納蘭子衿坐在書桌前細心撰寫臨摹小楷字體,一本大悲咒謄寫出兩邊,今日換來心經,耳旁宮女呂茵緩緩道來近日發生之事,茗卉進言,殷氏有孕,搬離冷宮,醉花殤,桃花依舊別樣紅,不堪入目回首中。
她眉梢尾角輕輕一挑,勾起一抹弧度,默語:茗卉你果然沒讓我失望,這真的是你想要的嗎?
她起身由呂茵親自穿戴衣物,湖藍色連枝喜鵲滾金邊斜襟寬袖衣袍,雲頂紫色高端屐,盤起雙環髻,沾碎花印敷金粉妝,淚妝抹,高貴雅緻,清冷孤傲,心想,他早已開始懷疑,若是先前再狠心一些今日還會是如此嗎?他如此聰慧,斷然不會信這錯漏百出所謂的證據,她一絲苦笑拂過,秋風掛起愀然澀意,究竟是自己高估了自己還是高估了他人。
她吩咐呂茵取出原來爲自己孩子繡好的白子服與虎頭鞋樣,輕柔撫摸絲滑錦緞,爾後,移步至明瑟殿外大步入內,一行宮人依舊恭敬行禮,他人眼中的納蘭子衿與先前毫無絲毫不同,她噙起笑意,婉言道:“恭喜妹妹喜懷龍子,姐姐前來賀喜。”
秋,曉鏡,勻妝罷,一襲素藍,獨審鏡中人,當未變得幾許,音容依舊卻疏離……殷蓮澈用過膳獨自靜坐了不知多久,似是要將鏡中之人看透,看得了人,卻不懂心是否依舊,默語:初衷未改,我自籌謀,然耳邊風雨紛紛,似是忽然靜了,這殿中空曠了無人氣,將近一載的時光,大明宮中沉浮,現在卻依舊在等……她略一思忖便也哂笑,婉修儀、納蘭家……涉及甚廣,非一朝一夕,我也不爭朝夕。只是有孕一事已經搬出了冷宮,也算成了一半。另一半,等過,等到了,我必然要親手得到。
殷蓮澈聽聞外間聲響,轉頭相看,似笑非笑,遣了輕羅端杯熱的白水給她,開口說道:“這裡茶水不甚入口,就端杯白水給寧寶林了,難爲寧寶林來賀喜,倒是後宮第一個來的,”她語中意思自是明顯,也不忌諱說與其聽,有心之人做有心之事,何嘗不懂得,思此,她開口又接了一句,“既是賀,想必寧寶林帶了賀禮?到不知是不是殷氏想要的,哦,倒忘了請寶林坐了,寶林隨意就是,雖然此處比不得綺羅臺。”
納蘭子衿盈盈落座在其對面,接過那白瓷盞,宮女訕訕而退,獨留下二人輕銘一口,蝶睫下留下一片陰霾,淡淡擡眸,輕輕麗妍一笑,復言:“你想要的不是已經得到一半了嗎?你很聰明,聽說你懷孕了,我也沒什麼好送的,就一件白子衣和虎頭鞋,你不喜歡就丟了吧,我也用不着,”她媚眸四周一掃而過,隨即開口道:“看來你這裡還不錯,她們也是忌憚不敢來罷了,心中都有一本譜,你也就不要和他們計較了,咱們兩不是還可以敘敘舊嗎?清淨之處是養胎的好地方,放心吧你這孩子一定能生下來,否則他也不允。”
殷蓮澈倒大大方方地將東西接過來,浮了笑細看一番,間或兩句贊其精巧之語,恍如那日在霜雲殿,靜雅的時光與笑容之下,滿布着各自的掙扎與審視。
“原是你用不着的東西又送來給我……不過我怎麼會丟了不要?豈不讓人笑話?”殷蓮澈復喚來輕羅將東西收好,待她接過東西離開之時幽幽飄出一句,“可別像詩情那樣把‘重要’的東西隨便弄丟了。”她心中默語:每人心中都有一本譜是麼,你我又何嘗不是各懷心思。
殷蓮澈輕巧的話語自脣邊逸出,倒像是閒適至極,“我哪敢計較,還得擔心着什麼時候別人又記恨我了……敘舊是麼?實際上我們之前見過幾次瞭解多少,你有興趣就來敘吧,”聆其最後“他不允”三字,她抿了脣,未置可否,很多事他都不允,可在那個位置上,他不允的又何止此事?情知這後宮紛繁錯雜,她看來是最簡單的一個,然而卻成了不允之下住進這冷宮的一名女子,是不允這後宮動盪?還是不允那些世族動盪……
