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雛鳥

一個人的另一個自我,往往是他對自己最欣賞的一面。在巴黎的溫莎酒店,客房的鏡子裡映射出我最滿意的形象:一個神秘又年輕英俊的飛行員,皮膚光滑、肩膀挺闊、梳妝精緻。謹慎低調向來就不是我的品格,而且那個時候,我什麼品格都沒有。

打扮得差不多了,我拿好行李走出房間,兩分鐘後來到前臺。

“早上好,機長。”出納熱情地招呼。從我身上制服的標誌可以看出我是飛機的副駕駛,一名飛行員,而法國人就吃這一套。他們總喜歡高估每一樣東西,除了女人、酒和藝術。

她把酒店賬單滑向櫃檯,我簽了字後把它滑回去,然後從夾克的內側袋裡掏出一張工資支票。“對了,你能幫我把它兌現嗎?巴黎的夜生活快要把我榨乾了,而我還要再待一個星期才能回家。”我裝作可憐巴巴地對她笑道。

她拿起這張泛美航空公司的支票,看了下金額。“我認爲我們能夠兌換,機長,不過,這樣大的金額必須得到經理的許可。”說着她便走進身後的辦公室,不一會兒就面帶微笑地走了出來,並把支票遞給我,讓我在背面簽名。

“我猜您希望兌成美元?”她問道。沒等我回答,她便點出了786.73美元的紙幣和硬幣。我留下兩張50美元的紙幣,推給她。“如果你能幫我關照一下大家的話,我將十分感激,因爲我平時總是太粗心。”我笑着說道。

“當然,機長,您真是太好了,”她開心地笑起來,“祝您旅途平安,有空請多來。”

我乘出租車去奧利機場,讓司機把車停在環球航空公司的入口處。我繞過大廳的環球航空公司售票處,直接把聯邦航空局和泛美航空公司的證件出示給環球航空的航務員。他檢查了一下名單。“好的,副駕駛員弗蘭克・威廉,免費乘客,飛去羅馬。有了,請把這個填一下。”他遞給我那張熟悉的粉紅色表格來登記免費乘客。填完相關信息後,我拿起行李,走向工作人員專用通道。剛要舉起行李放到櫃子上,一個檢察官,留着幾根鬍鬚的乾癟老頭認出了我,並揮手示意我直接通過。

我走向飛機時,一個年輕男孩走到我旁邊,毫不掩飾羨慕之情,盯着我制服上鋥亮的金色條槓和其他裝飾。

“你是這裡的飛行員?”他問,聽得出他是個英國人。

“不,我只是和你一樣的乘客,”我回答,“我是泛美航空的飛行員。”

“飛波音707嗎?”

我搖了搖頭。“曾經是,”我說,“現在飛DC-8。”我喜歡小孩子,眼前這個男孩兒讓我想起幾年前的自己。

就在我上飛機時,一個迷人的金髮空姐迎過來,幫我把行李放進了乘務員的行李艙。

“我們這趟航班都客滿了,威廉先生,”她說,“本來還有兩個人要坐摺合椅,你把他們擠掉了。我負責服務這個機艙,有什麼需要儘管吩咐。”

“給我牛奶就行,”我說,“你忙的話就不用管我。免費乘客不該要求太多。”

我俯身鑽進機艙,駕駛員、副駕駛和隨機工程師正在做起飛前的設備檢查,見我進來,他們禮貌地停下手裡的活兒。“你們好,我是泛美航空的弗蘭克・威廉。請繼續,別讓我打攪到你們工作。”我說。

“我是加里・蓋爾,”駕駛員伸手示意,他向另兩個人點了點頭,“副駕駛比爾・奧斯汀,還有傑姆・萊特,歡迎和我們一起飛行。”我和另兩個飛行員握了握手,然後一屁股坐到摺合椅上。他們繼續工作。

