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個春雨綿綿的早晨,宿遷從大堤之上的營帳裡走出來的時候,身上溼漉漉的極其不舒服,哪怕是在河堤之上比其它地方要顯得乾燥一些,但無孔不入的溼潤的空氣,卻仍然讓一切都顯得溼噠噠的.
士兵們們在吃飯,燒火用的枝條很溼,整個陣地之上到處濃煙滾滾,被風一吹,旋即便與河面之上的薄霧混作一團,使得河面之上更加朦朧了一些.
江上燕踩着沒過腳踝的泥漿啪噠啪噠地走了過來,眉頭皺着道:”這該死的雨,老是下個不停,今天早上運過來的草料都是被雨水浸溼了的,還得晾乾之後才能給馬吃.”
“這時節就是這樣.江南雨多,可比不得北方.”宿遷打量着遠處同樣濃煙滾滾的楚軍大寨,”孫潤澤的兵力這幾天應當消耗得差不多了,我估計他的大寨裡最多還有三千能戰之兵,如果他還敢向我發起衝鋒的話,我不介意就在今天反起一次反攻.”
“準備去打他那個寨子?只怕不太好打.”江上燕道.
“如果他有五千人守寨子,我只會碰一鼻子灰,如果他只有三千人守,那我便有可能打破他,但如果他低於三千這個數字,那勝利就一定是我的.”宿遷道.
“地面太爛了,霹靂火太難運動過去,過去了也如果有個什麼意外,也撤不回來.這樣的破天氣,這樣的破環境,還不如抱元守一的好.”江上燕道.
“大部隊還要幾天才能上來?”
“原本還要四天,這樣的天氣,五六天看能不能上得來?”江上燕道.”蒼狼,銳金都是步卒,而且裝備衆多,這樣的泥漿地,前進速度就要大打折扣了,礦工營就更不用說了,這樣的天氣,他們就要學龜爬.也就皇帝陛下的親衛營能迅速頂上來,但怎麼可能讓皇帝陛下孤軍突前呢?”
“孫潤澤都打成這副模樣了,楚軍居然還沒有援軍過來,這有些奇怪,我準備今天再派斥候遠一點出去打探一下,他對你已經完全沒有威脅了,不需要我再爲你守護左右兩翼.”江上燕道:”心裡老是覺得有些不安.孫承龍就不怕我們將他的兒子宰了?”
“昨天我就已經接到了鷹巢探子發來的情報,孫承龍派來的援軍已經出發了,不過同樣是因爲天氣的原因,他們前進的步伐相當緩慢,老天爺是公平的,讓我們痛苦的時候,也不會讓對方覺得好過.”
“來了多少人?”
“你猜?”
“猜個屁,快說.”
“整整五萬,在外頭打了一張大網,正在慢慢地向我們圍上來.他孃的,要不是顧慮到敵人的援兵隨時會發動反攻,我早就衝上去把孫潤澤幹掉了.孫承龍的心也夠狠的,就是打着讓他兒子與咱們拼個你死我活之後,然後再想法子將我們一口吃掉呢.”宿遷道.
“五萬人吶!”江上燕臉色微變.對於他而言,現在的戰場實在是太小了一點.
“想要跳出去作戰?”宿遷聞絃歌而知雅意,”相州可不是刑州,這裡有數萬火鳳軍駐紮,更重要的是,這裡全民皆兵,你跳出去自然獲得了自由的作戰機會和自由選擇戰場的權利,但同樣你會陷入到處處皆敵人,處處皆陷阱的境地.”
“在這裡施展不開.”
“再等兩天吧,等天氣好轉了你再走.”宿遷道.”這樣的天氣和道路情況,對馬力的損耗太大,一旦被敵人纏住,你就麻煩大了.”
“我也是這麼想的.”江上燕點了點頭,正想再說什麼,卻突然停了下來,霍然轉身看向高梁河的上游,”什麼聲音?你聽到了沒有?”
轟隆隆的聲音在轉瞬之間,就已經顯得那麼地清晰,一道黑線出現在兩人的視野之中,兩人的臉色霎那之間唰地變得慘白.
大堤之下,還有不少的大明士卒,更多的是從河對面運過來的物資和軍械,十數道棧橋之上,來來往往的民夫還在向這邊螞蟻搬家一樣的馱運着.
高梁河上傳來的巨大的轟鳴聲讓所有人都驚呆了,大堤之上,正在吃飯的大明士兵紛紛站了起來,不少人手中的碗掉在了泥漿之中都毫無所覺,河灘上的士兵,民夫發一聲喊,撒開雙腿便向大堤之上奔來,棧橋之上,搬運東西的民夫也恐懼地大叫着拋掉了肩背上的東西,拼命地向着岸邊跑來.
洶涌的巨浪卷裹着無數的巨木,以令人恐懼的聲勢咆哮向下,只看了一眼,宿遷就痛苦地閉上了眼睛,他的十幾道棧橋,一道也別想保住了.
