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宮曉安早有旨意今日端午家宴,此時宴會已然開始,自己卻還在軒中,未曾出去半步,微微撫額,便是後宮中第一次見聖上的機會就這樣被浪費掉了。她呆坐於牀邊,迷茫地望着前方,終於下定決心,對自己默語:不,便是日後會後悔,今日也定要去。
南宮曉安着一襲月淺藍色宮裝,三千青絲挽起,只留一縷於腦後,匆匆打扮過便往宮宴上頭去。待到南薰殿之時,殿內亦是和樂融融,她不由微愣,隨即撫了撫身上的衣裙,從側門進去。她並不知此時殿內發生了什麼,遠遠瞧見慕容那一方尚有空位,卻也未曾過去。她至大堂前,左右瞧見自己的身影引起別人的注意,卻也不得停下,方至堂前,跪於地上,頭抵着地,行禮道:“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長信宮更衣南宮曉安來遲,望皇上責罰。”她一時只覺周圍的目光太過灼熱,快要踹不過氣來。
尹雪瑤出神間,再擡頭,竟未見睿兒身影,倒是寶兒端坐一旁。她環望而尋,只見得那小人兒拉着他爹嘴裡嚷嚷,不由莞爾,忽覺得場面靜了下,她微蹙眉回望。
宇文珞向旁人輕喚:“伊雪,去拿熱巾帕來給慕容貴人,”隨後伊雪得了吩咐快步離去,她目光看向萱兒與灝兒蒼白的面孔,向倆人招手,喚道:“萱兒、灝兒,憐母妃給你們剝了糉子,過來吃,”她見兩人不動,聲音緩了幾分,“萱兒,”在她心裡,比起灝兒,自己同萱兒更熟悉些,尚不待萱兒開口,聞帝之言不由一愣,看向表姐亦沉落,只見那臉色幾分蒼白。
唐方剝開一枚純白的糉子,送入脣內,那糯糯的,軟軟的感覺入口而化,倒是美味。糉子一類的食物,不便於消化,她不敢多吃,望着同勳兒相談甚歡的彥兒,脣角浮起一絲淺笑。她忽聞“啪”清脆的響聲,令手微震,舉目望去,慕容貴人晗緗?復而聞貞妃那聲“成何體統”,她眸光掠過一絲無可奈何, 每每家宴,必是如此,一番爭鬥,幾家歡喜幾家愁。
唐方剛將手上剩下的糉子放置於盤內,接過侍女筱悠遞來的錦帕,還不曾擦拭,便見那緩緩遲來的妃嬪跪在聖上那桌前。她眸光微暗,眸底滑過一絲諷意,來遲,是無意,還是故意爲之?這家宴的時辰,早已通知下去,若真個是有事來遲則罷,那也應自覺趁無人注意,混於妃嬪之中,又怎會直接朝聖上而去?
“來的那人,是誰呢?好大的架子。”唐方側首,偏向離自己最近的茗卉問道。
亦沉落自循聲望去,哭喊連連,輕輕撫了撫腹中的小人兒,也不顧她們都說了甚,望了望皇上身旁的祁筠,五味雜交。她又聞得上位一言,須臾一刻前輕起笑靨、硬生生地僵在脣畔,待片刻稍稍緩過神色,復輕啓,餘光瞟過筠兒,卻不知是刻意無意。
“陛下如此體恤嬪妾與腹中的孩兒,那嬪妾就謝過陛下,也不知華妹妹身子可大好,祁筠可會擾了華妹妹靜修?”亦沉落仍就持着一態平和,心中倏地泛出些酸澀,默問於心:自己這些年來對她的慈愛還是不夠?終是比不過一個剛剛失子的姨娘?她的孩子至少還活了兩年,寵愛不說,至少伴了你百里堇華兩年!可是我的孩子呢,還未看過這世上一眼就慘死,可是你們呢?林夕瑤之死便草草了結,無人問津。百里堇華,有了陛下的憐愛可還是不夠?還要搶走我的祁筠,倒是全部看我的笑話嗎?