二十分鐘不到,我們起飛昇空。蓋爾將飛機升至三萬英尺的高空,檢查儀器設備,奧利塔臺指示一切正常。隨後,他從座位上站起來,隨意地把我從頭到腳誇獎了幾句後,指了指他的座位說:“弗蘭克,你不來飛一下這隻鳥兒嗎?我去那些買票的乘客那邊兜一圈,馬上回來。”

他禮貌友好的提議,總能讓那些來自他競爭公司的免費乘客感到融洽。我脫下帽子放到地板上,坐進機長座位。我清楚地意識到:此時有一百四十條人命握在我手裡,包括我自己的。奧斯汀是蓋爾的副駕駛,他把操縱裝置讓給我。“交給你了,機長。”他咧嘴笑道。

我急忙把這大傢伙調到自動駕駛,拼命祈禱這些機械能起作用。我可是連風箏都不會放。

我不是泛美航空的飛行員,根本就不是什麼飛行員。我是個騙子,四大洲重點通緝的要犯之一。此時此刻,我正在做的事情,就是天花亂墜地唬弄一些老實人。

在二十一歲之前,我曾經是擁有超過250萬美元財富的大富翁。我竊取每一分錢,然後揮霍:精緻衣料、高級美食、豪華酒店、妖嬈美女、高級名車,以及其他聲色之物。我在歐洲各國的每一個首都都開過派對,在南美洲、南太平洋、東亞,以及非洲最愜意地區的各個著名海灘上沐浴嬉戲,尋歡作樂。

可這種生活並不輕鬆。雖然我並沒有時時保持警覺,但還是預留了各種後路。我在住所的邊門、消防通道和房頂上打造了很多逃生出口;我在五年內換掉的衣服比大多數人一輩子需要的衣服還多。我真是比奶油蝸牛還要油滑。

奇怪的是,我從未有過罪惡感。當然,我完全知道,我是一個罪犯。我被當局和新聞記者描述爲:全國屈指可數的最聰明的空頭支票詐騙犯、狡猾詭詐的藝術家和惡棍、一個可以拿奧斯卡金像獎的騙子。我對於行騙及裝模作樣有着驚人的天賦,有時甚至會被自己的表演和詭計驚到。但我從未在任何時候欺騙過自己,我時刻知道自己是小弗蘭克・阿巴格內爾,是一個騙子,一個冒牌貨。如果哪天我被抓住,我不會得什麼奧斯卡,我只會進監獄。

事實證明我是對的。我在法國的一所監獄坐過牢,在瑞典的一所監獄勞改過,並在弗吉尼亞的彼得堡洗清了我在美國犯下的所有罪名。在最後一次蹲監獄時,我自告奮勇地參加了弗吉尼亞大學的一個犯罪學兼精神病專家搞的心理評估。那個專家花了兩年時間讓我做各種書面或口頭測驗,還根據不同情況給我注射真話麻藥或使用測謊儀器。

這個醫生總結下來,說我的犯罪傾向極低。換句話說,我離惡棍十萬八千里。紐約有個條子爲了抓住我費盡心思,當他看到這個結果時嗤之以鼻。“這個專家肯定是在開玩笑,”他嘲笑道,“這個騙子詐騙了幾百家銀行,住過全球將近一半的酒店,並拿走了一切,除了牀單;欺騙了在天上飛的每一家航空公司,還包括他們的空姐;開出的空頭支票足夠貼滿整個五角大樓的外牆;還辦起了一所該死的高等院校;在竊取兩百多萬美元的時候,他讓二十多個國家的警察看上去就像一羣傻瓜。他這叫低犯罪傾向?那他要是高犯罪傾向的話會去做什麼?搶劫諾克斯堡?”

這名警探拿着報告跑來和我對質。我們早已是互相熟知的對手了。“你坑了這個醫生,是嗎,弗蘭克?”

