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之花從他綻開的那一瞬間開始,便不可避免地慢慢走上凋零之路,所不同的只是在這個過程之中,有的燦爛無比,給世間留下不可磨滅的映象,有的卻悄無聲息,在生命的終點無聲地落入塵埃,化爲春泥,開始再一次的輪迴。
正在遵化前赴後繼地與岷州精銳部隊作生死搏鬥的全州百姓們就如同這些永遠也不會在歷史上留下印記的生命一般,用自己的熱血和生命延緩着對手前進的步伐。或許他們中的很多人在生命終結的一霎那也曾經後悔,也曾經想選擇另一種人生道路,但當他們踏出第一步之後,生命便不再由自己主宰。也許許多年之後,在史書之上會爲這次大戰描下濃濃一筆,但受到後人銘記的永遠只會是這一次大戰的指揮者們,對於這些用自身熱血浸透這遍土地的他們,也許便只是全州義民四個字而已。
連接三天的血戰,在徐克興刻意的輪戰之下,先期到達的五萬全州青壯死傷過半,而且死得多,傷得少,這些從沒有經過任何軍事訓練的百姓在戰場之上自我保護的本領幾等於無。外圍陣地已全然丟失,從血與火中爬出來的剩餘二萬餘人全都退回到了遵化城內,用三天的時間,徐克興用對敵人的殺戳和敵人對自己人的殺戮成功地得到了一支張着利爪,眼睛血紅的部隊。
在經歷過殺人或者目睹人殺人的數天之後,這些善良的全州百姓眼裡,心中,全都只剩下了人類的本能,活下去,幹掉對手。
數天之內,龍嘯天頭上添了許多白髮,站在城樓頂端,看着城頭之上,城頭之下被仇恨籠罩着的百姓,心裡苦澀無比,他知道,這一戰結束之後,無論勝負,全州都將被深刻改變。
“徐將軍,我們兩人會遺臭萬年。”龍嘯天低聲道。
“爲了我們身後的百萬全州百姓,爲了地裡即將收穫的莊稼,爲了主公的大業,遺臭萬年便遺臭萬年吧!”徐克興似乎鐵石心腸,“不是有位古人曾說過,不能名垂青史,便當遺臭萬年吧,哈哈哈,我們也算是得償所願吧!”
城外死屍遍地,惡臭撲鼻,酷熱的天氣讓戰死者的遺體在極短的時間內便腐亂,食腐的鳥雀黑壓壓的從天空中飛來,爭相啄食,不知從那裡鑽出來的成羣的野狗,歪着頭用力地撕扯着屍體,喀吱喀吱地咬斷骨頭,瞪着一雙血紅的眼睛不時向天狂吠,卻是不類犬聲。
遵化城下,已成人間地獄。
遠處,鼓聲隆隆,又一輪進攻即將開始,城上立即騷動起來,無數或躺或坐的人頃刻之間爬了起來,涌到牆垛之前,盯着前方,曾經縱橫交錯的壕溝已經完全被填平,龍嘯天煞費苦心經營的外圍防禦工事蕩然無存,下一刻,就將是最終的攻城之戰了。
錢多身上的肉少了一圈,那身顯得很緊的盔甲終於比較合體了,拿手武器金瓜錘早已在城外的戰頭中被打折,塗滿金粉的錘頭不知落到了那裡,很是讓他心疼了一番,在他的身邊,跟着一個面青澀的少年,這個戰前緊張的要尿尿的少年,此刻穿着一身岷州兵的盔甲,腰裡掛着一柄無鞘戰刀,眼中的稚氣早已不翼而飛,取而代之的卻是濃濃的戾氣,這三天來,他殺了十數個敵人,也目睹着數十個熟識的人倒在戰場上,短短的三天裡,他學會了用槍捅那裡能一下子致命,學會了用刀砍那裡,敵人的盔甲防守最爲薄弱,他不再嘔吐,甚至可以坐在敵人的屍體上,大口地啃食燒餅,學會了一戰之後,便將敵人的盔甲剝下來,樂顛顛地送給自己的同伴。
田衝比起錢多的面相就慘多了,錢多身體龐大,說起來在戰場之上目標比田衝要明顯得多,但打了三天,錢多毛都沒有少一根,倒是田衝,身上不下十處傷痕,雖然都不致命,但對行動總還是有些影響的,看着虛肉少了不少,顯得比先前壯實很多的錢多,田衝的眼睛上上下下地瞄來瞄去,顯然甚是不解。這王八蛋,武功沒自己高,身體也沒有自己靈活,戰場經驗也沒自己豐富,爲毛就一點傷也沒有?
田衝憤憤不平。
“樂不平,來,喝兩口!”揮手將一個皮囊扔給錢多身邊的少年。這是一袋子劣酒,也不知裡面摻了多少水,反正聞着有酒味,喝到嘴裡卻是寡淡之極,龍嘯天雖然籌集了不少的物資,但酒畢竟不多,而少量的烈酒更是醫用,萬萬是不可能讓他們喝的。
少年接過酒囊,咕地喝了一口,便劈面給錢多搶去,“給老子留一點!”
趴在牆垛之上,田衝看着正在推進的敵軍,呸地吐了一口,“媽的,沒完沒了,上趕着投胎啊!”
