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已經快過了浙江的地界。
雨雖然停了,卻也陰沉沉的,不見日頭。
廖士堯怕浙江發洪澇,讓身邊的參謀發電報回杭州府,讓杭州府的人留意南方的降水情況。
一切安排妥當,他才鬆了口氣。
但願老天爺慈悲,放過百姓一馬,把暴雨停歇了!
廖士堯對着窗口,默默唸叨。回神間,他自嘲笑了笑:什麼時候,他居然相信祈禱和神明瞭?
從前他是不信這些的。
只是,最近一年經歷的事太多,讓他不得不承認,天意不可違!
一年前,他從軍中一個小小團長,帶着將士們插科打諢,混在哥哥帳下悠閒自得的廖氏二少,到如今執掌一方生死的將軍,這中間似烈火煅燒,讓他浴火重生了般。
也讓他明白:有時候,人無法與天爭。
所以,他在祈禱。
祈禱老天爺,讓他治下的百姓,少受天災人禍之苦。
身後傳來軍靴踏地的腳步聲,打斷了廖士堯的思路。
是貼身的副官。
他跟廖士堯稟告:“督軍,前面就過了浙江的地界,專列要不要沿途打招呼?”
廖士堯是打着南巡的幌子,自然不用故意神秘。
“不用軍政兩界的人來迎接,只要把車站清空戒嚴即可,我們進站不停車。”他道。
副官道是,轉身要去監控室發電報了。
廖士堯喊他:“……趙**醒了嗎?”
副官腳步頓住,搖頭道:“還沒有……”
廖士堯揮手,讓副官退下來。
已經快三十個小時了,阿蕙昏迷不醒。雖然軍醫一再強調,燒退了下來,她傷口裡的子彈並不深,已經取了出來,性命無礙。遲早會醒的。
可昏迷沉睡的阿蕙,緊闔着雙目,脣色蒼白,沒有半點生命的氣息,看着就讓人擔心。
廖士堯守了她半日。
而他的兩個侄兒,便是寸步不離。兩個小鬼困了。就趴在阿蕙的牀前,歪着小腦袋。
廖士堯有些嫉妒了。
他的侄兒,對他都不曾這樣好過。
阿蕙果然是深得人心的。只是,廖士堯也沒見她有什麼特別的本事啊,怎麼就這樣容易攏獲了孩子們的心呢?
廖士堯轉身往回走。想去阿蕙的車廂看看她。
離阿蕙車廂還有一節的時候,隔壁車廂門打開。一個披着睡衣的窈窕身影,走了出去。
她腳步虛浮。車子快速前進,一個顛簸,她踉蹌着差點跌倒了。
廖士堯就在她身後幾步,一個伸手就扶住了快要倒下的她。
是趙嘉盈,阿蕙的堂妹。
趙嘉盈微驚,擡眸看到是廖士堯,她驚疑的表情緩定,笑容清淺:“廖督軍……我準備去看四姐。”
她也受了重傷。
當時車廂裡的玻璃碎了一地。趙嘉盈倒下的時候,胳膊肘撞起了一塊,正好插入她的右邊手臂。整條胳膊都被刺穿。
左手則是手腕被割破。幸好沒有劃傷大動脈。
她流血過多,軍醫囑咐她臥牀休息。
看着她腳步不穩的樣子,廖士堯濃眉輕蹙。道:“你這個樣子,車廂裡又顛簸,不能挪動。要是傷口被撐開,就麻煩了。回去躺着吧……”
他只能扶住趙嘉盈肩膀,來固定住她。
“四姐沒事吧?”趙嘉盈見廖士堯一臉嚴肅,就不敢堅持了,從善如流,由廖士堯扶住回了車廂。
她很擔心阿蕙,“……我聽副官說,四姐還沒醒?”
這小姑娘會抓住適當的時機表現自己。這樣心思深沉的女子,讓廖士堯不喜。就像當初遇到土匪的時候,她極力在廖士堯面前,表現她的聰明睿智。
可她並不是個一味虛僞的人。
至少她對堂姐的關心,不是做作,而是情真意切,廖士堯分得清楚。
對她的不喜減輕了幾分,廖士堯表情也緩和了些,道:“軍醫說她沒事。你不要亂動,要什麼跟副官說一聲。隨行軍醫的藥帶的不多,這次傷亡又大,已經沒多少消炎藥了。倘若你的傷口發作,感染了炎症,就麻煩了!”