我告訴他,我是盡最大可能地真實回答了每一個問題,最大限度地誠實完成了每一個測試。我並沒有讓他信服。“不,”他說,“你可以唬弄他們,但騙不過我。你坑了這個心理醫生。”他搖了搖頭,“弗蘭克,你肯定連自己父親都騙。”

沒錯,我已經幹過了。父親是我的第一個受害者,是我行騙的起點。那些容易上當受騙的人都具有一個必不可少的特徵:盲目相信。父親正是如此。我從他那裡騙了3400美元,當時我才十五歲。

我出生在紐約的布朗克斯維爾,並在那裡度過了人生最初的十六年。家裡一共有四個孩子,我排行老三,父親用他的名字給我命名。如果讓我解釋爲何小小年紀就開始詐騙,我可以說這是破碎家庭的產物,因爲在我十二歲時,父母就分居了。但這樣做,我只是將這一切的責任都推給了我父母。

分居,以及之後的離婚,這其中受傷最多的應該是我父親。他真心喜歡我媽。我的母親,波萊特・阿巴格內爾,是位法裔阿爾及利亞美女。二戰時期,父親在奧蘭服役時遇見了她並同她結婚,當時母親才十五歲,而父親二十八歲。雖然在那時,年齡上的差距並不是問題,但我總覺得這對他們之後婚姻的破裂有一定的影響。

退役後,父親開始在紐約做生意,他在第四十大道和麥迪遜大道路口開了一家文具店,叫作格拉梅西。他的事業很成功,即便不是商業鉅富,也算相當有錢了。小時候,我們住在一幢又大又豪華的房子裡,我和我的兄弟姐妹們衣食無憂,應有盡有。

當父母之間有了嚴重的矛盾,孩子總是最後知道的。至少我是這樣,我的兄弟姐妹也不會知道得比我多。我們認爲母親很樂意成爲一名家庭主婦,一位母親。在某種程度上,她是挺滿意的。但父親不僅僅是個成功的生意人,他在政治上也同樣活躍。他是布朗克斯選區共和黨的主力之一,也是紐約體育俱樂部的成員和前任主席,他和他的商業及政治夥伴在那裡花了很多時間。

父親同時對海釣如飢似渴。他經常飛去波多黎各、金斯敦、伯利茲,或加勒比海其他一些溫泉療養地做深海釣魚探險。他從來不帶母親一起去,雖然他是應該帶的。我母親曾經是一名婦女解放運動成員。那個時候著名的美國女權運動先鋒格洛麗亞・斯坦內姆還不知道她的媚登峰內衣是可燃的。有一天,父親在遠足釣捕馬林魚回來後,發現家中空空蕩蕩。母親將她的東西都打好包,連我們三個兄弟和一個妹妹一起搬到了一所空空的大房子裡。我們幾個孩子多少有些疑惑,但母親非常平靜地解釋說,她和父親不能再和睦相處,她要選擇分居。

好吧,總之母親已經選擇了分居。父親對母親的行爲非常震驚,並且被傷害得很深。他懇求母親回家,發誓會做一個

好丈夫、好父親,並且減少深海釣魚的次數,他甚至提出放棄政治。

母親只是聽着,沒做任何承諾。很快,事態在我看來就已逐漸明朗,她根本無意和解,但父親卻沒意識到。母親在布朗克斯的一所牙科學校註冊入學,開始學習成爲一名牙科技師。

父親並沒有放棄。只要一有機會,他就在我們的住處懇求、哄騙、甜言蜜語地向母親恭維諂媚。有時他也會失去耐心。“該死!女人,你就看不見我有多愛你嗎!”他咆哮道。

當然,這種情況確實會給我們帶來影響,尤其是我。我愛父親,我是和他最親的孩子。他開始利用我來贏回母親。“告訴她我愛她。告訴她如果我們在一起會更幸福的。告訴她如果她回家你會很開心,所有的孩子都會很開心。”

他讓我將禮物轉交給母親,並教我他設計好的言辭,以擊垮母親的抵抗。

我就像是少年版的約翰・奧爾登,父親是邁爾斯・斯坦狄什,而母親則是普麗西拉・莫林斯。我徹底失敗了。母親根本就沒有上當受騙。這估計對父親更加不利,因爲母親對於父親利用我作爲他們婚姻問題的棋子這事非常氣憤。在我十四歲的時候,她就和父親離了婚。