亦沉落狠狠地扼住了滿腔的憤怒,神色終是恢復如常的淡漠。
納蘭茗卉顧着身邊的毓兒,倒也收回了心思。她隨意挑了些素食小嚐,對宴上一切皆作壁上觀。她暗諷,殿中正“唱着戲”,一道身影卻在此時姍姍遲來。她擱下了手中銀箸,抿了茗茶清口,聽旁有詢問之聲,側首看是隔着不遠的恭穎夫人,舒眉回之一笑,出口之言隱沒在靡靡之音中,恰只入周遭幾人耳中。
“是三年時新晉的更衣,長信宮南宮氏。 初次面聖,許是精心着裝扮,倒是難爲她了……”納蘭茗卉悠悠之言聽着平常,其中別意聽者各有所會。
唐方瞧着那女子面向陌生,聞茗卉所言,方瞭然而悟:“原來是南宮‘更衣’,我道是誰呢…… 想來初次面聖,激動了些,倒是有的。”她想,區區更衣、也學當年婉修儀麼?有意爲之或無意爲之,皆看上座者那心思罷,是寵是惡,誰都說不準。
尹祁嫣心中默唸:父皇,他果真是父皇,那個只是聽過、卻是第一次見面的父皇。她不知道該形容是什麼感覺,或許有些淡漠,畢竟這個稱呼、這個名字,在記憶中是那樣的淺。後來她將母妃剝好了遞來的小糉,放入口中,細而滑膩,感覺軟軟的,可口極了。
尹祁嫣忽而聽到那座上之人略而嚴肅之語,停下了手中的動作,驀地擡眸,好奇地問:“母妃,父皇爲什麼要三姐跟着華母妃啊?那以後是不是毓兒都不能去找三姐玩兒了呢?”她腦海之中仍舊記得數日前母妃同自己的言語,儘量少的獨自去找華母妃,也儘可能不要在華母妃面前提起七弟弟。
“三姐跟着華母妃,那以後七弟弟回來了怎麼辦?”尹祁嫣聲音驀地壓低了幾分,似乎明白這個時候提起得不合時宜,但小小的腦海中仍舊不明白,那句不會回來了是爲什麼。
“我想也是……”納蘭茗卉聽着恭穎夫人之言,輕輕應了一句。她心想,因着南宮氏的遲來,場面上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衆人視線從慕容貴人母子身上分散了些,倒不知算不算是“平分秋色”了。
納蘭茗卉似有興致地看着殿上種種,不料毓兒一句懵懂稚言、扯動了她心上絲絃。她靨上笑意一頓,不由望向一旁離得極近的堇華,再望向一臉不解的毓兒,心中半是不悅半是無奈,想了想卻是沒責罵她,堪堪而笑,幾分艱澀,應道:“可是忘了母妃說的了?平日裡別成天只想着玩兒,讀書習字需日日堅持方可有所小成。 毓兒雖是女孩子,也不能荒廢了纔是。”
納蘭茗卉隻言片語裡半點未提小七的事,特特掠過了毓兒所問,未答。她說的話孩子多半是不懂,而這番話也不盡然都是講給毓兒聽。她瞧了瞧堇華那兒,復而一嘆,聲線暗自低了些,說着:“行了,毓兒先吃東西,有什麼話,待回去母妃再同你說。”
尹決彥先食了糉子,而後結果那龜苓膏,冰涼清香,卻未放糖。他吃了後說:“先苦後甜,真夠不是滋味。勳堂兄注意些,可別叫這喜人的樣子騙了。”稍過片刻,他言語略帶抱怨,“沒放糖,馨瑩怎麼也不知會一聲?”他說了她大自個兩月若許,是以在衆人面前喚自己做表弟,可是一聲表姐,卻怎麼也不願說出口。
尹決彥懶得理會許多,卻也是注意這四周,見着御前有人哭訴自罰,遭了皇上的訓斥,不置評論,跟着場面安靜了些許,而後有人遲到,不知是誰,也無關己身。他想,皇帝家這人多了,也是熱鬧,低頭果腹要緊。宴會上,慣例大抵是少說多吃,少吃多喝。前者約莫着是人常常提到的慎言,後者是把吃飯的時候冷不丁撞上回話之類的,鬧出笑話。而年紀小的,也就少了些顧忌,是以有些人不用估計前者,自己則不想顧忌後者。問話?慢個一時半刻,能奈我何。
除卻糉子,宴上還有別的佳餚,尹決彥撿着一個火方嚐了嚐,沒頭沒尾地咕噥了句:“過火了。”他轉身對兩人道,“三叔近來回來了,過會在宴上敬酒如何?叔公也在座上。”
慕容晗緗聞貞妃沉聲“行止無狀,成何體統”越聽越覺耳熟,仿若陛下口氣,暗笑她有失溫婉的分寸。她心間默語:哈哈,貞妃這句說得最好,搶了陛下臺詞,且讓他感受下,深寵的妃子這般好,言詞語調都如此相似。
慕容晗緗意料中的貞妃沉不住氣地喋喋不休,再瞧着陛下嚴厲神色,反倒讓自己內心稍得欣慰,偷着樂。且不說後宮羣芳爭豔,弱肉強食,今日貞妃持寵而驕,明日呢?還能活多久?可就是個未知數了。今先在陛下面前溫婉受寵,再來個假以弱得憐惜,自罰請罪,雖有損形象,但至少在其心中掠過一絲痕跡。
慕容晗緗抽出巾絹,拭去淚痕,唯有眼紅餘跡,似軟弱,似委屈,似無意,俯首謝罪,佯裝歉疚道:“謝陛下開恩,謝貞妃娘娘訓話,嬪妾退下思過。”隨後,她聞得暖語入耳,是珞兒,“伊雪,去拿熱巾帕來給慕容貴人”恰如雪中送炭。她心中感恩道:珞兒,這份心!今後若她人敢欺你,如欺吾親妹,絕不輕饒,定叫她以血來償,生不如死。
慕容晗緗順勢輕牽灝兒和萱兒,靠近珞兒那座而去,不禁回首,卻難探陛下心意,不由得黯然神傷,安慰兩小孩道:“萱兒,乖,別哭了,乖,去吃棕子。灝兒,去靜坐好好思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