大水席捲而來,幾乎是一轉眼的功夫,河面之上的十幾道棧橋被便一掃而空,橋上的那些沒有來得及跑脫的民夫,瞬間便消失在巨浪之中,連一個泡沫都不曾翻起.河灘之上無數的物資軍械被洶涌的大水不知衝到了什麼地方.
“他們在哪裡築的壩,蓄的水?”宿遷猛地睜開了眼睛,憤怒地吼叫了起來.
“支流,一定是某一條沒有引起我們注意的支流!”江上燕臉色蒼白.
兩人對視了一眼,宿遷突然道:”江上燕,你在對岸有多少騎兵?”
“五百人!”江上燕重重地吐出一口氣,”他們的主要任務是看守大營裡的挽馬和物資.”
“我在對岸,帶上傷兵只有三千人.”宿遷道:”福不雙至,禍無單行,敵人既然能神不知鬼不覺地在上游築壩蓄水,那麼就肯定會再派出一支人馬去襲擊我們在江南的大營.你馬上得走,往上游走,找到對方過河的地方.”
“孫承龍的五萬援軍,原來是來消滅我們的,並不是來支援孫潤澤的,宿遷,我衝出去的希望只怕不大.”江上燕握緊了刀柄.
“能不能衝出去是你的事情.”宿遷道:”哪怕你只衝出去一部分呢,也能毀掉敵人渡河的工具,我們回不去,他們也別想過河.幾天的功夫,皇帝陛下的軍隊就會頂上來.這個時候,咱們一起困在這兒,你還不如跳出去,哪怕外頭同樣艱難,也比侷促於這一地要好得多.”宿遷說到這裡,長長的嘆了一口氣:”我上了孫潤澤的大當,如果我不是擔心過多的損失而不顧一切地撲上去將他拿下來,現在我們的境地就會要好得多.”
“好,我會努力地衝出去,就算衝不出去,也會盡量地在這個圈子裡拼命折騰,給你多折騰出一點空間來.”江上燕道.
宿遷伸出手去,與江上燕重重一握,”這一次咱們兩個都栽了大跟頭了,有命活下來,再去皇帝面前請罪吧.”
“勝敗乃兵家常事.”江上燕灑然一笑:”只要不死,便還有機會翻本.聽,果然如你所料,敵人已經過江向我們的老營發起進攻了.”
高梁河上的狂暴河水來得快,去得也快,一陣狂濤駭浪之後,大水褪去,只留下了滿地的狼藉,而對岸,一支龐大的騎兵隊伍正在鮮豔的火鳳旗的引領之下,向着明軍老營疾撲過去.
江上燕緊緊地握着拳頭,看着自己的騎兵營裡,五百名騎兵驅趕着大比的挽馬衝了出來,迎面衝向瞭如狼似虎的敵軍,而在他們的身後,宿遷的步兵們正在開始佈陣.
這五百名騎兵正準備用他們的生命來爲這些步兵爭取到更多一點的準備時間.
五百騎兵,上萬匹挽馬,瞬間便與突襲而來的上萬火鳳騎兵對衝在了一起.刀槍的撞擊聲,吶喊聲,戰馬的嘶鳴聲,隔着高梁河能清清楚楚地聽到.
江上燕微微閉了一下眼睛,便轉過身向着堤下大步走去,不再去看對岸那些飛蛾撲火一般地衝向敵人的部屬,因爲他們的生死在他們決定發起衝鋒的那一刻,便已經註定.
“好兒郎!”宿遷重重地揮手在空中砸了一拳:”傳令給對岸我部,焚燬所有軍糧,不給敵人留下一顆糧食.”
郭儀看着悍不畏死衝上來的數百明軍騎兵,再看看不遠處明軍營地之中猛然騰起的股股濃煙和沖天大火,眼角微微收縮.
敵人這是破釜沉舟,要與自己決一死戰啊.想象中的敵人潰散的場景完全沒有出現,哪怕他們只剩下了數百騎兵,只剩下了一些老弱兵殘,但他們仍然在準備戰鬥.
這樣的軍隊,是他最不願意碰上的.說來也真是諷刺之極,不論是宿遷統率的西軍,還是江上燕帶領的騎兵,在不久之前,都還是楚軍部隊之中的一員,是楚軍極具戰鬥力的邊軍系統之中的翹翹者,但現在,雙方卻成了不死不休的敵人.
一念及此,郭儀便覺得世事太過於荒謬了,本來不應當是這個樣子的,這些人本來該和自己在一個戰壕裡的.
天空之中響起的強弩破空之聲將他的思緒拉了回來,五百騎兵和無數的挽馬,只不過是讓自己的騎兵稍稍地頓挫了一下而已,相比較而言,前方的明軍步兵陣地,倒是會給他帶來更多的傷亡.
“殺!”他舉起了長槍,怒吼了一聲.
上萬鐵騎如同洪流一般傾泄過去,對面,烏泱泱的弩箭亦迎面撲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