樂不平擡起一雙冷漠的眼睛,掃了一眼遠處,便又低下頭來,從錢多手裡接過酒囊,仰脖子灌了一大口,然後坐下來,一絲不苟地看始給一堆鐵槍頭裝上木柄。
秦州,過山風大營,偌大的軍營之內空空蕩蕩,過山風手裡頭能派的軍隊都已派了出去,身邊只剩下了二千親兵衛護行轅,籌謀已久的秦嶺戰役發動,從關興龍躍馬小艾河開始,一個龐大的擊碎秦嶺防線的計劃便在他這裡蘊釀成熟,上報李清後,李清加以修改,以身爲餌,更是增添了取勝的最大可能,眼下,虎亭守軍被成功調動,於小艾河合軍覆滅,姜黑牛,布揚古閃擊虎亭,前期偷偷調動的王啓年軍突襲安福寺,將那裡的守軍壓制的動彈不得,一切盡在掌握之中,用不了幾天,被周同寄予厚望的秦嶺防線便將支離破碎,由一個整體變成數個毫不相連的孤立的據點,永遠也不能成爲定州軍隊進攻的障礙。
但就在此時,一個要命的消息傳來,岷州軍大舉進犯,突襲青陽。
過山風幾乎抓狂,兩眼佈滿血絲,全州的情況沒有誰比他更清楚,爲了打好秦嶺這一仗,他調走了全州幾乎所有的守軍,眼下整個全州,連五千正規軍都湊不齊,自己千萬萬算,卻忘記了岷州張愛民。
如果全州失守,秦嶺戰役的戰果將蕩然無存,自己不但無法進攻興州,穩定獲得的戰果,還將被迫撤軍,反攻全州。
“尚參軍果然不是老辣無比啊!”過山風喃喃地道,佈滿血絲的眼睛死死地瞪着地圖,但就是瞧出花來,也不可能平白無故地瞧出一支援軍來。
尚海波一出手,便打在了定州軍的軟脅之上,定州軍預先估計岷州兵在兩到三年內無法恢復戰力,便也談不上給定州造成威脅,但情報顯示這一次岷州先鋒大將是廖斌之時,過山風便明白,尚海波在出京之時,想必就悄悄地將廖斌所部編入了岷州軍,有了廖斌的兩萬戰卒,岷州恢復戰力並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他在出京之時,就已經決定打青陽了!”過山風對身幕僚道:“我們發動的秦嶺戰役恰好成了他最好的註腳!不愧是我的老師啊!”
“大將軍慎言!”身邊的幕僚趕緊制止。
過山風搖搖頭,“這有什麼不能說的,尚海波那怕叛變了,成了我的敵人,我也不應該忘了,我最初的兵法就是他教的。過某人從一介山匪成爲今天的統兵大將,有他的苦心栽培。”
幕僚苦笑,現在尚海波已成了定州的禁忌,這話要是讓監察院內情司得知,稟給主公知曉,難免會讓主公心中不快。
“發命令給王啓年將軍,三天之內,他必須拿下安福寺!然後以天雷營爲先鋒,馳援全州,告訴王將軍,就是將馬跑死,十天之內,他也必須給我趕到遵化去。”過山風不容置疑地道。
“布揚古,姜黑牛,攻下虎亭之後,立即向興州進發,迫使興州守軍不能輕動。”
“稟告主公,鴉雀嶺通道打通後,請主公即返秦州,主持大局。”
一連發布了數條命令,過山風走下自己的大案,伸手拔起了已很久沒有用過的狼牙棒,揮舞了幾下。
“過大將軍,您?”幕僚一下子明白了過山風的意思。
“我將親率行轅兩千親兵,立即馳援遵化。”過山風凜然道:“你們留守行轅,凡有公文,分類處置,然後呈給主公,我想主公三五天之內,便將返回秦州。”
“過大將軍,還是等主公返回秦州之後再作打算吧,現在大軍在前廝殺,沒有將軍在行轅坐鎮指揮,如何使得?”
“作戰命令已經下達,要達到的目標各位將軍都清楚得很,還需要我作什麼?在這裡作看客麼?”過山風哈哈一笑,“遵化別說是三五天,便是一天也等不得了!”
提着狼牙棒,便走出了大帳,片刻之後,軍營之內金鼓之聲大作,二千親兵一人雙馬,列陣而立。
過山風一躍上馬,大聲對二千親兵道:“一路之上,換馬不換人,吃飯,喝水,睡覺,統統在馬上解決!”
遵化城下,岷州軍第一進攻便突上了城牆,一翻肉搏之後,再被逐下,田衝又捱了一刀,鮮血淋漓,軍醫正在爲他包紮,他的眼睛卻瞪着錢多,這個該死的胖子剛剛與他一樣在拼死作戰,居然就少了幾縷頭髮,被人一刀剃了個半禿頭,老天爺啊,這叫人情何以堪啊!
士兵們奮力將戰死在城上的敵軍掀下城去,將自己的弟兄擡起來,在城下碼成一排。在掀開幾個敵人的屍體之後,一個身體蠕動了幾下,衆人一驚,拔刀作勢欲砍之時,卻發現這人竟然是樂不平。
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樂不平顯然還有些迷糊,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忽然開口道:“好香啊,將軍,我餓了!”
衆人目瞪口呆地看着他,錢多和田衝不約而同地乾嘔了起來,這個王八蛋,這香氣是城上淋下的滾燙的油脂將敵人燙熟了發出的香味。
“你行,你行!”田沖沖着樂不平豎起了大拇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