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猴用力地揮動着刀,將碗口粗細的樹砍倒,然後拖到一邊的空地之上,整整齊齊的碼起來,溪邊的這片空地之上,木柴已經堆得快有一人高了。
舒大夫出發去找昭華公主要回秦風的遺體,留他在這裡,準備柴垛,如今天氣熱了起來,自然不可能千里迢迢的將秦風囫圇拖回去,也只能捧着他的骨灰回到西境了。
馬猴咬牙切齒地揮動着刀子,似乎每砍倒一棵樹,便是砍倒了一個敵人。
馬猴有一種深深的挫敗感,從來沒有過的無力感覺讓他覺得自己無比虛弱。這種感覺從來沒有出現在他的身上。當年被母親帶着他嫁給那個滿臉橫肉的大廚的時候,哪怕隔三岔五便被打得鼻青臉腫,他也堅信自己有朝一日必能改變這一切,最終,在那個大廚又一次將拳頭伸向他和母親的時候,他抽出了藏在懷裡的短刀,一刀,二刀,鮮血飛濺,在大廚滿臉的不可思議之中,一刀接着一刀地將大廚捅成了篩子。後來到了敢死營,面對那些一個個不懷好意的傢伙,倔強的他昂着小小的腦袋,與那些人兇狠的對視,猶如一隻小狼一般絲毫不示弱,因爲他認爲自己有朝一日必定會比他們強。上了戰場,揮動比他身高短不了多少的大刀,砍向對面咬牙切齒的敵人,即便會跌倒,會受傷,會在生死線上徘徊,他也沒有感到如此的無力。
原來在這個世界之上,是非只不過是有些人嘴裡的一句話而已,黑白也只不過是那些手裡所執筆墨變幻的色彩,是非顛倒,黑白難辯。
這個世界,原來不是自己想象的那樣。
他對人生變得迷茫起來,這些年來,他一直跟着秦風,秦風便是他人生的航標,指路燈,可現在這盞指路燈突然熄滅了,馬猴不知道以後該怎麼走。
吭哧吭哧地又砍倒一棵樹,拖着往回走。舒暢告訴他,根本就無法復仇,如果說朝廷是一座大山,那他馬猴不過是這山上的一隻小小的螞蟻,哪怕你窮盡一生心力,能搬動的也不過是這座大山之上的一塊小小的土坷垃。
舒暢的這個結論讓他感到絕望。
可是秦大哥就這樣白白的死了嗎?敢死營的數千兄弟就這樣含冤帶屈,到死都要揹着一個叛敵投國的名聲麼?
不,不應當是這樣的。馬猴揮刀削去一段枝丫,哪怕自己只是一個小螞蟻,這一輩子只能搬動一塊小小的土坷垃,可在落英山中,還有幾百名敢死營的兄弟,一人搬走一塊土坷垃,便會變成一塊大大的土塊。
可是如果有幾千人,幾萬人呢!馬猴看向上京的方向,眼裡露出了怨毒的光芒。
我們以你爲榮,我們爲你奮鬥,你卻棄我們如敝履,視我們如芻狗,那自今日起,我這一輩子必然便要以將你打倒在地再踩上兩腳爲目標。
舒大夫讓他在這裡準備這一切,馬猴絲毫不懷疑舒大夫能將秦大哥的遺體帶回來。
將最後一根樹幹安放到了柴垛之上,馬猴盤膝坐在了柴垛之前,目光緊緊地盯着前方,他所在的地方是一個小小的山谷,僅有一條出路通向外面,秦大哥的遺體便將會從那唯一的道路之上過來。
山谷之內突然暗了下來,馬猴擡頭,不知什麼時候,一大片烏雲飛了過來,遮擋住了高掛於天上的月亮。
馬猴垂下了頭,這個世界,原本就是黑暗的。
馬猴安靜的坐着,安靜的等待着。當天邊露出第一絲曙光的時候,山谷之外傳來一陣清脆的鈴鐺之聲,他立即一躍而起,提足發力向谷外狂奔而去。
谷口,一輛馬車正緩緩地向着山谷行來,坐在車轅之上的,正是舒暢,馬車之上,一具棺槨靜靜地安放於上。
馬猴陡地停了下來,怔怔地看着那副巨大的棺木。
“你的秦大哥就在裡面,我把他帶回來了。”舒暢看着馬猴,“小馬猴,想哭就哭吧!哭出來,心裡更舒服一些。”
馬猴慢慢地挪出一步,再挪出一步,終於走到了棺槨之前,沒有眼淚,沒有悲嚎,他張開雙手,緊緊地抱着棺木。
又是一個於哀莫大於心死的人,看着馬猴臉上悲痛欲絕但卻沒有一滴眼淚流下的模樣,舒暢只覺得心裡有些發冷,不由自主地想起先前離開法源寺的時候,昭華公主的模樣,與眼前的馬猴,倒似是一模一樣。
手扶着半開的棺槨,昭華公主看着棺內臉色蒼白的秦風。
“你以前跟我說過,西境是你的根,那些兄弟是你的命,今天,你的兄弟來接你了。舒暢說得對,愛你,就讓你回到你想去的地方,把你留在這漆黑的上京,只會讓你感到憋悶,感到不舒服。”
“我無能爲你報仇,自然也無顏與你朝夕相對。”昭華公主的手撫上自己滿頭的青絲,哧拉一聲響過,一縷青絲應聲而落,彎腰,將青絲放在秦風的胸前,轉頭,手上微微發力,棺蓋已是轟然合上。昭華公主頭也不回,轉身離開。
舒暢伸手按在棺蓋之上,嘩啦一聲,棺蓋飛了起來,跌在不遠處的那堆柴垛之上,“馬猴,好好再看一眼你的秦大哥吧,天已經亮了!我們得馬上處理了你秦大哥的遺體,然後上路。那些內衛說不定很快便能找上我們。”
馬猴站起身來,俯身,伸手,將秦風從棺槨裡抱了出來。
“你幹什麼,馬猴?”