父親崩潰了。我也非常失望,因爲我真心想要他們在一起。在這裡,我爲父親辯解一句:當他愛上一個女人,他就永遠愛着她。他一直都在努力爭取母親回到他身邊,直到一九七四年去世。

當父母最終離婚時,我選擇跟了父親。對於我的決定,母親的反應並不是太激烈,而我覺得父親需要我們中的一個孩子,他不應該一個人孤苦伶仃,於是我說服了母親。父親對此非常感激並且十分高興。我也從來沒有後悔過當初這個決定,雖然父親很有可能後悔了。

和父親在一起完全是另一種生活方式。我在紐約一些最好的沙龍裡待了不少時間。我發現商人們不僅享受着三巡馬提尼酒的正式商務午餐,同樣津津有味於粗糙便捷的早午餐和有着威士忌兌蘇打的晚餐。我還很快注意到,一旦政治家碰到吧檯上的波旁威士忌酒,他們就更能對國際大事侃侃而談,並更容易從他們手中獲得政府資金。

父親在沙龍的吧檯邊做了很多筆生意,並進行了大量政治活動,而我就坐在旁邊等他。起初,父親喝酒的習慣讓我有些擔憂。雖然他不是個酒鬼,但喝起來也挺兇的,我擔心他酗酒。然而,我從沒見他喝醉過,儘管他不停地在喝,以至於我猜想他對酒免疫。

父親的社交圈、朋友和各路熟人讓我心馳神往。他們遍佈布朗克斯所有的社會階層:政客的走卒、警察、工會老大、業務負責人、小販、承包商、股票經紀人、職員、出租車司機以及推銷員,無所不包。有些人就像是從達蒙・魯尼恩書中活過來似的。

在和父親混了半年之後,我學到了大量的街頭智慧,並且有超過一半的才能並不是父親想要我獲得的那種教育。這是我在沙龍裡偷偷學到的。

父親有很大的政治影響力。我在逃課和鄰居家的野孩子們玩的時候發現了這點。這些孩子不屬於這個圈子,而且一點關係也沒有。他們出生在槽糕的家庭環境裡,一心想方設法引起別人的注意,哪怕只是抓逃課的訓導員。或許這就是我和他們混在一起的原因,大概我也想讓別人關注自己。我真心想要父母複合,我當時模糊地意識到,如果我表現得像個不良少年,那就可能會給父母一個共同的出發點,從而有機會和好。

作爲一個不良少年,我表現得並不是很出色。大部分時間我感到無聊又愚蠢,不是偷糖果,就是溜進電影院。我比同伴們要成熟得多,個子也更高大。十五歲我就有六英尺高,一百七十磅,已經和成年人無異。別人看見我們逃課還以爲是老師帶着學生活動,或者一個大哥哥在照看小朋友。我們可能因此避免了不少麻煩。我有時就是這樣覺得,也經常因爲同伴們的孩子氣而衝他們發火。

最讓我心煩的是他們缺乏格調。很早我就知道上層階級是被普遍稱讚的。所有的過失、錯誤或者犯罪,一旦涉及上流社會,就會被寬容對待。

這些孩子甚至都不能像樣地偷到一輛車。他們剛把車搞到手,就到我家來接我,從我家開出去還不到一英里,就被警車攔住了。原來這些渾球兒趁着車主在澆灌草坪時,從車道上偷走了車。結果我們都被送進了少管所。

父親不但把我從少管所弄了出來,還把這次事件中所有關於我的記錄全都抹去。這一點點特權的代價就是在未來的幾年裡,浪費了很多警察的很多不眠之夜。如果你在追捕罪犯的時候一開始就發現了他的蹤跡,即便是一頭大象也能夠輕鬆找到他的。