趙嘉盈眸子裡就露出幾分歉意。
她道:“是我性子急。我不動便是,四姐若是醒了,您幫我轉告一聲,我沒事,讓她也放心。”
廖士堯笑了笑。
他一笑,脣角微挑,眉梢暗噙雍容倜儻,是個很美的男人。歲月內斂了他的浮躁,讓他的英俊成熟、沉穩,有着直擊人心的魅力。
趙嘉盈向來就覺得,男人的風華,需要經歷光陰的洗禮和沉澱,才越發灼目。
廖士堯年紀不大,只是軍人出身的他,一身的陽剛英氣,把他的俊朗勾勒得越發令人沉迷。
趙嘉盈低垂了眼眸,掩飾好自己的情緒,不動聲色。
廖士堯跟她也不算熟,叮囑她好好休息,喊了副官過來站崗,就出去了。
並沒有和趙嘉盈多待。
他肯定去阿蕙那裡了。
趙嘉盈心裡翻江倒海般的沸騰起來,難以安寧。
比起她認識的那些男人,廖士堯無疑是最出衆的。
權傾一方、沒有家室、又是挺拔男子,教養優良。當初在東滬就聽說過廖士堯,只是趙嘉盈從來沒想到過,一個男人就把世間的美好,全部聚攏了一身。
她以爲,廖士堯要麼是個大腹便便的胖子,要麼是個舉止猥瑣的矮子,亦或者是公然宣揚愛美人、愛美酒的紈絝。
可廖士堯都不是。
一路上才幾天,也能看得出他的爲人。
對趙嘉盈姊妹,他沒有半點垂涎之意。
他尊重女人。
也許是他正直,也許是自己姊妹倆不夠魅力吧?
趙嘉盈暗想。
假如能跟了這樣的男人,在這方亂世裡,也能尋到一個依靠。
當然,這個男人是她堂姐先遇到的。
假如堂姐有意,趙嘉盈是不想相爭的。姊妹廝殺,最後兩敗俱傷。有什麼意義呢?
世道已經夠亂了,自家姊妹就不要相互下絆子了!
堂姐能嫁給這樣的權貴,也等於替趙嘉盈找到了一個不錯的依仗,雖然姐夫沒有丈夫可靠,卻也能狐假虎威的啊。
假如堂姐沒有興趣,那麼趙嘉盈就不準備放過了。
改日。趙嘉盈想試試堂姐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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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蕙好似從烈日炎炎的沙漠,走進了古木參天的叢林。高聳入雲霄的大樹,遮蔽了光線,令阿蕙眼前的景色黯淡。
足下的路,泥濘溼滑。不時有陰風陣陣,吹入後頸,讓她後脊樑骨都發麻。
路很滑。卻是由平坦,變成了一節節階梯。而身後,不知何時又變成了茫茫深淵,陰森森不見谷底,隱約有白霧蹁躚。
阿蕙只得一步步爬行。
頭頂的樹叢越來越茂密,把光線遮得更加嚴實。
阿蕙拾階而上,每一步都費盡了全身的力氣。
前方,有一道金色的光束。透過濃密的樹叢,照了進來。
阿蕙大喜,快步往那光束奔去。
可那光束。似天邊的海市蜃樓,越追越遠。
跑得滿頭大汗,陡然那光束朝她而來。
阿蕙揚臉。似乎看見了天。
不知是她自己暈眩還是怎麼回事,天似乎在動。
耳邊卻有孩子的叫聲:“蕙姐姐,蕙姐姐!”
那微動的天終於越來越清楚,變成了眼睛正上方的車頂。
孩子一雙清湛明亮的眼睛,探入了阿蕙的視線。阿蕙好似在異界逛了幾天,終於逃了回來,她艱難啓動雙脣,喊道:“小慎……”
聲音嘶啞,沒怎麼出聲。
卻把大家都驚動了。
昏迷了一天半的趙嘉蕙,終於甦醒,雖然還有些半睡半醒的,但至少有了意識。
廖士堯喊了軍醫。
軍醫替阿蕙檢查了一遍,很欣喜對廖士堯說:“醒了就沒事。給她喂點水,先不忙吃藥……”
雖然阿蕙不能動,眼皮也沉,卻能清晰感受到身邊的人和事。
別人說話,她也能隱約聽見。
廖士堯親自把勺子放在她的脣瓣,溼潤了她的脣。她很想喝水,微微張開脣,微暖的水就緩緩流入口腔。
阿蕙淡淡舒了口氣。
喝了一點水,她就感覺很累。
眼前的人和事又漸漸遠了,卻再也不是在夢裡奔走,而是沒了意識,進入了沉沉的夢裡。
她終於能休息了。
看到她睡了過去,廖士堯不知緣故,以爲又昏了,叫了軍醫來看。
軍醫很高興說:“趙**是睡着了。別吵她,讓她養養精神,再醒過來就能吃點東西。”
阿蕙真的醒過來,已經是半夜。
一路上昏迷加沉睡,已經三天過去了。
她睜開眼,看到對面鋪子上,兩個孩子歪着腦袋睡在一起。夜深了。副官站在門口,扛槍打盹。
外窗是鐵軌哐當前進的聲音,聲聲入耳,卻很動聽,這纔是人間。
她想動一動,卻不知道是牽動了哪個傷口,疼得倒吸了一口涼氣,輕呼一聲。
輕微的動靜,還是驚醒了站着打盹的副官。
他揉了揉眼睛,欣喜道:“趙**,您醒了?您別動,我去找軍醫來。”
說着,他就咚咚咚跑了出去。
這是個陌生的副官。
阿蕙想起了出事前的那場混戰,戴副官好像倒下了。他是死了,還是被子彈擊暈了?