納蘭子衿眸底間幽深叵測,似清澈見底的泉水,又如永無止境的深淵,一杯茶水已經入喉流入腹中,靜靜看着她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語,神色變化的多端,淡淡而言:“想來這種把戲除了我納蘭子衿敢用,這後宮別無其他人來,你這丫頭也不會那麼‘沒記性’,若真是如此我知道你會讓她長長‘記性’。”
納蘭子衿目光飄渺落在門外,嬉戲端起手指輕數,緩緩而道:“算來算去我們好像這是第三次見面,第一次在御花園,第二次就是冷宮,第三次就是現在這明瑟殿,雖然如此看起來你瞭解我不少,我卻不怎麼了解你,哎,還是吃虧了些,不過不要緊,都說吃虧是福,我也就順應了這福氣。”她雲淡風輕的神色,笑笑而談,媚眼如絲蠱惑,斂於神色。
“這種把戲麼……說不定。誰猜得準,誰也不同呆着這大明宮了,那丫頭是那丫頭,你又看得準了?”殷蓮澈閒閒帶過,長記性這種事兒,若真需要讓她長記性,那也不用留着了。
殷蓮澈聽着那話,第一次第二次第三次,只是煞有介事地點了點頭,心中默唸:你不瞭解我多少,可是你瞭解我身邊的人吶,誰吃虧…明眼人都看出來了不是?怎麼會是你吃虧?
殷蓮澈輕哂一聲,亦未理會其故作姿態,靜靜飲了口熱茶,接着說:“你確實有福氣倒是不假,從你進納蘭家不就有了麼?”
納蘭子衿聆聽着其一番侃侃言語,甚是贊同的頷首,修長柔荑帶着指甲似有似無地敲擊着桃花心木的桌面,一下,兩下,三下,勻勻緩緩,隨後回眸一笑,媚眼撇過,粉脣輕嘟地說:“我也吃過虧,這不也是在你手上吃虧的嗎?怎,纔出來就不記得了。其實我不瞭解她們,恐怕她們瞭解我還多些,納蘭子衿怎麼怎麼的她們不是常在私下言論嘛。”
納蘭子衿輕輕嘆息一聲迴盪空寂的殿內,久久環繞,揮之不去,復言:“只不過這福氣是要付出代價的,一個一個的賭,福氣也不是每次都在我這邊,我瞧着妹妹比我有福氣,不僅有福氣還有貴人相助,這不他日就將母憑子貴了。”
“我可沒讓你吃虧,不過是你自己找的罷了,”殷蓮澈這才瞥見她一眼,瞭解?那算是瞭解的話,那麼這宮裡人人都被瞭解透了呵。
“殷蓮澈怎麼的、她們不也是私下議論着?說什麼瞭解不瞭解的,那些人若能瞭解清楚真實,你還是寧寶林麼?”殷蓮澈就這麼靜靜地看着那張臉,說着福氣,倒也不反駁了去,只說道,“你不也曾母憑子而達到目的?說起來百里堇華也有身孕了,你們納蘭家真是喜事連連。”
納蘭子衿擡手支着下顎靜靜地聽着,復而再飲白水入喉,斂去沙啞音色,垂首低眉,暗笑於心中默語:你殷氏如何今日我也管不着,還想挑撥了我去,冷冷一笑,不喜不怒,斂了斂性子,他盡然棄了你也沒什麼資本可言,無情便是可憐之人,你我都是一丘之貉罷了……
思此,納蘭子衿淡淡接着道:“那倒是,若是讓他們猜着去那就反了奴婢不是奴婢,主子不是主子。我的目的還沒有達到,她有孕自然有人保着,你有孕可就沒人保了,還是把孩子生下來才妥當些,我想妹妹也不會更不想踏上我的後塵跟着走,妹妹福氣不錯還是安分些的好。納蘭一族即便一蹶不振她們自會想法子,用不着你我操心,我也就天天閒着玩玩花花草草。”
殷蓮澈感覺此間境況便如這白水一般,緩緩入喉,仍有幾分微燙,然而白水,終究是白水。
“與那華寶林見過幾次,她自是與你大不相同,這福分自然保得住,你有看到我哪裡不安分?一切順其自然,只是開頭錯了罷了。”殷蓮澈分毫未在意其言中意指,這宮裡誰不在看着這邊的動靜?只是都不敢動手罷了,或者說,於是對付一個無權無勢又從冷宮剛剛出來的的人,不如去“關心”另一位,或者從其中趨炎附勢,得到什麼好處罷了,後宮之中,又有幾個蠢人?