父親並沒有因此對我絮絮叨叨。“我們都會犯錯誤,孩子,”他說,“我知道你在努力,但不是通過這樣的方法。雖然在法律上你仍然是個孩子,但你已經長得足夠高,或許應該嘗試像成年人那樣來思考。”

我拋棄了那些老朋友,重新開始每天去學校,還在布朗克斯維爾的一家倉庫找了份船務員的兼職。對此,父親非常高興,以至於買了輛老式福特送給我,而我順勢將它改造成了真正的把妹工具。

如果一定要我對將來所做的不正當行爲推責諉過的話,我會怪在這輛福特車的頭上。

福特車摧毀了我身體中的每一個道德細胞。它給我招來姑娘,於是醉生夢死了六年。那真是段美妙的時光。

毫無疑問,一個男人生命中的其他年齡段總有理智被性慾吞噬的時候,但唯獨後青春期階段沒有這樣的說法,比如滿腦子的胡思亂想,當看到性感的小妞時更加變本加厲之類的。當然,十五歲的我對姑娘們還是知道點兒的,比如她們生來和男孩子的構造不一樣。但讓我具體明白這些的,是在改裝福特車後的某一天。我在等一個紅燈,發現一個姑娘盯着我和我的車看。她看到我注意到了她,便開始朝我擠眉弄眼,搔首弄姿。突然,我就開始神魂顛倒,她突破了我的防線。我記不得她是怎樣進了我的車,記不得她上車後我們去了哪裡,但我記得她的溫柔、愛撫、體溫、身上的絲綢、甜美的芳香和無與倫比的歡愉。我知道,我找到了一個真正能讓我樂在其中的身體接觸運動。她對我做的事能使蜂鳥離開芙蓉,鬥牛犬掙脫鎖鏈。

我並不感慨今天人手一本的關於婦女權利的大部頭書籍。當亨利・福特發明T型車時,女人們就已經鬆掉腰帶,上路追求她們的“權利”了。

女人成了我唯一的弱點。我同她們尋歡作樂,不厭其煩。我早上醒來滿腦子都是姑娘們,睡下的時候滿腦子還是姑娘們。所有可愛的、長腿的、美豔動人的、如夢似幻的、令人陶醉的姑娘們。從太陽升起到月亮升起,我搜索偵查。和我比起來,唐璜對於女性的迷戀程度算輕的。我對性感女人着了魔。

在第一次和美女親密接觸後,我自己也變得非常有魅力。女人並不一定都是昂貴的,但即便再開放的姑娘也時不時會希望來點漢堡和可樂,以便補充體力。只不過,我賺的錢並不夠支付我的蛋糕,我得想點兒辦法,在財務上搞點兒花頭。

我求助於父親,他完全沒有注意到我對女人的發現以及那些樂子。“爸爸,送我一輛車真是對我太好了,我覺得要求更多簡直就是個渾蛋,但我的車遇到了些麻煩,”我懇求道,“我需要一張加油卡。我每個月只有一次收入,要用在買學校的午餐上,還有娛樂、約會等等,我有時候沒錢去加油。我會努力自己付賬單,但如果你給我辦張加油卡,我保證不會辜負你的慷慨。”

我像一個愛爾蘭馬販子一樣能說會道,而且當時我非常誠懇。父親思索了一會兒,接着點了點頭說:“好吧,弗蘭克,我相信你。”說着就把他的美孚卡從錢包裡拿了出來。“把這張卡拿去用,今後我不會再往裡充錢,這張美孚卡就是你的了,因此正常情況下,以後每個月就由你來付賬單。我就不用擔心你會來佔我便宜。”

他應該擔心的。這個協議在頭一個月遵守得挺好。賬單一到,我就給賬戶買好匯票寄到美孚石油公司。可是這筆費用簡直要把我榨乾了,而我又陷入對姑娘們的無限渴望中。我頓感無力,灰心喪氣。畢竟,追求快樂是美國人不可剝奪的權利,不是嗎?我覺得自己被剝奪了憲法賦予的權利。