馬猴轉頭看着舒暢,眼光如狼,“髒的,都是髒的。秦大哥絕不會想用他們閔家的東西,敢死營的兄弟,也絕不願意秦大哥身上有一絲一毫閔家的東西。秦大哥走了,從現在開始,敢死營所有活着的人,將與他們閔氏誓不併立於同一片青天之下。”
馬猴的聲音之中透着一股股狠戾,伸手抓住秦風身上的衣物,嘩啦啦聲響之中,將秦風身上那套昂貴的衣飾撕得粉碎。
伸手解下自己身上的包裹,馬猴居然從內裡掏出了一套敢死營的服飾,那是秦風的衣物,在敢死營,馬猴本來就是秦風的貼身親衛。
“秦大哥,咱們穿自己的衣服,哪怕沒有那麼舒服,柔軟,可他是咱們自己的。”馬猴抖開衣服,抱起了秦風。
看着馬猴替秦風換着衣物,舒暢心裡頭不由一陣酸楚,別過頭去不想再看,剛剛轉過頭,腦子中卻突然如同電光火石一般閃過一個念頭,他霍地轉過頭來,目不轉睛地盯着馬猴手裡的秦風。
不對,不對!他在心裡大叫起來。
算起來,秦風已經死了快一天一夜了,可是馬猴在給他換衣物的時候,他的手臂怎麼還能任意曲彎,他的身體爲什麼沒有僵硬?
舒暢的心臟狂跳起來,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秦風的丹田碎了,經脈斷了,早應當死得不能再死,可一個死人,怎麼還能有如此柔軟的肢體。
向前跨出一步,下一步卻怎麼也跨不出去了。這是自己的幻覺嗎?是不是跨出一步,這個幻覺馬上就會消失?
“馬猴,你秦大哥的手肘是不能能拐彎?”他聲音顫抖地問道。
馬猴擡頭,迷惑地看了一眼舒暢,半晌才點了點頭,“是啊,能拐彎!”
說出這句話,馬猴也一下子怔住了,兩個四眼相瞪,半晌,突然同聲大喊起來,“能拐彎?”
舒暢飛一般地撲到馬猴身邊,兩手一把抓起秦風的雙手,舉到自己的眼前,手指是靈活的,能夠隨意曲升,手肘是靈活的,他一把抓起秦風,將他拖到自己的面前,一個死了一天一夜的人,身體居然還是柔軟的。
這不可能!舒暢滿眼的不可思議,滿心的震驚萬分。他見慣了生死,看多了死人,無數的死人曾在他鋒利的小刀之下被開膛破肚,被節節肢解,可是他從來沒有見過這種狀況。
“舒大夫,舒大夫,秦大哥沒有死,沒有死!”馬猴狂叫起來,對於死人,馬猴自然也不陌生,他埋過敵人的屍體,也埋過戰友的屍體,但那些死人,在很短的時間內,便已經完全僵硬了。
“別作聲!”舒暢聲音發抖,伸手摸到秦風的心臟,沒有心跳,伸手觸到秦風的鼻翼,沒有呼吸。他從針囊之中掏出一枚銀針,閃電般地插向秦風腦門頂處的百會穴,然後目不轉睛地盯着這枚銀針。
一瞬的功夫,似乎有一世紀那麼漫長,那枚銀針突然輕輕地抖動起來,與這枚銀針一起抖動的,還有舒暢的身體。
臉上從驚愕,到歡喜,舒暢突然仰頭,狂笑起來。看到舒暢的模樣,馬猴豈能還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他緊緊地抱着秦風的身體,也是放聲大笑起來。
當正午的陽光落在這片小山谷之時,一隊內衛也出現在了這裡,呈現在他們面前的,只餘下一堆黑黑的灰燼,微風輕拂,滿山谷之中都是飛舞的黑灰。
一名內衛走到原先柴垛堆放的地方,彎下腰,抓起一把灰燼,放在鼻間嗅了嗅,擡起頭來:“燒了,看來他們是帶着骨灰走了。”
“要不要追?”
“算了,楊統領吩咐,看着昭華公主的面子上,這件事情便到此爲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