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屋的窗戶透出微弱的燭光,點點印在院子裡少年的身上,他棕色的瞳孔流光隱隱,嘴角似笑非笑,淺淺的梨渦如雪藏了一千年的桃花酒,令人陶醉。
末日癡癡的看着少年跟折鳶花一樣既純白又神秘的面孔,腦海裡不停地回想着少年的那句話,難道自己真的還可以,見到撫音麼?
“說吧。不要放過任何一個可以達成心願的機會,至少在自己死之前,都說出來。”肉肉的聲音略顯低沉卻帶着幾分蠱惑人心的力量,只是他卻已暗自在袖中備好符咒,只待在天亮之際,定住末日的身形。
屋裡的老婆婆已經將飯菜準備好,她看到院子裡坐在石桌旁的三人,心想,也許他們真的可以解開末日這麼多年來的心結。於是開門道:“菜已經做好了,二位如果不嫌棄的話,也一同進來享用吧。”
濃濃的菜香從屋裡飄出,連翹早就餓的飢腸轆轆了,她輕輕舔了舔嘴脣,道:“肉肉,好餓哦……”
肉肉笑着看了她一眼,末日率先站起身,朝屋裡走去:“丫頭,餓就跟大爺一起進屋,今天從山上打得野雞真的很美味呢!”
連翹看向肉肉,肉肉點點頭,於是兩人一起站起身跟着末日朝屋裡走去。不知是不是天色晚了,連翹這時候再看末日,只覺得他的背影有些彎曲,那種滄桑根本不像二十出頭的人。剛纔他們說,幻術師可以隨意變化面孔,那麼這個人爲什麼還要保持着一張二十歲的臉呢?
四方的小木桌正好夠坐四個人,連翹扒着碗裡的米飯,只覺得香噴噴的格外好吃。連翹吃飯的速度本就很快,這下看到美食更是雙手以及嘴的動作更是快到讓人咋舌。末日呆呆的看着連翹“吭哧吭哧”一大碗飯很快解決,他忍不住開口道:“小丫頭,慢點吃,鍋裡還有很多。”
連翹卻是喝光最後一口湯,拍着肚子一臉幸福的說:“飽了!”她只是吃的快而已啦,不是飯桶好不好。
肉肉低頭看了看自己的碗,米飯只動了幾口,他小聲的咳嗽兩聲,繼續問到:“你現在可以告訴我們,你的心願了麼?”
神色變得有些黯然,末日低頭一個勁兒的扒飯,又想到肉肉之前對他說的話,心裡也許是有些動搖了,許久後,他終於開了口……
*
他記得,第一次遇見撫音的那天,下了好大好大的雨。
他坐在屋裡替師父摺紙蓮花,師母靜靜地彈奏着琵琶,臉上一直掛着隱忍的笑容,可是年幼的他心裡卻也知道,師母一直在哭。
門外突然傳來了一聲咳嗽,兩人都很震驚,難道是仇家追來了?他扔下蓮花,拿起師父留給他的彎刀就朝門外衝去。木門被他猛地拉開,人影都未看清,他的彎刀就抵住了倚門而站的人的咽喉處,待看清之後,他才發現,這竟是一個跟他差不多大的小女孩。
小女孩被他的突然出現給嚇呆了,之後哇哇大口起來,她的淚滑過髒兮兮的臉滴落在早就溼透了的衣服上,她哭着哀求道:“不、不要殺我……我只是、只是來躲雨……嗚嗚……我馬上走、我馬上就走……”
他握着彎刀的手一點點鬆懈,他看着狼狽不堪的小女孩不停地哭,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大雨磅礴。
師母不知何時走到門口,看到門口的二人,開口道:“末日,你帶着這個小姑娘進來吧,外面雨大,再這樣下去會生病的。”
“是,師母。”末日收起彎刀,對還在哭泣的小女孩說:“不要哭了,跟我進屋吧,我跟師母都是好人,我們不會傷害你的。”
小女孩進了屋後,換上了末日的衣服,因爲她比末日要矮一點點,所以衣服在身上顯得有些寬鬆。師母溫柔的用毛巾替她擦拭臉上的水漬,問道:“孩子,今年多大啦?”
“六歲。”小女孩的聲音很甜很好聽,她有些怯生,剛纔拿刀對着她的小男孩還站在女人的身旁,不過現在他看她的眼裡除了好奇,還是好奇。
“比末日還要小一歲呢,孩子,告訴嬸嬸,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撫音。撫琴的撫,琴音的音。”
*
“撫音是被賣到清水鎮,給村裡一位夫婦的傻兒子,當童養媳。她因爲害怕所以就逃了出來,後來就逃到我們家屋檐下避雨,師母聽說後,就決定要收留她,於是她成了師母的徒弟。”
桌邊的人都靜靜的聽着末日的故事,而他,也竟是二十年從未對別人提過。如今話一打開,他卻是像是收不住了一般,全部吐出。
“師父和師母曾是蒼無大陸,有名的幻術師,只不過兩人的仇家卻聯合起來報仇,師父爲護我們而重傷在途中,師母帶着我躲到了偏遠的清水鎮,在這裡找到一處小房子安定下來。師父走後,我的幻術便有師母來教,撫音雖也跟着學,卻不曾有半分的天賦。無奈之下,師母只好放棄,讓撫音像尋常女兒家,學女紅,學做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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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日哥哥,你猜猜看,今天撫音準備了什麼?”
“糖醋小排?”