有人曾經說,一個誠實的人不會有這種困擾。那人基本上就是個騙子。這是玩鴿子戲法的人最喜歡的招數。我認爲有很多人確確實實幻想過自己變成一個超級罪犯,一個全球鑽石大盜,以及其他之類的。但他們把這些盜竊行爲禁錮在想象中。同時還有其他很多人都會時不時被引誘去犯罪,甚至是很大的利益誘惑,但他們就是覺得自己不該和罪惡勾當扯上關係。這樣的人通常拒絕誘惑。他們在是非上有天生的覺察力,有正確的人類共識。

但也有這樣一類人,他們的競爭本能壓倒了理性。在特定環境下他們敢於挑戰,就好像登山運動員遇到高峰一樣,因爲它就在那兒。正確、錯誤還有後果都無關緊要。這些人把犯罪看成遊戲,目標也不僅僅是戰利品,冒險的成功纔是真正重要的。當然,如果戰利品很可觀,那也不錯。

這些人是犯罪世界裡的棋手。他們通常有天才一般的智商,而他們心中的馬和象都隨時準備攻擊。他們經常會驚訝於一個只有普通智商的警察竟直接對他們叫板,而警察也會被他們的動機震驚到。犯罪是挑戰?上帝。

但第一個騙局對我而言的確是個挑戰。好吧,其實我是需要錢。任何一個沉迷於花天酒地無法自拔的人都需要經濟支持,然而我也並沒有成天想着缺錢的問題。直到有一天下午,我在美孚加油站停下,看到了輪胎貨架前一塊很大的招牌。

招牌上寫着:“用你的美孚卡買一套輪胎——我們就在你的車裡裝一套”。這是我得到的第一個暗示,美孚卡除了買汽油外還有其他用處。我一點都不需要輪胎,我福特車上的輪胎幾乎是全新的,但我還是研究了下那塊招牌,突然,一個四層騙局涌現在腦中。見鬼,我想,這說不定能行得通。

我下車走向店員,他同時也是這個站的老闆。這裡是我常去的衆多美孚加油站中的一個,我和他只是點頭之交。這個加油站並不忙碌。“我應該賺更多的錢多開幾家加油站而不是隻經營一家。”他曾經抱怨道。

“一套白色輪胎要多少錢?”我問他。

“這輛車的話,需要160美元,不過你現在的輪胎挺好的。”他回答。

他看着我,我知道他感覺到了接下來將有一番長篇大論。“是的,我並不需要輪胎。”我表示同意。

“但我現在嚴重缺錢。讓我來告訴你怎麼做。我會用卡買一套輪胎,不過我不會拿走輪胎,而是拿上你給我的100美元。你仍然保留那些輪胎,當我父親爲卡還錢的時候,你就能得到你那部分錢。你提前操作,當你賣掉那些輪胎的時候,全部160美元又會進你的口袋。怎麼樣?你要賺大發啦兄弟。”

他打量了我一下,我注意到他懷疑又貪婪的眼神。“你家老頭子怎麼辦?”他小心翼翼地問道。

我聳聳肩:“他從來不關心我的車。我跟他講需要換新輪胎,他就讓我來付錢。”

他仍然將信將疑。“讓我看看你的駕駛證。這張卡可能是偷來的。”他說。我把我的青少年駕駛證遞給他,和美孚卡是同一個名字。“你才十五歲?你看上去起碼有二十五歲。”老闆一邊說,一邊把卡還給我。

我笑笑說:“我閱歷豐富。”

他點了點頭。“我會打電話給美孚申請批准——任何大筆交易都必須先申請,”他說,“如果批下來的話,我們就成交。”