“納蘭一門三姝,有一兩個撐得起來,足矣在這宮中令許多人豔羨。而你閒着玩玩花花草草……也對,好生保養着自己身子吧。我自是惜福之人,也不會賭啊冒險什麼的,今兒倒是承你關懷了。”殷蓮澈見她自與前次姿態大不相同,心知爲何如此,也不像多做言語,有些事情到了那個分寸,也就足夠了,至於她玩玩花草,誰又相信,聽了也就聽過,無甚他言。
納蘭子衿揚起妖嬈笑意,眉梢展開,菱脣輕啓:“納蘭一族可不止我們幾個,還有些我也不清楚,把賭注壓在我們三個身上實着是一招險棋,關鍵時刻她們懂得棄軍保帥,”她眉梢輕輕一挑,似笑非笑,眼底神色幽深一片漸漸闔上,暗歎,“你後悔跟着他進宮嗎?他,你懂的,我只不過是牽扯的棋子,相互利用罷了。”
殷蓮澈心裡倒有自己的想法,人情如何,終究情誼在那裡,說是如此,然而這事實又是一番了。
“呵,你這麼認爲麼,我也不知道,隨以後看吧,”殷蓮澈將那杯蓋置於杯上盤桓,隨着她的後問冷不丁一聲,隨後一瞬間的寂靜如斯,啓脣續語,“不會。永遠不會……”短短六字抑揚,面色無瀾,這種種因果誰又知道,任世人猜去吧。
納蘭子衿聽着鏗鏘有力的話語,媚光冉,繾綣斐然,淺淺一笑道:“是嗎?心中是否真是所想,昔日情分過眼雲煙,抵不過萬里江山。只可惜,紅顏易老。你不後悔我卻後悔,後悔進來了這,但無可救藥更加不能挽回,這種日子慢慢常路,怎麼都不是個頭,熬着吧!”她心中悵然幾分,支撐着額頭輕緩揉捏,緩解着疲憊。
殷蓮澈聞言,開口應道:“這世間千迴百折,唯心而已。你後悔,也正如你所說,無可挽回。那也正因爲是你,納蘭子衿……”只是在這心之外,又有多少承擔?後悔是麼,在哪裡不會後悔?這世上我找不到這樣的地方,也不想去找。
“累的時候,擺弄擺弄花草?”殷蓮澈勾了一抹笑意,眼裡盡是溫潤,不喜不悲,來日漫漫長路,願自己也能如此。
納蘭子衿緩緩起身至桃紅心木硃紅窗前,推開窗戶,眸光微眯,回眸一笑道:“是啊,擺弄花花草草,喝上一壺清泉水,遊戲山水間,何樂而不爲?咱們又在這癡人說夢,我來了也不早,先回了,你自己多多保重吧,以後我就不來了。”她言罷,舉步而出殿外,拉出一抹倩影映入秋景中。
“世間有幾個人不癡?”殷蓮澈聽她如是,只是笑了笑,看那身影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