“不對。”
“豆汁雞柳?”
“不對。”
“油燜茄子?”
“不對。”
“……猜不出來了啊!不管不管,撫音你自己說啦。”
“我做了豆腐!”撫音把菜從身後端了出來,放在桌子上,白嫩嫩的豆腐塊就這樣出現在末日的眼前,平時吃慣了花哨的菜系,這次他猛地一頓,看着素的不能再素的白豆腐,還覺得委屈呢。
“我還以爲,我馬上就要接受師母的測試,你會給我準備紅燒桂魚呢!”
“末日哥哥,你不懂,你現在就應該要吃清淡的小菜,這樣纔不會影響到身體啊。你相信撫音,撫音可是一直都對末日哥哥很好、很好的哦。”
小小少年看着豆腐眨了眨眼,他用筷子夾了一小塊放入嘴裡,清涼的感覺入口即化,他心裡大大驚奇:“這麼好吃啊!”趕緊的,再夾一大塊!
撫音坐在一邊笑眯眯的看着他吃,她覺得,看着末日哥哥吃自己做的飯,是她這輩子最幸福的事。
*
“我們……每天都是這樣,師母去世以後,我每天出去掙錢,撫音就在家裡刺繡。我回來的時候,屋裡都會有燈火來迎接我……那個時候,我都十九了,當然知道,我和撫音的感情已經超越了師兄妹,就像……當年的師父和師母那樣……於是,我決定,娶她爲妻。”
燭火靜靜地燃燒着,連翹都聽得入了迷,肉肉不動聲色卻認真聽着他的每一句話,而那位老奶奶,神情也很難受,只是至始至終,她都不曾擡頭去看末日一眼。
“我們在準備成親的事宜,可村裡卻突然來了一行人,他們直接衝到這裡來,說是白羽老爺病重,想要臨死前再見一眼自己最心愛的女人的孩子。我那個時候才知道,原來,撫音,是白羽撫音,她是白羽家的私生女,白羽老爺生前沒辦法認她,臨死之際,想要看她一眼。
撫音自小無父無母,後來和母親走散,被人販子拐到這麼個地方來,可是她的心裡一直很想念自己的父親。我心裡雖不捨,卻也心疼撫音,於是便答應了她。我在這裡繼續籌備成親要用的東西,她回帝都城,看望白羽老爺後,就回來當我的新娘。
我們離別的那一天,下了好大好大的雨,就像十一年前第一次見她一樣。那天她穿着素雅碎花小裙,坐車馬車裡衝我擺手,她說,她一定會回來,她一定會回來。”
“那……撫音,她……沒有回來?”連翹小心翼翼的問道。
“我一直等,可是等了兩個月,都等不到她。於是我去了帝都城,可是我那個時候才發現,帝都城根本沒有什麼白羽家。我後來又回來了,就遇到了,撫音的母親,她帶着撫音給我的信,在清水鎮一家一家的打聽我。我看了信之後,信裡撫音告訴我說,她父親的病還有希望,她要去尋找神醫臨江仙,說母親託給我好好照顧,莫要怠慢了。於是,我就等啊等啊,二十年過去了,依然等不到她來。”
“那個……不好意思哦,我說這話可能,很唐突,但是……撫音她會不會……已經死了?”連翹舔了舔脣,她覺得一個女孩子,在蒼無這麼混亂的地方,很容易就死翹翹了吧?
“她沒有死。如果她死了,我可以感應到。”
“耶?這麼神奇嘛?那你爲什麼不感應一下,她在哪裡?”
“如果只憑感應,就可以知道一個人在哪裡,那只有‘神’,才做得到吧。”
肉肉棕色的瞳孔仍舊沒有變化,故事到這裡算是說完了,不過他卻又問了一個問題:“爲什麼,要種折鳶花?”
末日還沉浸在回憶裡,提到折鳶,他的嘴角就帶出了意思笑意:“你們不知道吧,折鳶花,代表的是‘唯一’,在我的心裡,撫音就是唯一。”
一旁的老婦突然哭出了聲,她嚶嚶地哭着,連翹恰好坐在她身邊,用手輕輕拍着,道:“老奶奶,你不要太難過,剛纔末日也說了,你女兒還活着,所以,你們一定可以見面的!”
老婆婆一邊哭一邊點頭,她現在是連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了。肉肉做在她的對面,看着她顫抖的雙肩,嘴上卻還繼續問道:“是她喜歡的花?”
“對啊,她非常喜歡這種花的香氣,院子裡的幾多都是她之前栽種的,師母測試我幻術的時候,我們就是在一大片的折鳶花田。現在想想,那個時候,有師母,有撫音,真的好幸福呢……”
“阿嚏!——”連翹驀地打了一個噴嚏,她抽出紙巾擦了擦鼻子,突然感覺神清氣爽:“真好啊!鼻子總算不堵塞了……”剛說完,她和肉肉都愣了一下:“……肉肉,我覺得,頭有點暈……”完蛋了!她不會也種花毒了吧!
老婆婆擡起臉看着用手撫摸太陽穴的連翹,她的聲音很是沙啞:“小姑娘……我給你準備點清涼的小菜吧……或許會好一些……”說着站起身,巍巍顫顫的朝竈臺走去,末日很沉浸在回憶中無法自拔。
肉肉輕輕側過頭,去看老婦人在竈臺前忙碌,他棕色瞳孔微微眯起,薄脣透出淺笑,他低聲道:“連翹,多吃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