我陶醉在快樂中。由於當時我還沒有品嚐過酒精,我無法將它與香檳帶來的刺激做比較,但我要說,這是我在汽車前座上體驗過的最愉悅的感覺。

事實上,我的機智征服了理智。既然成功了一次,爲什麼不能有第二次呢?於是我故技重施。在接下來的幾個禮拜裡,我得手了許多次,簡直數都數不清了。我記不清用這張卡買了多少套輪胎、多少個蓄電池、多少樣其他汽車配件,而後又以幾折的價格賣回去。我光顧了布朗克斯的每一家美孚加油站。有時候我僅向加油的小子要10美元,就籤掉一張20美元的加油單。我濫用美孚卡來欺詐,屢試不爽。

自然而然,我把錢都花在了女人身上。至於其他的事情,我管不着。接着第一個月的單子寄來了。信封裡好像塞了一隻聖誕節烤鵝一樣,都是賬單。我看了一眼總金額,腦子裡一閃而過想皈依宗教當神職的念頭,因爲我意識到這筆賬單還是需要父親去還的。我並沒有想到父親會成爲這場遊戲的受害者。

我把賬單扔進了廢紙簍。兩個星期後,第二封賬單寄了過來,我又把它扔進了垃圾桶。我思索着該如何面對父親,如何坦白交代,但我沒有這個勇氣。我知道他遲早會發現的,但是我決定讓他從其他人那裡知道這件事。

奇妙的是,在等待美孚公司和父親會晤的時候,我並沒有停下。即便我意識到這樣做也是在欺騙父親,我還是繼續欺詐,並把騙來的錢花在可愛的姑娘們身上。瘋狂的性衝動讓我失去了理智。

最終,一名美孚公司的調查員在父親的店裡找到了他。這個人有些謙卑。

“阿巴格內爾先生,您持有我們的卡已有十五年了,我們對此非常珍視。您有極高的信用度,從未延遲付款,我也不是特地來這裡爲您的賬單打擾您。”調查員說。父親聽得一臉疑惑。“我們有些好奇,先生,想確認一些事情。就是您是如何在三個月的時間裡積欠了3400美元?僅僅花在一輛一九五二年的福特車的汽油、蓄電池和輪胎上的。您在過去的六十天內在那輛車上買了十四套輪胎,九十天內買了二十二個蓄電池,你也不會在兩英里的路上花上一加侖汽油吧?我們覺得您那輛車上甚至都沒有油盤……您有想過把這部車賣了換輛新的嗎,阿巴格內爾先生?”

父親驚呆了。“怎麼會這樣?這張卡我現在都不用了,我兒子在用,”他回過神後說道,“肯定有什麼地方弄錯了。”

美孚調查員把幾百張美孚收據單放到父親面前。每一張都有用我的筆跡籤的父親的名字。“他是怎麼做到的?爲什麼要這樣做?”父親驚呼。

“我不知道,”調查員回答,“我們不妨去問問他本人。”

他們來了。我說我對這騙局一無所知。他們並沒有相信我。我本來以爲父親會火冒三丈。但比起生氣,他似乎更加疑惑。“聽着,孩子,如果你告訴我事情的來龍去脈,還有爲什麼要這麼做,我就既往不咎,並把你的欠單都付掉。”他提議。

在我的字典裡,父親是個偉大的人。在他的一生中從未對我說過謊。於是我很快就坦白了。“是姑娘們,老爸,”我嘆了口氣,“她們對我做了些很有趣的事情,我沒辦法解釋。”

父親和美孚調查員心領神會地點了點頭。父親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表示體諒。“不用擔心,孩子。愛因斯坦也無法解釋得清楚。”他說。

儘管父親原諒了我,但母親卻沒有。她對那次的事件備感焦慮,責備父親的失職。母親仍然對我有合法的監護權,她決定把我帶走,離開父親的不良影響。更糟的是,在和母親經常往來的天主教團體神父們的建議下,她把我送進了紐約切斯特港的一所專門針對問題男孩的教會私立學校。

這個學校並不很像一個真正的少管所。它更像是一個豪華的營地,而不是輔導機構。我和其他六個男孩一起住在一個小別墅裡。除了被禁閉在學校裡隨時被人監督之外,沒有其他不適之處。

