇潤之氣伴着偶爾幾聲黃鶯啁啾。春意無邊,人亦無恙。
“阿傾?”
白陵放下脣邊的玉簫,喚道。
被這一聲叫喚,越清河回魂了,晃晃頭,“啊?”白陵帶着一絲笑意看着她,似乎看出她愣神的樣子,越清河被這笑弄得很不好意思。看看一牆之隔的太平宮,白陵似乎知道了她怎麼會出現在這裡,笑道,“你又偷跑出來?不怕你主子罵你?”
越清河始纔想起自己在白陵的認知裡是個宮女,心裡無比慶幸之前的外袍被夜碸穿走了,不然那件衣服穿在她這個“宮女”身上勢必會引起懷疑,聽到他叫她阿傾,越清河在心裡偷笑,一邊故作鎮定地回答:“宴會已經開始了,沒我什麼事,我就出來逛逛,你怎麼一個人坐在這裡呢?”
白陵示意手裡的玉簫,“我覺得悶得慌,就出來走走,你要聽簫嗎?”
越清河欣然坐下,“好啊,正好我也悶得慌。”
白陵將玉簫置於脣邊,簫聲自那玉管中傳出,曲調輕柔,不似越清河一慣以爲的尖銳呼嘯。這時候,清風徐來漫天的杏花飛舞,於這亭子裡縈繞着,在悠揚的簫聲裡,越清河的心一寸寸地軟下去,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眼前如玉的吹簫人。完美的側臉,拿簫的手勢,按動管孔的動作,脣邊的幅度,以及這一襲的白衣。
這是,第幾次見面?越清河在心裡默默地回想着,與面前這個人見面的次數。似乎每一次,他都是白衣翩翩,而她也恰好掩飾了自己的身份,無拘無束地和他談話。越清河看向他身後的杏花樹,潔白如雪地開滿了一整個枝頭。杏花的花期只有十天,短暫的花期一過,就只剩下滿樹綠葉了。這一年的春天,也要過去了麼?在自己無察覺的時候。
一時間,吹簫者心無旁騖,聽簫的人,卻不知神遊太空到了哪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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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