學校的教友們十分友善。他們和我們這些被監護的人一樣生活。我們在同一個食堂裡吃飯,食物不錯,量也挺多。這裡還有電影院、電視機房、娛樂廳、游泳池和一個健身房。我從來沒有把這裡所有的娛樂健身器材都玩個遍。星期一至星期五,我們從早上八點開始上課,到下午三點,除此之外的時間都由我們自己分配,隨便幹什麼。教友們既不會針對我們的不端行爲進行長篇大論,也不會用佈道講演來煩我們。如果你真的搞得一團糟,不得不接受懲罰的話,通常就是把你關在自己的小別墅裡禁足幾天而已。在這所學校裡我從未遭遇過什麼,直到後來我蹲進了美國監獄。自這以後我常常懷疑,聯邦的懲教系統是不是偷偷地由天主教教會在操作。

然而,修道士般的生活讓我十分苦惱。雖然我能忍受,但是我仍把這種限制看作是懲罰,一種不恰當的懲罰。畢竟,父親原諒了我,而他是我的罪行裡唯一的受害者。所以我問自己,我在這個地方做什麼呢?而這個學校讓我最討厭的地方,就是沒有姑娘。這是個非常嚴格的全男生的環境,甚至看到修女都能讓我興奮。

如果我知道在我寄宿期間,在父親身上發生了什麼,我可能會更加苦惱。他從不細說,但當我在學校的時候,他遭遇了十分嚴重的財政困難,並且丟掉了生意。

他被徹底地擊敗了。他被迫賣掉房子和兩輛凱迪拉克大轎車,還有其他值錢的東西。短短一兩個月的時間,父親一下子從百萬富翁變成一個郵政員。

這就是一年後他來學校把我接走時的情況,一個郵政員。母親寬容了一些,同意我再次和父親一起生活。我對於父親命運的扭轉非常震驚,也十分內疚。然而他卻不許我責備自己。他對我保證,我從他那裡騙取的3400元並不是他生意衰敗的原因。

“千萬別這麼想,孩子。那隻不過是滄海一粟。”他笑着說。

他似乎並沒有被地位和財政上的突然跌落困擾,但這困擾了我。並不是爲我自己,而是爲父親。他曾經胸懷大志,一個真正的商人,而他現在不得不靠打工過活。我試着打聽他的事業。“老爸,你的那些朋友們呢?”我問,“我記得你總是在緊要關頭幫他們一把。他們中有誰會來幫你嗎?”

父親苦笑了一下,說:“你會知道的,弗蘭克。在你有權有勢的時候,成千上百的人都跑來和你稱兄道弟。而一旦當你落魄,他們中如果有一個人願意請你喝杯咖啡,就已經謝天謝地了。如果有機會重頭來過,我一定會在擇友上更謹慎一些。我確實有幾個好朋友,他們雖然不富有,但其中一個給我提供了郵政局的工作。”

他不願意陷入不幸中,也不想多談,但我卻爲此煩惱,尤其當我們坐在他車裡的時候。這車還沒有我的福特車好——它也被賣掉,錢存到了以我名義開設的賬戶下。現在的車是一輛破舊的老款雪弗蘭。有一天我終於忍不住問他:“開這樣一輛又老又破的車你不覺得討厭嗎?”

“我是說,和凱迪拉克比起來,落差確實很大,不是嗎?”

父親笑了笑:“這樣看是不對的,弗蘭克。關鍵不是一個人擁有什麼,而是看他是一個怎樣的人。對我來說這輛車挺好,用來代步足夠了。重要的是我得知道現在的處境和身份,而不是別人怎麼看我。我覺得自己是個誠實的人,而這比擁有一輛豪車重要得多……只要一個人有自知之明,他就能把事做好。”

問題是,當時我並沒有自知之明。

在不到三年的時間,我就得到了答案。邁阿密海灘上,我在一個漂亮的棕褐色頭髮女人旁邊一屁股坐下,她問道:“你是誰?”

“我想是誰就是誰。”我回答。事實也的確如此。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